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乃宏丨玄奘帕米尔东归路线新探
玄奘帕米尔东归路线新探
——以对“大龙池”之探讨为中心,兼与侯杨方先生商榷
摘 要:关于玄奘帕米尔东归之路线,到目前为止,大致有三种代表性意见:一为侯杨方,断“波谜罗川”为今“大帕米尔”,经“排依克山口”进入今塔什库尔干河谷为其核心观点;二为英国探险家斯坦因,核心观点为经“瓦罕基尔山口”进入塔什库尔干河谷;三为冯其庸,核心观点为越“明铁盖山口”进入塔什库尔干河谷。笔者认为《大唐西域记》所载“大龙池”并非某一具体的湖泊,而是今“萨雷阔勒岭”左右两侧众多湖泊的“统称”,以此为基础提出了第四种观点:“波谜罗川”即今“瓦罕走廊”的中东段,翻越“瓦罕基尔山口”进入塔什库尔干河谷的可能性更大。
关键词:瓦罕走廊;玄奘东归;大龙池;萨雷阔勒岭;瓦罕基尔山口;塔什库尔干河谷
从喀什出发,沿着314国道先是沿盖孜河前进,大约经过100多公里的路程,就到了昆仑山口,也叫盖孜峡谷。……穿过这段峡谷,你会进入一个豁然开朗的南北延伸的河谷,这条河谷就是我们要说的塔什库尔干河谷。……这条河谷其实就是一条大道,是通往西方的一条大道,是古老的丝绸之路的一部分。不知3000多年前的《穆天子传》中所说的周穆王驾八骏西游昆仑,登上“舂山”(葱岭)走的是不是这条河谷?反正唐代的玄奘西天取经走的就是这条河谷,这在《大唐西域记》中写得很清楚;唐玄宗时安西都护副将高仙芝率一万大军越过“萨雷阔勒岭”南征小勃律时,走的就应该是这条河谷;东晋的法显、北魏的宋云都是经过这条河谷西游;成吉思汗在阿富汗兴都库什山下的八里湾召见来自中原的“长春真人”,请教长生不老之秘诀,长春真人走的也应该是这条河谷……[1]
哇塞!这条“通往西方的大道”竟然如此重要,有没有关于这条大道更为详细一些的介绍呢?网上搜索,发现除了“驴友”们“不太严肃”的探险游记外,竟然还有一篇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中心学者侯杨方撰写的论文:《玄奘帕米尔东归路线的复原——基于GPS和实地考察的研究》(以下简称《侯文》)[2]。大喜过望之下,难免一读再读,顺藤摸瓜,自然也要查一下《大唐西域记》中的记载与论文中的说法是否相符。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侯杨方的论文似乎只能算是一篇帕米尔地区交通路线的考察报告,虽然理清了学术史,解决了许多疑难问题,但其主要结论却与《大唐西域记》所载之“玄奘帕米尔东归路线”不符。谓予不信,请试言之。
一、《大唐西域记》的记载与无疑义的路线两端
达摩悉铁帝国在两山间,睹货逻国故地也,东西千五六百余里,南北广四五里,狭则不逾一里。临缚刍河,盘纡曲折,堆阜高下,沙石流漫,寒风凄烈。唯植麦豆,少树林,乏花果。……眼多碧绿,异于诸国。……昏驮多城,国之都也[3]。……逾此国大山北,至尸弃尼国[4]。……越达摩悉铁帝国大山之南,至商弥国[5]。商弥国周二千五六百里。山川相间,堆阜高下。谷稼备植,菽麦弥丰[6]。……国境东北,逾山越谷,经危履险,行七百余里,至波谜罗川。东西千余里,南北百余里,狭隘之处不逾十里,据两雪山间,故寒风凄劲,春夏飞雪,昼夜飘风。地碱卤,多砾石,播植不滋,草木稀少,遂致空荒,绝无人止。波谜罗川中有大龙池,东西三百余里,南北五十余里,据大葱岭内,当瞻部洲中,其地最高也。水乃澄清皎镜,莫测其深,色带青黑,味甚甘美。潜居则鲛、螭、鱼、龙、鼋、鼍、龟、鳖,浮游乃鸳鸯、鸿雁、驾鹅、鹔、鸨。诸鸟大卵,遗㲉荒野,或草泽间,或沙渚上。池西派一大流,西至达摩悉铁帝国东界,与缚刍河合而西流,故此已右,水皆西流。池东派一大流,东北至佉沙国西界,与徙多河合而东流,故此已左,水皆东流。波谜罗川南,越山有钵露罗国,多金银,金色如火。自此川中东南,登山履险,路无人里,唯多冰雪。行五百余里,至朅盘陀国。[7]
