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爽丨公元4~6世纪欧亚丝路贸易中的拜占庭—波斯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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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爽，1979年生，吉林辽源人，历史学博士。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副教授，主要从事拜占庭史、丝绸之路史研究，在《社会科学战线》《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海交史研究》等刊物发表学术论文多篇。

内容摘要：拜占庭和波斯长期战争的原因，是双方都要在丝路贸易中居于主导地位，将美索不达米亚、亚美尼亚等重要的丝路贸易城市置于自身控制之下。受限于各自军事实力、社会结构、各自统治范围内的民族、宗教的巨大差异，拜占庭波斯都没有彻底消灭对方，实现长期占领美索不达米亚的战略意图。在战争中，处于防御地位的拜占庭先后将美索不达米亚北部、亚美尼亚、高加索的贸易城镇要塞化，将依靠丝路贸易为生的平民和富商卷入战争中，战争方式变成了消耗巨大的围城攻坚战。周边的游牧民族，也被拜占庭波斯视为可以联合的势力，萨拉森人(阿拉伯人) 部落由此迅速壮大，在拜占庭和波斯两败俱伤的形势下，灭掉波斯，占领地中海东岸、叙利亚等贸易城市，成为欧亚丝路贸易体系的新势力。

公元 330 年，罗马皇帝君士坦丁一世将黑海博斯普鲁斯海峡西侧、古希腊商业殖民城市拜占庭确定为新都，改称君士坦丁堡。君士坦丁堡是黑海到东地中海的海上交通枢纽，也是罗马帝国通向小亚细亚的必经之路。优越的地理位置和先前古希腊商业殖民城市的基础，使得君士坦丁堡很快成为拜占庭帝国的政治、经济、贸易中心。从海路来的货物直接从幼发拉底河的渡口，经陆路运到叙利亚、安纳托利亚，再渡过达达尼尔海峡，到达君士坦丁堡; 由陆路运来的丝绸等货物则从赫拉特(Heart) 、木鹿穿过亚美尼亚(Armenia) 到达君士坦丁堡。欧亚丝路贸易西段贸易中心，由罗马转移至君士坦丁堡。这使得向君士坦丁堡输送物资的黑海、高加索(Causcasus) 和小亚细亚半岛、美索不达米亚北部等地区，在欧亚丝绸贸易体系中的地位愈发重要。上述地区关系到丝路大国萨珊波斯的核心利益。领土纠纷、双方皇位更迭与继承、宗教争端、各自附属国及游牧部落的争斗等很多理由，都可成为双方发动战争的借口，波斯战争变得很复杂。本文从双方对美索不达米亚北部和亚美尼亚等丝路要地争夺的历史渊源和主要阶段考察波斯战争。

一、罗马与波斯对美索不达米亚的争夺

美索不达米亚即底格里斯河与幼发拉底河两河之间的中下游平原，人口密集、城市林立，灌溉面积广阔，适合建立城市和种植谷物，绿洲经济发达。其地理位置东抵扎格罗斯山，西到叙利亚沙漠，南迄波斯湾，北及托罗斯山，是高加索黑海丝路与波斯湾红海丝路交汇处，也是中亚丝路枢纽巴克特里亚经波斯到小亚细亚的必经之地。美索不达米亚是罗马帝国和波斯交界地区，美索不达米亚的平原地形，使两国之间在当地没有任何缓冲地和屏障，直接为邻。对罗马而言，美索不达米亚是其小亚细亚和叙利亚东地中海重要经济区的屏障，也是获得丝路利益的重要财源。公元前1世纪叙利亚和本都(Pontus，黑海东南岸希腊化的波斯人所建的古王国) 被纳入罗马帝国后，罗马就不再承认幼发拉底河是两国势力范围的分界。占领美索不达米亚成为罗马帝国军事经济扩张、巩固东部边疆安全战略的重要组成部分。罗马帝国不断以安条克为基地，越过幼发拉底河向底格里斯河推进，2世纪末美索不达米亚北部被罗马征服，成为罗马帝国的行省。 

