社会 | 高墙外:家属们的围城之困
小儿的丈夫被关到川中监狱五个月了。
这五个月里,她收到了四封来自川中监狱的信,每次看信都哭成泪人。
可这难以对朋友倾诉。几天前,她在百度坐牢吧发布帖子,“还有14年九个月。10年以上的家属们,还在等吗?”在帖子底下,有家属同在川中监狱的网友问怎么写信、怎么汇款。
除了坐牢吧,小儿还加入了服刑家属吧、涉黑吧和宝妈创业吧。其中,坐牢吧,一个众多服刑人员家属的聚集地,有7万人关注,295万条帖子。
据《中国统计年鉴》,截至2018年底,我国在押服刑人员数量约为180万。当监狱高墙隔断了内外联系,高墙之外的服刑人员家属们不得不同样接受着“惩罚”。
“你如果没有去过坐牢吧,你不知道有那么多人。你如果不在(服刑者)家属这个圈子里,你不知道这些家庭是什么情况。”狱警“老哥”说。
2018年,在几位相熟家属的支持下,老哥成立了公众号“监狱之家”,后来改名为“来日可依”。
“来日可依”的服务菜单分为“家属必读”和“欢迎回家”,其中一篇来自“家属必读”的首推文章标题为“惩罚家属,不是刑罚的本意”。
“来日可依”公众号
坍 塌
2020年6月5日,CC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21岁的CC坐在隔离酒店大堂的一角,全身止不住地感到滚烫,医护人员连着几次测量她的体温,才确认她没有发热。“不要那么紧张,”护士说。
此时,她的男友正坐在大堂的对角处,两人面对面,没有对话。
就在几分钟前,在房间里玩手机的CC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下到大堂的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便看到男友戴着手铐被警察带过来。
“医护人员,警察,他们一直说我男朋友害了我,”CC回忆。在她重新登记信息的时候,一名女医护人员跟她说,“你男朋友是逃犯啊!”
CC的男友之前由朋友介绍进入一个电信诈骗团伙,从入行到被抓只经过了不到两个月。四月底,有人介绍CC男友偷渡去缅甸,称“有大把生意做”。CC男友在网上找到了能帮他偷渡的人,计划走陆路跨越边境。到缅甸半个多月后,CC的男友因为长期水土不服而想要回国。再次偷渡过境后,他在云南被要求隔离,最终在隔离期间被捕。
家人、朋友,没有人知道她男友涉嫌“敲诈勒索”,即将面临牢狱之灾。所有人都以为她那段时间是在云南旅游。CC如常和朋友们调侃闲聊,但当她放下手机独处,不安和恐惧会立刻淹没她。她开始害怕敲门的声音,男友被抓那天的场景在脑海里频繁倒带。那一个月,CC瘦了十几斤。
CC男友在狱中写给她的信
而对黄多来说,妻子的被捕更像是埋藏在平静生活底下的一颗定时炸弹。
黄多在年纪很小时就进了少管所,妻子也同样有犯罪前科。因为自己和妻子双方父母搭线,两个人走到了一起,“算是变相的患难夫妻”。尽管知道妻子的公司“有点乱”,工作可能已经触碰法律红线,他还是装作不知情。
那天晚上,他在叠被子,妻子在洗漱,他听见门外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穿着制服的警察。对方拿出拘捕令,问他“知道什么事吗”。妻子站在一旁,人在发抖。黄多脑子里空空的,机械地回答着对方的问题。
接着便是搜查。
不需要他们配合的时候,黄多和妻子一人蹲在一边墙角,分别有警察看管,不允许有任何交流。直到被押上警车,关进局子,他始终没有和妻子对视一眼。
黄多的妻子最终因为组织卖淫、传播淫秽信息、故意伤害等罪名被关押,在内蒙古的看守所中等待法院的最终判决。黄多因为没有犯罪事实,在几天后被释放。
出来之后,黄多发现自己丢了工作,他只能暂时回到父母家。他知道,他所向往的“普通人生活”暂时无法实现了。
李女士也经历过这样突如其来的变故。2017年,她的丈夫在家中被捕,这个“从小被溺爱长大,没受什么多大苦”的女人,不得不独自带着四岁的女儿,工作养家。次年母亲的去世给了她更为沉重的一击:“人快要崩溃,一两年才缓过来。”
被问到“最难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回答:丈夫刚出事那段时间。
她努力尝试以“服刑人员家属”的身份同外界打交道,在贴吧上找到了名为“来日可依”的服刑人员家属群,并成为其中的一员。
