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 萤 记
我女儿生长在大城市，小时候虽然在乡下呆过几个月，但已毫无印象。每每我对她讲起小时候在山区农村生活的那些人和事，她都是一脸的茫然。唯独我讲夏夜的流萤，她是一脸神往，继而就是失望，那种表情让我很是不忍，便打算要把心中的萤火虫描绘出来，只用文字。
古语常说，流萤乃腐草所化。这个毫无科学根据的说法是一直在乡下流行的。要说其中有一定道理，或许只是因为，从时间上看，萤火虫的生命跟着腐草而来。我不是昆虫学家，确实搞不清，萤火虫的种属科门和繁衍机理，对于纯粹的审美者而言，这些是全不重要的。
女儿总是要追着我问，那萤火虫到底长什么样。我从小到大捉过的萤火虫总成百上千，看过的简直不可计数，可我从没有仔细观察过它的体貌，模糊记得那是比苍蝇稍长些，比蜜蜂稍小一点的飞虫。翅膀的形状有些特别，不像苍蝇蜜蜂之类是蝉翼般的扇形，而是褐色或者黑色的凸形，两片一上一下的紧紧贴在一起。夏天的夜里，装一肚子的萤粉的它，在草丛和断墙败垣中飞来飞去，星星点点的。有时三两只，有时一小群，只是散漫地随性地飞，悄无声息，不像飞行着的苍蝇和蜜蜂老是发出嗡嗡的噪音去烦人。这些小生灵飞累了就近停在草木的叶子上，那一闪一闪的肚子常常暴露自己的位置。它是不懂得逃避的，即便遇到危险，也无苍蝇和蜜蜂那般矫健的反应，依我看，它逃离的速度仅比蝴蝶快一点点，因此常常成为孩子们的收获。飞行着的，人只要对那亮光用手一扑，趁着它跌落地上发晕的当儿，准保可以轻易擒住。以前诗词里讲的“轻罗小扇扑流萤”便是指这种情况的文雅版。
萤火虫出没的夏夜，会凭添许多情趣。追逐和捕捉流萤是儿童快乐的主要源泉，循着某处的一阵笑声而去，多半是一群儿童追着几只流萤在跑。这样的夜里，草丛里蛐蛐的叫声常常催人安眠，即便是莫名草虫的呢喃，总会让你平静，处在思与不思的边缘。而从眼前悠然飞过的萤火虫一定会让你精神为之一振，在那一瞬间，美妙想象的闸门被打开。流萤携着的这一盏微弱的小灯，在墨黑的夜总还是给予追逐光明的孩子以慰籍。这银白的光又是那么纯洁无邪，还能捎带些凉意。
人长大了，心思多在生计和人事上，对花草鱼虫也就没有那么关心了。可即便是大人也不会全然丧失童心。小学时候的一个暑假，我帮着生产队搞双抢。常常是夜里干活的，收工前一起吃一次平伙，真的很享受。有一次，就坐在田边的晒谷场上吃夜宵，正埋头扒拉碗里的饭菜，就看见几个壮汉跳起身来，去扑眼前飞来飞去的流萤，笑闹声响成一片。我想，原来大人们也是喜欢玩耍的。或许他们在重温自己儿时做过多次的作业吧。无论如何，长大了的沉重总是抑制了童趣。就像鲁迅先生笔下的闰土成人前后判若两人，总不免另人唏嘘。
在我十四岁那年，村子里通了电。此前的夏夜，我常常和一群小伙伴出去抓萤火虫，把它们装进瓶子。数十只小灯泡在玻璃瓶子里一闪一闪，发出的亮光是颇为可观的，不过，总还是无法把装满萤火虫的玻璃瓶子当灯泡使，无论如何也没能借着这个照出书上的字。古代时也许可以，或许那时候书上的字大，萤火虫也比后来的健壮，发出的光也亮些吧！
和人一样，可爱的流萤在乱世也是吉凶未卜的。在一个礼崩乐坏的时代，古老的万物有灵论早就无影无踪，现代的信仰又毫不济事，于是人的行为就没了禁忌。人类对待其他生灵，总毫不思考地施虐，完全没有不安，也没有恐惧。那时候，捕到的多了，放在桌子上让它们爬来爬去。一颗颗又黑又丑的虫子看多了，便觉无聊，遂起恶念。挑出些强壮的，用食指摁在地上只一划，活生生的一颗虫子登时成了地上时隐时现的一道荧光线，闻起来有一股特别的腥味。这种味道也已经伴随着萤火虫的美好印象刻在我的脑海之中。今天想起来不免有一丝愧疚！我们本不忍心伤害甚至热爱的流萤之所以难逃劫难，源自大人们说它也是害虫，专吃瓜藤上的叶子和花蕊。拿它们来取乐也就不仅不会受谴责，简直就是好孩子应该做的本分事。
我想今天的孩子大概不会想我们小时候那样无聊和残忍，一来因为有更加好玩的事情等着他们；二来大多数的乡下已经不再种庄稼了，再没有大人们关心萤火虫是否有害。萤火虫们该比他们的祖辈更加安全了，它们放心地相爱、繁衍，宛如绚丽的夜明灯，又似闪烁在人世间的繁星。
流萤是美丽的，这美丽犹如多年后我才见到过的某种烟花。萤火滑过夜色留下的线条如此舒缓优美，很容易联想到拓片上张旭和怀素狂草的弧线。那时候没有相机，因此是无法拍到萤火虫飞行的轨迹的，多年以后的今天，回想起当年观察流萤飞行的情形，觉得还是那么美妙，而耳旁小溪粼粼的流水声又给这个优美的画面配上了最迷人的旁白。不由得想起霍尔在《萤火虫》中的诗句：
“当夏夜开始垂下，
它那黑色的帷幔，
盏盏明亮的小灯，
款款低飞划出道道银线……”。
夏夜的浪漫是无与伦比的，而萤火虫便是不可或缺的角色。希伯在《锡兰游记》里这样写道：“萤火虫在我们周围跳舞，带着它们爱的明灯”。好像柯尔津治也说过类似的话。比较起来，蒙哥马利在《萤火虫》里面的诗句更诱惑人。
“当夜幕使大地合上双眸，
萤火虫便点起她那小小的明灯，
去寻找心爱的情侣，
施展魅力引诱夜空中的游人
……”
在车水马龙的城市没有萤火虫的踪影，人们也难以切身体会这夏夜的浪漫。可我想象得到，那些可爱的生灵，打着一盏盏的小灯，寻求自己的爱人，顺便也给人间的爱情点燃希望的美丽情形。愿天下有情人在夏夜彼此相拥，互诉衷肠，头顶是璀璨的银河，周围是款飞的流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