美索不达米亚平原是丝路大国帕提亚波斯的经济核心区，其首都泰西封(Ctesiphon，今伊拉克巴格达东南) 位于底格里斯河左岸，当迪亚拉河口是丝路商品在波斯的转运点。因此，美索不达米亚北部控制权关系到帕提亚波斯的生死。从公元前 53 年卡莱(Carrhae 今土耳其东南部哈兰) 之战开始至 3 世纪初，罗马与帕提亚为争夺美索不达米亚，战争遍及亚美尼亚、叙利亚等地。罗马先后在 116 年、164 年、198 年攻占泰西封，帕提亚也几次攻入罗马在叙利亚和小亚细亚的领土。帕提亚具有较强的游牧国家色彩，国家组织松散，国 王实际控制的土地和军队很少，作战需要征召各部落的兵力。帕提亚骑兵在罗马帝国训练有素的重装步兵和防御体系面前损失惨重。这使其王室内斗不断，最终帕提亚被波西斯( 今伊朗东南部法尔斯省) 的地方贵族阿尔达西尔一世( ArdashirI，224 － 241) 所建的萨珊王朝所取代。阿尔达西尔一世将帕提亚松散的联盟体制转变为中央集权制，在保持骑兵基础上，借助丝路的技术传 播，吸收了罗马和中国的攻城技术，大力加强攻城工具和技术的使用，比如投石车、攻城锤、易燃投射物、攻城塔，使萨珊波斯军队攻占和破城能力大增。阿尔达西尔一世有继承阿契美尼德时期波斯帝国全部领土的野心，“不仅包括美索不达米亚，还有叙利亚，要夺回波斯人曾经拥有的所有土地，直到爱琴海”。因此，相较于帕提亚，萨珊波斯成为罗马帝国在东方的巨大威胁。

萨珊国王沙普尔一世(ShapurI，约 241 － 272 在位) 先后攻下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北部的哈特拉 (Hatra 伊拉克北部摩苏尔西南) 、尼西比斯城 ( Nisibis，今土耳其东部城市努赛宾) ，进而攻占了安条克和卡莱。哈特拉是连接泰西封与尼西比 斯贸易路线上的商队城市。尼西比斯在帕提亚时代就是美索不达米亚北部最坚固的城市要塞，是美索不达米亚北部的经济中心，欧亚丝路贸易西 亚段陆路的重要枢纽。由印度、中国运来的象牙、钢铁、香料、丝绸等物资，很多都是通过尼西比斯运往西方。尼西比斯也是通向杜拉 － 欧罗普斯 ( Dura － Euopos，罗马叙利亚行省幼发拉底河畔的贸易城市) 和哈特拉的重要贸易交叉口，进攻叙利亚安条克等城市的必经之路。安条克( 今土耳其南部安塔基亚) 是地中海东岸商业重镇和交通枢纽，是叙利亚行省的首府，是罗马帝国的东方军团总部军事基地和东方行省的政治中心。这几座城市的丢失，使罗马帝国在美索不达米亚北部的防御系统几乎崩溃。然而，如果萨珊波斯对安条克、尼西比斯等实行长期占领，只会浪费自身大量兵力，随时面临罗马帝国和帕尔米拉的持续围攻。因此，相对于开疆扩土，萨珊波斯更为注重 周期性的对美索不达米亚北部重点贸易城市物资、人口的劫掠。因此，萨珊波斯并没有在尼西比斯驻守太多兵力，这是 242 年罗马皇帝戈迪安三世能很快由小亚细亚向美索不达米亚进攻，相继收复尼西比斯、安条克和其他城镇，直指泰西封的原因。但是罗马军队在泰西封以北的马西切之战，被沙普尔军队打败。皇帝戈尔狄安三世被哗变的士兵谋杀。253 年，萨珊军队再次攻陷安条克，大肆抢掠，“城内无论是公共的还是私人的建筑，全都被他们摧毁了，他们没有遇到丝毫的阻碍就满载着难以计数的战利品返回了故土”。260 年，沙普尔在卡莱和埃德萨将夺取安条克的罗马军队击溃，罗马皇帝瓦勒良及其 7 万军队被俘虏，安条克再次被攻陷。