1848年,英国将军亚历山大·坎宁安(Alexander Cunningham)提出达摩悉铁帝国为瓦罕谷地(Wakhan Valley);1858年,路易·圣马丁(Louis Saint-Martin)持同样的观点;1873年,英国上校亨利·玉尔(Henry Yule)引用、赞同坎宁安的观点。经实地考察核实,此当属定论。玄奘形容此地“在两山间,睹货逻国故地也,东西千五六百里,南北广四五里,狭则不逾一里。临缚刍河, 盘纡曲折,堆阜高下,沙石流漫,寒风凄烈。唯植麦豆,少树林,乏花果。……伽蓝十余所,僧徒寡少”。两山中的北山即沙赫达拉山脉(Shakardara Range);南山即兴都库什山脉;缚刍河即希腊语“Oxus”的音译,《新唐书·西域传》中称乌浒河,《史记·大宛列传》《汉书·西域传》中称妫水,它们的发音来源相同,原指阿姆河(Amu Darya)最大的支流瓦赫什河(Vakhs River),但至迟自玄奘起,即改指阿姆河的上游正源、玄奘所经的喷赤河;喷赤河与瓦赫什河交汇后称阿姆河,19世纪的西方人普遍也将整条阿姆河干流称为奥瑟斯(Oxus)。在《新唐书·西域传》中,达摩悉铁帝国又称为“护蜜”,“王居塞迦审城,北临乌浒河”,“显庆时以地为鸟飞州”,或属唐,或属吐蕃,但在玄奘从西向东经过时,达摩悉铁帝国还是一个独立的国家,都城位于伊什卡希姆以东的昏驮多,即今阿富汗巴达赫尚省瓦罕行政区的汉杜德(Khandud)。
2013年7月、2014年8月,我两次考察过这段从东向西流的喷赤河谷,从最西边的伊什卡希姆到最东边帕米尔河(Pamirs River)、瓦罕河(Wakha River)交汇成喷赤河之地,公路距离约为120千米,由海拔2600多米平缓上升到2800米;河谷中分布着几大片植物茂盛的绿洲定居点,间隔着几乎寸草不生、布满沙石的冲击扇,此即玄奘笔下“盘纡曲折,堆阜高下,沙石流漫”的景观,行人、车辆必须迂回翻越 ;当地的农作物现在仍以麦豆为主;玄奘形容当地人“眼多碧绿,异于诸国”,这仍然是现在居住于此地的瓦罕人(Wakhi)的显著特征。由于喷赤河谷海拔不高,坡度平缓,谷地开阔,有定居点与农业,因此它成为古代丝绸之路商队翻越帕米尔前、后的重要休养、补给地。
朅盘陁国位于八大帕米尔之一的塔克敦巴什帕米尔(Taghdumbash Pamir),“周二千余里”;它的都城即今石头城[8],恰如玄奘形容的“基大石岭,背徙多河”:被玄奘称为徙多河的塔什库尔干河(Tash-kurgan River)漫流于城下,形成了帕米尔高原上罕见的一大块水草丰美、宜农宜牧、海拔仅3100米的U型河谷,而且处于翻越帕米尔的东西交通路线的中途,因此成为古代丝绸之路的重要补给、休养地。
“达摩悉铁帝国”和“朅盘陁国”是“玄奘帕米尔东归路线”的两端,其当代位置已经得到公认,没有疑义。需要讨论的是“波谜罗川”和“大龙池”的当代位置。据《侯文》:
大帕米尔的北边是南阿利楚尔山脉(Southern Alichur Range),南边是瓦罕山脉(Wakhan Range),均常年积雪,河谷开阔,最宽超过12千米。
从汉杜德顺着喷赤河一路东行至兰干,此处帕米尔河、瓦罕河交汇成喷赤河,从这里回到现在中国境内的塔克敦巴什帕米尔(Taghdumbash Pamir),玄奘面临两个路线选择:一是顺着瓦罕河一路东行,经过瓦罕帕米尔(Wakhan Pamir),然后由小帕米尔(Little Pamir)东北行,或沿着南面的瓦罕基尔河(Wakhjir River)谷东行;二是顺着帕米尔河东北行,经过大帕米尔(Great Pamir),再横切小帕米尔东南行。单纯从路线方向考虑,大、小帕米尔的两个选择似乎都符合玄奘东北行的记录,因此“大龙池”的方位成为确定路线的关键。
据之不难判断:玄奘东归到底走的是“瓦罕山脉”以北的“大帕米尔”,还是“瓦罕山脉”以南的“瓦罕走廊”,似乎仍无定论。