监狱的高墙阻隔了视线。她想要了解丈夫在里面的生活,于是开始在家属群里寻找同省份同看守所的“老乡”,还有出狱者,希望从他们身上找到答案。聊了一段时间后,群里一些家属成为她倾诉的对象,“有些事别人不理解,经历过的才理解,他们会感同身受”。
选 择
没有刻意的推广,靠着家属们的口口相传,“来日可依”微信公众号如今已有一万多名订阅者,其中女性占了七成。
最开始,老哥在上面讲些家属们普遍关心的话题,比如狱内的生活、相关政策形势的变化等。后来,有些家属给公众号投稿,分享“写给服刑者的信”。随着投稿的家属越来越多,“来日可依”也成为了一个树洞。
不少家属会打印“来日可依”的周报,随信件一起寄往监狱
关注“来日可依”后,几乎每一条推送小惠都会看。她今年35岁,2017年丈夫因寻衅滋事罪被逮捕,随后被判服刑五年。或许是因为经历相似,她爱看家属们的稿,不吝赞美地说“写得太好了”。
她和丈夫的感情很好。每个月去和丈夫会见之前,她会先想好要对丈夫说的话:这个月谁家发生了什么新鲜事,自己的工作有什么新变化……重要的部分甚至会专门记在一个小本子上。每次会见都像是一次普通的闲聊。丈夫也乐意听她讲。
但会见的时间总是太过短暂,小惠说:“很多话回想起来,哎呀我没发挥好,我还有要说的没说。”有一次两个人拿着话筒隔着玻璃对话,在一旁的管教笑着打趣道,“你俩别秀恩爱了”。
丈夫出事后,因为工作稳定,小惠暂时没有面临太大的经济压力。丈夫双亲早逝,夫妻俩和小惠父母住在一起,一家人关系融洽。身边人对小惠的选择多是鼓励,她自己也没想过离开,“我自己从来没有过这个想法,不管是三年五年还是十年八年,肯定都没有分开的计划和打算。”
小惠与丈夫的合影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得到身边人的理解和帮助,也不是每个人的选择都能那样毫不犹豫。
李女士把自己选择等待的决定称作“一意孤行”。
身边的人都搞不懂,用三年零八个月等一个天天待在牌桌上的男人有什么盼头。随着时间的推移,高墙的阻隔消磨了她的感情与热情,她也开始动摇。
三年多的时间里,李女士和丈夫见面的次数寥寥可数,两人说的话也越来越少。
每个月的电话,丈夫问起家里的情况,孩子的情况,父母的情况,“都挺好”成了李女士全部的回答。有一次,丈夫问起了她这些年是不是受了很多苦,她的回应也很简单,“过了”。
这不是没有理由。李女士说:“体会不到的聊了也没用,无论是自己找工作碰壁,还是小孩生病”。
李女士还记得两年前,她在看守所里第一次和丈夫会见。丈夫出事后,他们已经接近一年没有见面了。同行的8位家人里,李女士是第一个和他说话的,也是对话时间最久的。那时丈夫承诺,“等我两年,出去一定会好好对待你”,她忍不住哭了。
几乎同一时间段,她和丈夫爆发了最为激烈的一次争吵。丈夫语气嘲弄,问她这一年多里是不是在外面找人了。每当丈夫问到自己现在所处的具体方位,质问自己为什么出去上班时,李女士都觉得他是在试探自己。
高墙外的小县城,她也同样陷入出轨相关的流言蜚语里,“寡妇门前是非多嘛”,李女士苦笑调侃,“刚开始会影响心情,时间长了就当这些话不存在,不在乎了。毕竟我没做这些事情,要是做了也就不会坚持到现在了”。
三年多里,丈夫只给家里写了一封信。那封信写的很好,总共一页多的篇幅,话里话外都是对妻子的关心和对未来的展望。可李女士只觉得信的口吻不像丈夫。反复确认了字迹,她还是觉得,“不知道是真是假”。
闲暇时,她会把信拿出来看一看,但她也总在担忧,“两年了,不知道他现在会不会这样想”。她将信件完好地放在在房间的抽屉里,和当初的结婚证件一起。
丈夫出狱的前一天晚上,她对记者说:“后来自己慢慢熬,没想到熬这么久,我没有想过自己会熬到(头)。”
困 境
老哥在“来日可依”的一篇推文中写:“社会其实也不相信罪犯出狱后能改好……如果有出狱的人问我:警官,你不是说出去后我们就是正常人了吗?你不是说只要改过自新,浪子回头金不换吗?我想我会很惭愧,也许在出监教育的时候,我就应该实话实说:“其实,社会并不接纳你们。”
工作的时候,黄多从没和年轻女孩搭档过——这是刻意安排的,与他搭档的人基本都和他一样服过刑。这是他对“歧视”最深的感受:知道他犯罪经历的人多少都会防着他。他说,尽管平时表面上大家都很团结,但背地里还是会有人对他指指点点,管他叫“劳改犯”。
不过黄多觉得,这没什么不公平,毕竟自己确实犯过错,也已经“习惯”了。但他依旧希望能改变现状,“也就是自己努力,让大家知道我们已经改正了。”