沙普尔一世病逝后，萨珊波斯内部围绕皇权、贵族叛乱、摩尼教等问题纷争不断，无力再与罗马在美索不达米亚进行拉锯战，这使罗马帝国控制了美索不达米亚北部和亚美尼亚。296 年，罗马军队在亚美尼亚的伍萨哈(今土耳其北部城市阿尔兹鲁姆附近) 将波斯王纳尔西斯击败，纳尔西斯的妻子及很多家族成员被俘虏，泰西封也被攻占。299 年，双方签订条约，底格里斯河被重 新确立为罗马和萨珊波斯的边界，波斯割让底格里斯河以东英提莱尼( intilene) 等五省，美索不达米亚北部仍归罗马，萨珊波斯失去了对亚美尼亚和伊比利亚( Iberia，今格鲁吉亚) 的控制，尼西比斯由罗马占领，被确定为两国唯一的交易集散地，罗马收取通行费，实施边境管制。由上可见，经过近两个多世纪的较量，罗马帝国与帕提亚及其继承者萨珊波斯在美索不达米亚北部形成了均势，罗马帝国和波斯都没有消灭对方的能力。美索不达米亚北部的贸易商业城市是双方战争的焦点，夺取洗劫贸易城市，直接控制丝路财富，成为波斯发动战争的直接目的。重重设防的城市要塞，使任何一方都难以取得持久性的 征服成果。双方同意仅设立尼西比斯为贸易口岸，就是罗马和波斯双方在美索不达米亚利用城市堡垒，进行军事对峙的产物。299 年条约内容 对萨珊波斯来说，其首都泰西封等核心经济区处于罗马帝国的军事威胁之下，在丝绸贸易上反而受罗马钳制。萨珊波斯国王要维护自身权威和统治，就必须要夺回失地; 要掌握丝路贸易的主动权，就需与罗马继续争夺美索不达米亚。这是罗马帝国分裂为东西两部分后，拜占庭与萨珊波斯就美索不达米亚，以及亚美尼亚控制权进行长期战争的原因。

二、4至5世纪拜占庭、波斯对亚美尼亚的争夺与合作

从4世纪开始，萨珊波斯趁拜占庭忙于与西罗马内战，应付蛮族入侵无暇东顾的困境，开始对拜占庭帝国采取攻势。358 年，沙普尔二世( ShapurII，309 － 379 在位) 曾试图恢复对亚美尼亚和美索不达米亚北部的控制权，在给拜占庭皇帝君士坦提乌斯的信中，他说要求得到所有祖上拥有 的土地，直到色雷斯斯特里蒙河和马其顿，不过只要拜占庭归还亚美尼亚和美索不达米亚，他就满意了。在遭到拜占庭皇帝君士坦提乌斯拒绝后，359 年，沙普尔二世进攻美索不达米亚，经过艰苦的围城战，最终占领了拜占庭在底格里斯河上游重镇阿米达(Amida，今土耳其东部的迪亚巴克尔，控制着底格里斯河的源头与进入小亚细亚的道路) 。362 年，拜占庭帝国兵分两路反击波斯， 一路进军亚美尼亚，一路由皇帝朱利安(Julian) 率领从安条克出发，渡过幼发拉底河，一路势如破竹，先后攻占巴比伦、塞琉西亚，在泰西封以北大 败波斯军队，但没攻下泰西封，随后朱利安决定渡过底格里斯河，向波斯腹地进攻，由于波斯采取骑兵袭扰游击战术，并不与拜占庭军队决战。这使拜占庭的补给线越拉越长，加之朱利安皇帝在 363 年 6 月 26 日在底格里斯河畔的战役中阵亡，拜占庭转胜为败，仓促中朱利安的宫廷侍卫军长乔维安(Jovian) 被士兵拥立为皇帝，与波斯签订和约。波斯夺回 299 年条约割让的底格里斯 河东岸的阿尔扎内尼 (Arzanene) 、科尔杜埃尼 (Corduene) 等 5 个省及 15 个堡垒，拜占庭放弃美索不达米亚东北部靠近波斯边境的辛加拉(Singara) 、莫罗鲁姆堡(Castra Maurorum) 、尼西比斯位置极为重要的 3 个要塞城市。拜占庭永远放弃对亚美尼亚国王阿尔萨克和王国的控制，给波斯大量黄金作为战争赔款。沙普尔二世占领尼西比斯后，也开始大修防御墙和防御工事，美索不达米亚北部遍布警戒哨所。这使波斯、拜占庭对美索必达米亚北部城市争夺变得十分困难。 