二、“波谜罗川”应即“瓦罕走廊”的中东段
笔者以为,“波谜罗川”(亦即《旧唐书·高仙芝传》所载之“播密川”)应即瓦罕山脉以南、兴都库什山脉东段以北的“瓦罕走廊”中东段。道理很简单,据《大唐西域记》,“商弥国”位于“达摩悉铁帝国大山之南”,这座大山即兴都库什山;“波谜罗川”位于“商弥国”国境之东北,需要自“商弥国”“逾山越谷”“复东山行七百余里”才能到达[9]。北越兴都库什山后再东行到达的地方,只能是瓦罕山脉以南、兴都库什山以北的“瓦罕走廊”,不可能是其他什么地方。又,据《侯文》,“商弥国”即今位于巴基斯坦北部的奇拉特尔(Chitral),亦即斯坦因《西域考古记》所载之“吉特拉尔”[10],兴都库什山脉的最高峰——海拔7708米的蒂里杰米尔峰,就在奇特拉尔境内。再,据《大唐西域记》,“波谜罗川南,越山有钵露罗国”,这里的“钵露罗国”即今巴控克什米尔之巴尔蒂斯坦 (Baltistan), 首府今为斯卡都[11]。须知,巴尔蒂斯坦是一个山间盆地,位于兴都库什山脉东北端、印度河上游的河谷之中,其北邻,也只能是瓦罕山脉以南的“瓦罕走廊”,而且系其中段乃至东段,可以简称为“中东段”。
《侯文》之所以断“波谜罗川”为“大帕米尔”,是因为在“瓦罕走廊”找不到“东西三百余里、南北五十余里”的“大龙池”,而在“大帕米尔”有一座“萨雷库里湖”,虽然也不够大,却聊胜于无。
笔者以为,以“萨雷库里湖”为“大龙池”是《侯文》最大的败笔。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这样一来,不仅“大龙池”的位置没有得到圆满解决,而且造成了更多不可调和的“矛盾”,为证成己说,便只好曲解《大唐西域记》的相关记载。譬如:《大唐西域记》明明说“波谜罗川”在“商弥国”之“国境东北”,《侯文》却硬说“波谜罗川”是在“达摩悉铁帝国”的“国境东北”,不知道作者到底是从哪里看出来的?又如,因为萨雷库里湖的最大长度只有20公里,最大宽度只有5公里,与《大唐西域记》所载之“东西三百余里、南北五十余里”相去甚远,为弥缝己说,《侯文》便提出了以下解释:
大帕米尔中排列着一连串湖泊,其间有河流相连,从最西的查干库里湖(Cakankul)到最东的喀喇东库里湖(Karadunkul)直线长约54千米,最宽约14千米,萨雷库里湖即在其中偏西,卫星遥感图对此一目了然。由喀喇东库里湖发源的伊斯提克河(Istyk River)流向东北,这正是必须横渡它的玄奘误以为流向“佉沙国西界”之“池东派一大流”;而发源流出萨雷库里湖西端的帕米尔河正符合“池西派一大流”,它与瓦罕河合流形成喷赤河,这也和“西至达摩悉铁帝国东界,与缚刍河合而西流”的记录完全相符。2013年7月与2014年8月,我两次考察大帕米尔,夏季冰雪融化,漫流无际,河湖难辨,再兼地形起伏,视角有限,很难分清远处具体的河湖。玄奘当年正值春夏融雪季节经过,由于缺乏现代地理知识,又受到印度神话影响,先入为主,他误将这些泛滥的河湖当成了整体,有两条大河一东一西发源流出的“大龙池”。
据之可知,《侯文》的基本认识是:玄奘系“先入为主”,“误以”大帕米尔中“难辨”的“河湖”为传说中的“大龙池”。对此,笔者实在不敢苟同。须知,《大唐西域记》不光说“大龙池”东西各“派一大流”,而且说“故此已右,水皆西流。……故此已左,水皆东流”,而且“池东派一大流,东北至佉沙国西界,与徙多河合而东流”。何谓“已右西流、已左东流”?很显然,说这话的玄奘应该是正在南行或东南行,而且脚下就是“分水岭”。据《侯文》,“佉沙国”即今喀什绿洲,“徙多河”即今塔什库尔干河,据之推断,玄奘脚下的“分水岭”只能是今中阿边界“萨雷阔勒岭”的一部分,其具体位置,似即“瓦罕走廊”呈“东南-西北走向”的东端,是即“自此川中东南,登山履险……行五百余里,至朅盘陀国”也,舍此似无别解!为什么可以这样说呢?因为萨雷阔勒岭才是“西流的阿姆河水系”与“东流的塔里木河水系”的分水岭。此其一。