电影《肖申克的救赎》
2006年,老哥从中央司法警官学院毕业,成为一名监狱警察。一开始他不喜欢狱警的工作,觉得看到很多痛苦,容易内心压抑。
2017年,他偶然闯入坐牢吧。当视线跨过服刑者,直接接触到“服刑者家属”这一群体时,他发觉,作为实施自由刑的工具,监狱,以及监狱工作的意义远不是自己从前所认为的那样单薄。
从以牙还牙的报应刑转变为限制自由的自由刑,是人类刑罚史上的一大进步。在老哥看来,自由刑的缺点和它的优点一样明显:自由刑切断了服刑者与他人的联系,使他们在社会关系中成为孤立的个体。
老哥认为,这样一种横亘在服刑者家属与外界之间的断裂,既然由监狱造成,就应该由监狱来修补。“他(服刑者)的家属,他的老婆,他的孩子是无辜的,国家因为某种原因把他们带走了,那么他孩子的父爱就被剥夺了,可孩子并没有错。这是自由刑造成的,国家应该有补救的义务,或者监狱有改善的义务,去减轻一些家属的痛苦”。
老哥希望通过“来日可依”,让更多家属感受到来自外界的关怀。他也希望,监狱工作能更加照顾服刑者及其家属的情绪,“能把这一点做到的话,来日可依存不存在都无所谓,我不是虚荣的”。
道 路 尽 头
黄多的妻子现在被关在内蒙古的看守所里。因为疫情,她的案子迟迟未判。黄多原本计划,如果判决刑期长,他就去内蒙古陪妻子。
但要离开家谈何容易。家里有两位老人等着他照顾,到了新地方工作也难找。黄多在两难中踌躇已久,“想就这样拖着,不离也不见,等时间长了再说。”
小惠则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她把丈夫服刑这段经历视作生活的一次磨练:“原来我可以当小孩,现在不行,感觉自己得懂事了……他比我大九岁,原来的时候我就像他姑娘,现在呢,他就像我儿子,我得管他”。
丈夫刑期已经过去一半,小惠觉得生活越来越有盼头。寒暑假和家人一起出去旅游的时候,她总是带着与丈夫的合影,每到一个景点就举着合影拍张照,有机会就寄到监狱给丈夫看。对于未来,她有一个小小的愿望:丈夫回来后两人一起去旅游,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只要和丈夫一起,弥补结婚后没有蜜月旅行的遗憾。
前不久,丈夫的侄女,也是小惠的学生给小惠发来一条信息:“你是最好的老师,我叔出来一定会对你特别特别好。”
小惠在旅行途中举着与丈夫的合影拍照留念
三年零八个月终于过去了,明天早上李女士的丈夫就要出狱。她准备去接他,凌晨三四点起床,早上九点到。
“有点复杂”,她这样形容自己这一刻的心情。对她来说,未来无法预料,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她曾在群里看到过另一个家属的故事,一个女人为了自己在监狱的丈夫,卖房卖车四处托人找关系,前后花了七八十万,但最终还是在丈夫出狱后离婚了。
“回来是什么结局?为了孩子还是最好不要走上别人(离婚)那条路,但有时候没办法,没办法我也就……是吧?”她说。
“来日可依”群中,家属对离婚事件的讨论
李女士告诉《新闻学生》,丈夫回来之后就不要再联系她了,她不想再谈这事。
一个月后,当记者发了一条信息询问她的近况时,她回复:“快离婚了”。
那天晚上她和丈夫吵架,丈夫怪她不尊重他的父母,她觉得丈夫不明白自己在公公婆婆那受了多少委屈。两个人收拾东西,准备分居。孩子当然跟妈妈。
但最终,在“快离婚了”两周后,李女士告诉记者,她和丈夫和好了。
没离婚。已经重新搬回去一起住。就像三年前选择等待一样,她选择了不分开。
“是因为孩子吗?”
“嗯”,她应道。
黄思韵 林泽武 郑涵 苏欣玥| 采访
黄思韵 林泽武 郑涵| 撰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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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欣玥 郭婉盈| 责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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