亚美尼亚北与高加索山脉相连，西与幼发拉底河、卡帕多西亚、康玛格尼(Commagene) 交界， 南与今库尔德斯坦为邻，东临波斯盟友阿尔巴尼亚( 今阿塞拜疆) 。亚美尼亚连接着美索不达米亚和南高加索黑海东南的港口，是丝路商人经高加索山脉，进入到拜占庭小亚细亚地区的必经之路，也是拜占庭经营美索不达米亚所需要控制的战略侧翼。拜占庭如果占领亚美尼亚，就会直指伊朗高原腹地。波斯如占领亚美尼亚，就可控制高加索丝路，直接威胁拜占庭的小亚细亚和美索不达米亚。因而，拜占庭不可能长期遵守 363 年协议的约束，拜占庭与波斯围绕亚美尼亚经常爆发冲突。由此，从 4 世纪后期开始，亚美尼亚高加索成为双方角力的焦点。拜占庭皇帝塞奥多西一世继位后整顿军队，对波斯采取攻势，迫使 387 年波斯沙普尔三世妥协签订条约，将亚美尼亚分为两半，1 /5(亚美尼亚西部) 为罗马的附属国，由亚美尼亚总督统治，其他大部分仍在波斯控制之下; 尼西比斯(Nisibis) 和辛加拉(Singara) 仍归波斯，阿米达和马蒂罗波利斯(Martyropolis) 、埃德萨等归拜占庭。5 世纪前期，拜占庭在巴尔干面临着匈人入侵，波斯在其东部边疆同样面临着新崛起的嚈哒人的进攻。这使拜占庭、波斯都无法投入全部力量争夺亚美尼亚，双方主要通过谈判解决亚美尼亚控制权的争端。波斯为应付嚈哒人的战争和经济勒索，转而要拜占庭给以无偿援助，在遭到拒绝后，6 世纪初波斯、拜占庭在亚美尼亚战火重燃，但双方都没有多大进展。4 世纪后期，匈人征服阿兰人到达高加索以北，为牟取丝路利益，不断通过伊比利亚( 今格鲁吉亚东部) “卡斯皮亚门”( 隘口) 袭扰拜占庭、波斯领土，给两国造成巨大压力。据普洛克比《战史》记载，“卡斯皮亚门”位置在托罗斯山脉格鲁吉亚段，其山势异常险峻，四周是不可逾越的万丈峭壁，中间有一条 50 斯塔德长的山涧小道，路的尽头是一道天然形成的石门，匈人通过卡斯皮亚隘口，就可由高加索以北进入拜占庭和波斯疆域。394 年，拜占庭皇帝狄奥多西将防守匈人的军队撤走，对付篡权者马克西姆斯。395 － 398 年，匈人穿过“卡斯皮亚” 隘口，突袭至拜占庭东部省份和波斯西部，一路先后抢掠索芬(Sophene) 、亚美尼亚、美索不达米亚、 叙利亚、卡帕多西亚，虏获了大量俘虏，然后沿幼发拉底河、底格里斯河攻入波斯控制区，推进到泰西封城下。匈人虽没有攻下泰西封，但他们将幼 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沿岸的许多村庄夷为平地，杀死(许多) 俘虏。匈人虽最终被拜占庭将领欧特罗庇乌斯( Eutropius) 打败，但仍有能力对拜占庭整个东部省份造成巨大破坏。