如果“大龙池”确实存在,其位置当在“瓦罕走廊”东端,地近“瓦罕河”之源。很可惜,《侯文》没有公布这一地带的考察资料。笔者以为,“大龙池”很可能只是玄奘转述的一个“古老传说”,并非真实“单独”的存在。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以帕米尔地区之高寒,“大龙池”中“潜居则鲛、螭、鱼、龙、鼋、鼍、龟、鳖,浮游乃鸳鸯、鸿雁、驾鹅、鹔、鸨”,应该不太可能。此其二。
笔者以为,“大龙池”也许是对今萨雷阔勒岭两侧众多湖泊湿地的“统称”,它不是某个单独的湖泊,所指或即分水岭左右众多的湖泊。所谓“池西派一大流”之“大流”,似即西流之“阿姆河”;同理,“池东派一大流”之“大流”,应即东流之“塔里木河”。唯有这样理解,“据大葱岭内,当瞻部洲中,其地最高也”才能说得通!此其三。
上引单之蔷文中亦言:“帕米尔地区山河众多,译名各异,头绪纷繁,令人眼花缭乱。怎样把握要害呢?‘萨雷阔勒’这道分水岭可以帮助你。其实‘帕米尔’这个概念所涵盖的区域就是这道分水岭的东西两侧——两个内陆水系塔里木河与阿姆河的河源和上游水系所在的地区。所以理解并记住了‘萨雷阔勒岭’,就理解并记住了‘帕米尔’。”妙哉!按照这一思路,玄奘如果将“萨雷阔勒岭”左右两侧的众多湖泊统称为“大龙池”,应该是颇为恰当的。此其四。
至于“派一大流”之“派”,固然可以理解为水流之分支,亦可以理解为对水流之泛指。晋·应贞《临丹赋》:“览丹源之冽泉,眷悬流之清派。”宋·王安石《僧德殊家水簾求予咏》:“淙淙万音落石颠,皎皎一派当簷前。”[]皆可为证。故所谓“池西派一大流”者,亦即“池西有一条大河”也。《侯文》对“派”字涵义之纠结,认为“派一大流”只能是自单独存在的“大龙池”中“发源流出一条大河”,应该也是其误断“大龙池”在大帕米尔的原因之一。此其五。
顺便可以指出的是,对于《大唐西域记》“池东派一大流,东北至佉沙国西界,与徙多河合而东流”的记载,《侯文》进行了曲解,认为玄奘乃“误以为是”。因为在其断定的“大龙池”东端“派”出的“伊斯提克河(Istyk River)”,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与徙多河合而东流”而至于“佉沙国西界”。这种为证成己说不惜曲解文献原意的态度似乎也是不可取的。此其六。
三、经“瓦罕基尔山口”东出“瓦罕走廊”的可能性更大
最重要的理由是这样走“最近”,道理很简单:两点之间,直线距离最短。不过话又得说回来,有道是“宁走三里远,不走一里喘”,如果距离最短的路线异常难走,就不排除选择其他相对容易一些的路线。
瓦罕基尔山口,又作“瓦赫吉尔山口”(Wakhjir Pass),亦作“瓦合吉瑞达坂”、“南瓦根基达坂”等,清代则称“倭海及蕊”,是位于瓦罕走廊东端的山口,地处中国、阿富汗边界,为丝绸之路上的重要孔道。其在塔吉克语中意为“通往瓦罕的达坂”。瓦赫吉尔山口连接阿富汗巴达赫尚省的瓦罕地区与中国新疆的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海拔4923米,位于塔什库尔干乡西南149公里处[13]。又,据《侯文》注释:“瓦罕基尔山口位于中国、阿富汗国界,又称南瓦根基达坂,坐标:北纬37°5'53.59",东经74°29'5.41"。”
关于瓦罕基尔山口西侧的道路情况,能够查到的资料不多。不过,在2013年8月28日的《东方早报》上,有一篇名为《“世界屋顶”的中国痕迹》的文章,似乎可以为我们提供帮助。文章的作者是《东方早报》记者刘欣,文中说:“今年(2013年)4月初,复旦大学中国历史地理研究所的一支考察队考察了境内帕米尔高原,复原了一条‘驴道上的丝绸之路’,考证出玄奘是怎样穿越‘葱岭东岗’的。而7-8月,这支队伍又深入塔吉克斯坦,考察了余下的6个帕米尔,探寻古代葱岭的边界。……64岁的著名元史专家、史地所教授姚大力参加了这次考察。”据之,与《侯文》言及的两次考察似乎是一回事。关于瓦罕基尔山口西侧的情况,文中有这么一段话:
阿姆河的上游叫喷赤河,而直到19世纪末,英国的印度总督寇松才考证出喷赤河发源于中阿边界瓦罕基尔山口西侧的冰川,上游是瓦罕河与瓦罕基尔河,而不是之前欧洲人普遍认为的瓦罕河以北并与之平行的巴塘河。瓦罕河与喷赤河上游所流经的瓦罕谷地地势平缓,一路村庄不断,绿茵遍野,堪称“葱岭江南”。这也是古丝绸之路上的重要一段,连接中国、中亚、波斯与印度,来往的商旅大都要在这里歇脚补给,我们从“葱岭西岗”下山,到达的第一个村庄就叫“兰干村”(Langar),而这个名字在突厥语中就是“客栈”的意思。
虽然语焉不详,但大致推断,沿着瓦罕河或瓦罕基尔河东行,对于古代以牦牛或毛驴为运输工具的商队而言,应该问题不大。换言之就是:自“波谜罗川”至瓦罕基尔山口,中间应该并无不可逾越的阻碍。距离最短又可以通行,只要不是傻子或有其他特殊原因,自然不会绕道而行。此其一。
据《侯文》,“1907年,斯坦因也认为,与纳兹塔什山口相比,玄奘更有可能经过易通行的排依克山口(他拼为‘Payik’)。但25年后,斯坦因改变了说法,又变回到了1901年时的观点,认为玄奘翻越的是海拔4853米的瓦罕基尔山口(Wakhjir Pass)。”据之可知,通过瓦罕基尔山口进入塔什库尔干河谷是斯坦因经过长期反复思考后的最终观点。须知,斯坦因在1906年的5月间曾亲自走过瓦罕基尔山口,他的观点我们没有理由不重视。《西域考古记》:
我们沿着妫水主流阿布依般闍河(Ab-i-Panja)(任按:即喷赤河)上游的一条古道到达瓦克哲山道(Wakhjir Pass)(任按:即瓦罕基尔山口)的脚下。山道两边都是冰河,刻遵贵族(Lord Curzon)以此为妫水的真源,那是不错的。我们费力地花了一长天才越过此道,也就是越过中国和阿富汗的边界了。我们于午前三时出发,阿富汗卫队仍然驻扎在山下以防运送行李的护密人同吉里吉斯人中途逃跑。其时瓦克哲的雪还很厚,早晨温度虽然低到华氏二十五度,雪仍异常松软,于是吉里吉斯种强壮的犛牛也只好卸去负载,任其落后。唯一所怕的是我们的阿富汗护卫要劝诱护密人同吉里吉斯人努力挣扎着把我们的行李渡过去。虽然如此,我们到中国境内第一站,仍是半夜,在那里找得一些燃料同干地,以便歇下休息。[14]
据之可知,自“瓦罕走廊”可以直达瓦罕基尔山口,路程应该最近。但是,负重翻越山口确实非常困难。斯坦因之所以纠结反复,其原因或许就在这里。又,《西域考古记》发布了一张说明词为“瓦克哲山口所见妫水上游冰源”的照片[15]。据之可知,斯坦因应该是一路顺着河谷来到瓦罕基尔山口的。此其二。
不过,虽然经瓦罕基尔山口东出的可能性更大,经“排依克山口”(Beik Pass)(位于中国、塔吉克斯坦国界,坐标:北纬37°18'15.74",东经75°3'21.05")东出的可能性也无法排除。之所以提出两可之说,是因为斯坦因之直达瓦罕基尔山口,应该是沿着“瓦罕基尔河(Wakhjir River)”东行的。如果改走“瓦罕河谷”,就要经过小帕米尔(Little Pamir),经排依克山口东出就会成为一种选择。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据《侯文》,“顺着瓦罕河一路东行,经过瓦罕帕米尔(Wakhan Pamir),然后由小帕米尔(Little Pamir)东北行,或沿着南面的瓦罕基尔河(Wakhjir River)谷东行”均可东出。换句话说就是,自“瓦罕走廊”东出,“北道”走“瓦罕河谷”,可能要翻越排依克山口;“南道”走“瓦罕基尔河谷”,则必经瓦罕基尔山口。排依克山口的海拔高度是4703米,较瓦罕基尔山口低了不少,翻越起来自然相对轻松一些。不难看出,“南道”的优势是“近”,“北道”的优势是“易”,至于如何选择,实在一念之间。此其三。