由此可见，“卡斯皮亚门”对拜占庭和波斯都 至关重要。亚历山大帝国时代就在此设置要塞加以管辖，最后控制该地的是匈人部落首领安巴祖塞斯(Ambazouces) ，他是拜占庭皇帝阿纳斯塔修斯的朋友，他在病逝前要将该要塞以极低的价钱让给拜占庭。阿纳斯塔修斯认为当地土地贫瘠，无法供养驻军，周围也没有拜占庭属国，一旦发生战事难以援救，因此，阿纳斯塔修斯放弃了控制 “卡斯皮亚门”。萨珊波斯国王科巴德(Kavadh) 趁机出兵打败安巴祖塞斯诸子，占领了卡斯皮亚要塞。此举使萨珊波斯将匈人抵挡在高加索以 北，其所控制的亚美尼亚和伊朗高原腹地有了防御屏障，获得了对拜占庭的控制地缘战略优势，也使波斯有勒索拜占庭黄金年贡的借口和武力依据。由此，拜占庭每年都要给波斯缴纳巨款，作为波斯在卡斯皮亚要塞驻军的费用。拜占庭为扭转战略上的被动局面，在美索不达米亚波斯控制的尼西比斯西北约 20 英里的达拉城(Dara) ，修建了以阿纳斯塔修斯命名的城堡，在亚美尼亚靠近 波斯边境的佩尔萨门尼亚( 今土耳其埃尔祖鲁姆省) 修建了以塞奥多西皇帝命名的城堡，这两座要塞对波斯控制的亚美尼亚构成了巨大威胁。受嚈哒人入侵的影响，波斯并没有出兵，主要是通过外交途径加以反对。这使拜占庭和波斯在亚美尼亚又陷入了城市要塞的防御对峙中，在亚美尼亚仍有爆发大规模战争的因素。

三、拜占庭查士丁尼时代的波斯战争与丝路贸易

罗马、拜占庭与帕提亚、萨珊波斯对美索不达米亚、亚美尼亚的争夺，使双方在两地都陷入了城市要塞攻防对峙的泥潭，都没有压倒对方，进行长期占领的能力。然而，对于美索不达米亚北部和亚美尼亚的争夺，关系到双方核心利益。这使持续的波斯战争几乎成为影响双方国内政治、各自皇帝巩固执政地位、树立自身威信不可或缺的因素。谁控制美索不达米亚和亚美尼亚的丝路，谁就能在战略和经济上彻底压倒对方，由此，在 6 世纪拜占庭查士丁尼( 527 － 565) 执政时，拜占庭和波斯连续爆发大规模战争。

527 年，查士丁尼继位后，继续推进美索不达米亚北部要塞化，以削弱波斯所占重镇尼西比斯的战略优势，从而导致战争爆发。双方先后在达拉、亚美尼亚萨塔拉城(Satala，通向安纳托利亚东 西道路的交汇点) 展开城市攻防战，波斯军队均被拜占庭击败，拜占庭还乘胜占领了波斯在亚美尼亚的法兰吉姆(Pharangium) 和博伦姆(Bolum) 两地金矿。萨塔拉城之战不仅使波斯丢掉了对伊比利亚的控制权，也使波斯在经济上损失巨大，使波斯无法与拜占庭议和。531 年，波斯王科巴德与一直抢掠拜占庭在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城市和丝路商队的萨拉森国王阿拉芒达拉斯联合，采纳阿拉芒达拉斯不再进攻底格里斯河两国边界坚固的设防城市，转而挥师渡过防御较为松懈的幼发拉底河，突袭安条克，然后迅速撤退的战略。科巴德和萨拉森联军按照既定计划北渡幼发拉底河，从萨莫萨塔(Samosata) 攻入拜占庭，幼发拉底河沿岸城市一度陷入瘫痪，但是在大将贝利撒留及时援救下，波斯没有取得任何进展，虽在卡利奈孔城(Callinicus) 击败拜占庭军队，但并没有实现抢掠安条克的战略目标。

531 年秋，科巴德病逝，科斯劳 (ChosroesI，531 － 579 在位) 继位，此时波斯国内局势不稳，加之东部嚈哒人的巨大威胁，波斯急需喘息时间。查士丁尼为实现恢复昔日罗马帝国疆土，构建环地中海丝路经济圈，保护拜占庭帝国丝绸贸易重镇、占拜占庭国家收入( 黄金和谷物) 1/3 的埃及行省的战略考虑，查士丁尼决定先将军事进攻的重点，放在相对较为容易对付的西地中海汪达尔等蛮族之上。这使查士丁尼需要一个稳固的东线。由此，双方因各自国内的政治因素停战，至 532 年双方签订“无限期和平”和约。条约规定拜占庭军队放弃达拉，退回康斯坦提纳，拜占庭将法兰吉姆和博伦姆归还波斯，波斯归还黑海丝路港口拉奇卡( 从伊朗到高加索以及延伸到东欧的贸易路线的重要连接点) ，伊比利亚人自行决定归属波斯或拜占庭; 拜占庭支付波斯 11000 磅黄金，作为波斯卡斯皮亚门的驻军费用。由此可见，拜占庭波斯在美索不达美亚和亚美尼亚的实际控制区并没有多少改变。拜占庭可以运用黄金贡赋，就能暂时满足波斯，以换取近东和平。

533 年，查士丁尼利用与波斯签订条约，黄金贡赋在近东换取的和平时间，将战略进攻重点放在西地中海，征服利比亚，大有形成拜占庭控制环地中海的趋势。这无疑会对波斯形成巨大威胁。因此，波斯认为 532 年的和约使拜占庭变得强大，自身却受到了限制。535 年，拜占庭在意大利对东哥特的战争节节胜利，迫使东哥特国王于 539 年派使节，穿越拜占庭统治区游说科斯劳，说查士丁尼在摧毁北非的汪达尔王国征服摩尔人后，将进攻哥特人，然后驱使哥特人进攻波斯，由此，建议波斯与哥特合作两面夹击拜占庭。在亚美尼亚方面，拜占庭派驻在当地的总督横征暴敛，引发了亚美尼亚的叛乱，亚美尼亚请求波斯出兵对抗拜占庭的讨伐军。在巴尔干方向，539 年匈人越过多瑙河向拜占庭发动大规模的侵掠，从爱奥尼亚湾到拜占庭城郊，匈人横行无忌，洗劫了巴尔干西部沿亚得里亚海的伊利里亚，又侵袭了拜占庭的克里米亚半岛及黑海湾沿岸的要塞。因此，环地中海和黑海亚美尼亚的政治局势，有利于波斯在美索不达米亚向拜占庭发动大规模战争，获得更多的黄金、攻占洗劫拜占庭在东地中海的富庶城市。

540 年，波斯国王科斯劳与萨拉森国王阿拉芒达拉斯谋划，以臣服于拜占庭的萨拉森部落进攻阿拉芒达拉斯的势力范围为借口，指责查士丁尼破坏条约，沿幼发拉底河西岸攻入拜占庭，先是攻占幼发拉底河畔的要塞苏拉城，大肆抢掠、屠杀后，将该城焚毁。随后科斯劳向有拜占庭重兵驻防的赫拉波利斯城(Hierapolis) 勒索了 2000 磅黄金的赎城费，开始集中全力围攻安条克。查士丁尼此时无法将主力部队从西地中海调往叙利亚， 只好派他的外甥伊尔曼努斯(Jermanus) 率临时拼凑的 300 人援救安条克。伊尔曼努斯到达安条克 并没有发挥多大作用，他和守城的将军将希望寄托在向波斯缴纳赎城费上。波斯国王要求马上得到 1000 磅黄金的赔偿，由于波斯勒索过高，谈判破裂。伊尔曼努斯此举势必会影响城内军民士气。波斯攻陷安条克后，科斯劳将城中财物抢掠一空，将大量黄金白银作为战利品运走，俘虏了数千名没有逃亡的市民，其中有大批丝织工人，最后将安条克大部分焚毁。在占领安条克之后，波斯国王向查士丁尼的使者提出要得到 5000 磅黄金赔款，以后每年支付 500 磅黄金的岁贡。由于 数量太大，拜占庭不能立即付清。为向拜占庭施 压，科斯劳继续率军从塞琉西亚城(Seleucia) 勒索了 1000 磅白银，从阿帕米亚 (Apamea ) 勒索了 1000 磅白银，并将该城储备的所有财富，数量惊人的黄金和白银一扫而空，这使东地中海沿岸诸多贸易城市的财富损失相当巨大。科斯劳在回师波斯途中又从科尔奇斯城(Chalcis) 、埃德萨城各索取了 200 磅黄金。科斯劳在 540 年攻势 中，除达拉要塞没有攻陷外，拜占庭在叙利亚和美 索不达米亚诸贸易城市，或被攻陷焚毁，或被勒索巨额赎金。拜占庭在东部的统治几乎无法维持。这迫使查士丁尼在 541 年将大将贝利撒留调往美索不达米亚，一度攻占波斯在防御核心尼西比斯城附近的西绍拉农要塞(Sisauranon) ，遏制了波斯攻势，迫使科斯劳将在科尔奇斯作战的主力调回波斯。542 年，瘟疫袭击了拜占庭帝国，沉重打击了君士坦丁堡和其他大城市，拜占庭军队战力大降。科斯劳和波斯军队也染上了瘟疫。双方都有尽快议和的想法。在经过 543 年的杜比欧 (Doubios) 之战、544 年的埃德萨之战后，双方 545 年签订和约，波斯将所占领的城市归还拜占庭，拜占庭决定以 2000 磅黄金换取与波斯人 5 年的休战。