据《侯文》,走排依克山口必经“女子堡”,亦即“石头城”:阿克苏河北岸的吉什尔腊布特是交通要冲,位于小帕米尔的东端,从大帕米尔东南行的道路在此与小帕米尔的道路汇合。2014年8月下旬我考察经过时,吉什尔腊布特山口(海拔4477米)遍布冰雪,但较为平缓、开阔,越野车可以翻越,行人、驮畜更无问题。……从吉什尔腊布特前往朅盘陁国有两条道路较为便利:一条沿着阿克苏河谷向北到达阿克塔什(Aktash),再向东翻越萨雷阔勒岭(Sarykol Range)上海拔4522米的纳兹塔什山口(Nezatash Pass);一条东南行翻越海拔4703米的排依克山口(Beik Pass)。……如果玄奘走纳兹塔什山口,他就没有可能目睹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在其东南方步行距离约120千米处的“女子堡”(Kiz-Kurgan,俗称“公主堡”),而经过排依克山口,在其以东的女子堡则是必经之地。
问题在于,翻越瓦罕基尔山口的斯坦因也经过了“女子堡”[16]。因此,以是否途经女子堡来判定玄奘翻越的是瓦罕基尔山口还是排依克山口,不具说服力。鉴于玄奘“自此川中东南,登山履险,路无人里,唯多冰雪,行五百余里,至朅盘陀国”的叙述语气颇为简洁,毫无“岔道选择”之痕迹,故笔者倾向于认为玄奘走瓦罕基尔山口的可能性更大。此其四。
四、玄奘东归不可能翻越“明铁盖山口”
关于“瓦罕走廊”中国境内段的情况,可靠资料不多。不过,互联网上有一篇名为《丝绸之路(十九)瓦罕走廊·红其拉甫》的文章,载于“猎鹰个人图书馆”,发布于2019年3月12日,逻辑清晰,行文流畅,很有价值。今摘抄于下:
塔什库尔干河西,经公主堡前侧谷向西进入(明铁盖河下游的)卡拉其古河谷,前行5公里到排依克边防站,河谷里有北、西两个方向的山口,向北的豁口是排依克达坂,通往大帕米尔和萨雷库里湖,现山口外是塔吉克斯坦。向西继续沿卡拉其古河经过清代兵站,就是玄奘东归立碑处,再前面是鸡鸣三国的克克吐鲁克边防连,离阿富汗的边境还有23公里。再向前有“Y”形分叉,右支向西豁口是瓦罕基尔达坂(Wakhjir Pass),即进入瓦罕走廊的东部端点。瓦罕基尔又称南瓦根基达坂,为塔里木盆地内流水系与外流阿姆河水系的分水岭,界外是阿富汗的瓦罕自然保护区(Wakhan Corridor Nature Refuge),因马可·波罗发现的帕米尔盘羊而闻名。……“Y”形叉谷左侧,继续沿明铁盖河上溯,首先经过一个南向的豁口是克里克达坂(Kilik Pass 4827米),再向前南向的豁口是明铁盖达坂(Mintaka Pass 4703米),两个达坂均可通往巴基斯坦罕萨谷地。从现“瓦罕走廊”入口至明铁盖达坂约有80公里,其向东偏南直线距离二十多公里的地方就是红其拉甫。……国界内的瓦罕走廊入口段是在19世纪末形成的,南移至卡拉其古河谷,更早时期的瓦罕走廊入口段在现塔吉克斯坦境内。
瓦罕走廊通往中国的所有出口中,只有排依克山口、乌戈里亚特达坂(4300米)属于缓坡地形,古代是四季可行的古道。前者是复旦丁铎尔中心丝路考察队认为玄奘自瓦罕走廊东归的入口,后者曾以贩运鸦片而出名,被称为“贼娃子的路”。二道所称东端古道均在现塔吉克斯坦境内。自然地貌上,瓦罕走廊除上述两个山口外,其他达坂冻季无法通行,现今瓦罕走廊已形同虚设,道路遗迹早已无迹可寻,不能走通。
冯其庸先生认为明铁盖达坂是玄奘东归入口,并在此立碑。此处还包括法显、马可·波罗的纪念碑。玄奘东归碑更像嘲讽法显、玄奘的智商,意味着玄奘放弃走4300米的缓坡达坂,带着657部经书,选择翻两座极高山,即4709米的明铁盖达坂和另一座4844米的基里克达坂。而且,较《大唐西域记》中所载“川中”至石头城的五百里,要多出150华里的路程。……斯坦因认为玄奘翻越了瓦罕基尔达坂,它是瓦罕走廊前往大唐翻越的唯一极高山,为最近的路径。冯其庸认定的玄奘东归线无法匹配史料和地理现实。