科斯劳虽得到了拜占庭数额不菲的赔款，但他认为在叙利亚和美索不达米亚的战争支出，仍比他希望从征服中获得的收入要少，也没有控制具有战略意义的要塞城市。因此，科斯劳从 549 年开始将进攻重点，放在争夺科尔奇斯之上。由于科尔奇斯关系到君士坦丁堡的安危和高加索丝路的畅通，因此，拜占庭倾尽全力防守。至 552 年，波斯在佩特拉、阿尔齐欧波利斯(Archaeopolis) 要塞争夺战中均告失败。552—553 年，拜占庭与波斯签订协议，拜占庭一次性向波斯缴纳 2000 磅黄金，波斯从科尔奇斯撤军。协议达成后，拜占庭国内普遍对波斯仍占有科尔奇斯地区的莫切里西斯等地表示不满，认为不应该向波斯支付巨额的黄金贡赋。波斯则用拜占庭的贡赋， 拉拢黑海的萨比尔匈人，怂恿他们继续进攻科尔奇斯。双方为此冲突不断。562 年，双方签订协议，波斯必须要从科尔奇斯撤军，拜占庭每年给波斯支付 3 万索里德金币( 约合 416．67 磅黄金) ，协议有效期 50 年。波斯人不允许匈人、阿兰人或其他蛮族经过卡斯皮亚隘口侵犯拜占庭领土，拜占庭也不能入侵波斯。双方要约束各自的萨拉森盟军，不得攻击另一方。商人必须通过传统规定的收费站进口货物。双方大使和特使进行公务旅行时，有权使用两国的公共邮驿系统，对他们的财物，包括购买的各类丝绸不课税。该条约反映了双方都有控制丝路贸易的意愿，其他诸条主要是要为丝路贸易提供一个稳定的交易环境。然而，该协议并没有对亚美尼亚归属作出明确表述，因此，这不过是短期休战而已。

拜占庭靠黄金贡赋稳住东部后，554 年重新控制了意大利、北非、西班牙的部分地区，将地中海变成了拜占庭的内湖。上述地区屡遭战争的摧残，经济凋敝，无法给拜占庭提供多少税收，而且查士丁尼过低地估计了在新占区的支出，除北非能够支付拜占庭驻军的费用以外，在其他地区拜占庭军队领不到任何报酬。6 世纪中后期，拜占庭的国家财政已是十分拮据，在不断爆发的瘟疫打击之下，人口锐减，导致拜占庭军队由 4—5 世 纪的 65 万人下降到 15 万人，20 年之后，拜占庭与伦巴底人的战争中，丢失了耗费巨资收复来的 大片意大利农村。因此，拜占庭帝国在向波斯支付了大量的黄金贡赋和牺牲掉东部贸易重镇的防御后，并没有从西部获得任何经济回报，反而使拜占庭国家财政几乎破产。为此，查士丁尼大肆征税，农民不堪重负，纷纷逃离村庄，农业经济遭受重创。为恢复经济减轻财政负担，查士丁尼消减军队数量，并时常停发军饷，这使拜占庭军队战斗力急剧下降，无力与波斯军队较量。573 年，波斯攻占重镇达拉，在 611 年至 619 年先后占领叙利亚、巴勒斯坦、埃及，直指君士坦丁堡，拜占庭在叙利亚的财源和统治几乎崩溃。然而，拜占庭仍占有安纳托利亚内陆和亚美尼亚西部，仍可在当地集结军队东进高加索、南攻美索不达米亚。622—627 年，拜占庭皇帝希拉克略就利用海军在高加索西部登陆，经亚美尼亚直接进攻波斯首都泰西封城，连败波斯军队，迫使波斯同意从叙利亚、耶路撒冷、安纳托利亚、埃及等撤军。希拉克略和波斯的战争，使双方损失惨重，很多城市化为废墟，双方都无力再进行大规模防御体系的构 建。这使阿拉伯人趁机崛起，依靠快速推进的作战模式，灭掉波斯，占领美索不达米亚、叙利亚、埃及、小亚细亚等拜占庭在近东的所有领土，开启了阿拉伯人控制丝路的新时代。