文中言及之“冯其庸认定的玄奘东归线”,载于冯其庸所撰《玄奘取经东归入境古道考实——帕米尔高原明铁盖山口考察记》一文[17],一度影响很大,但证据确实很薄弱。对此,《侯文》亦有评价:“如果从明铁盖山口前往朅盘陁国,方向是北行,而非东南行,更不可能经过位于今阿富汗、塔吉克斯坦境内的活国、达摩悉铁帝国、波谜罗川、大龙池,因此玄奘不可能经过明铁盖山口。”此论甚确,毋庸赘言。
参考文献
[1] 单之蔷:《帕米尔的“宽”与横断山的“窄”》,《中国国家地理》2010年第7期,第12-25页。
[2] 侯杨方:《玄奘帕米尔东归路线的复原——基于GPS和实地考察的研究》,载《历史地理》第三十七辑,第23-40页。
[3] 董志翘译注:《大唐西域记》,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705页。
[4] 董志翘译注:《大唐西域记》,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706页。
[5] 董志翘译注:《大唐西域记》,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708页。
[6] 董志翘译注:《大唐西域记》,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709页。
[7] 董志翘译注:《大唐西域记》,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710页。
[8] 单之蔷《帕米尔的“宽”与横断山的“窄”》:“离开了慕士塔格峰后,我们沿着河谷继续南行,晚上住在了塔什库尔干县城的一家饭店。……吃过早饭后,我们被当地的向导带领去看古迹——石头城。石头城在河谷中央,建在一个丘陵上,过去有内城和外城,现在仅存内城,内城并不大,方圆千米左右,但是这可是一个在学者中特别有名的城。早在公元2世纪,古希腊地理学家托勒密就在《地理志》中提到了它,他是从走过丝绸之路的商人那里听说的。后来《马可·波罗游记》提到过这座‘石堡’。”
[9] 高永旺译注:《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第319页。
[10] 斯坦因著,向达译:《西域考古记》,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39页。
[11] 陆水林:《巴基斯坦》,重庆出版社,2004 年,第152~153页;同作者:《乾隆时期巴尔蒂斯坦 (小西藏)与清朝关系初探》,载《中国藏学》2004 年第1期。注:转引自杨铭:《唐代中西交通吐蕃——勃律道考》,载《西域研究》2007年第2期。
[12] 《汉语大字典》(缩印本),湖北、四川辞书出版社,1992年版,第677页。
[13] 百度百科/瓦赫吉尔山口/倭海及蕊。
[14] 斯坦因著,向达译:《西域考古记》,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48页。
[15] 斯坦因著,向达译:《西域考古记》,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49页。
[16] 斯坦因著,向达译:《西域考古记》,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49页。
[17] 冯其庸:《玄奘取经东归入境古道考实——帕米尔高原明铁盖山口考察记》,《中国文化研究》1999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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