四、波斯战争是丝路西段国家和民族军事、经济势力较量变动的必然结果

波斯战争几乎与欧亚丝路贸易的形成发展相始终。在长达 6 个世纪的战争中，罗马拜占庭数次攻占波斯都城泰西封，波斯屡次占领安条克叙利亚等罗马拜占庭的东部核心区，攻至君士坦丁堡城下，但受限各自军事实力、社会结构、各自统治范围内的民族、宗教及语言的巨大差异，双方都没有彻底消灭对方、长期占领的战略意图。从双方签订的多次协议看，双方并不是要将对方彻底挤出丝路贸易，而是要在丝路贸易中居于主导地位，将尼西比斯、达拉、佩特拉等美索不达米亚、亚美尼亚等重要的丝路贸易城市，置于自身武力的控制之下。

美索不达米亚和亚美尼亚，对波斯而言，是其经济和政治的核心地区; 对罗马拜占庭而言，是其环地中海丝路经济带和小亚细亚腹地的战略屏障，这使波斯在战争中主要是进攻的一方。受蛮族威胁乃至西罗马帝国的牵制，拜占庭在美索不达米亚、亚美尼亚主要是防御反击。双方对美索不达米亚北部和亚美尼亚贸易城市的长期争夺，使处于防御地位的拜占庭将美索不达米亚北部、 亚美尼亚、高加索的贸易城镇先后要塞化，城墙、 堡垒、堑壕、侦查哨等各种防御设施一并修筑。拜占庭在安条克、达拉等水陆交通干道的主要贸易城镇都驻有军队，军队除承担防御外，还有征税、保护商队安全等职责。贸易城市要塞化的成本乃至驻军费用，除由拜占庭国家财政、行省负担一部分外，很大一部分由城内平民和商队承担。不仅如此，平民和商队还有筹集波斯勒索赎城费的义务。在波斯攻城之时，平民和商队经常在主教和将领的率领下与守城军队并肩作战。由此，贸易城市的要塞化，将依靠丝路贸易为生的平民和富商卷入波斯战争中。贸易城市要塞化，使波斯战争的战争方式由罗马帕提亚之间的运动战，变成了拼消耗的围城攻坚战。波斯虽有围攻拜占庭据守要塞城市的能力，但在拜占庭要塞防御体系面前，波斯无法将攻下的要塞化贸易城市长期 占领，大多情况下对攻下的城市或是加以洗劫焚毁，或是作为勒索赎城费，迫使拜占庭和谈支付黄金岁贡的筹码。由此，形成波斯周期性的围攻贸易城市，拜占庭防守，在没有援军和无力击退波斯军的情况下，以拜占庭支付黄金岁贡的战争模式。

波斯战争的主要战场美索不达米亚和亚美尼亚，以及受其影响的其相邻地区如阿拉伯半岛和高加索黑海，这些地区分布着匈人、萨拉森人( 阿拉伯人) 、贝都因、突厥、嚈哒人等众多游牧民族和蛮族部落。这些游牧民、半游牧民和要塞化的贸易城市内的定居人口，长期以来一直处于相互依存的关系。前者依靠后者得到他们无法生产的必需品，如各种食品、布匹和金属制品。他们也出售一部分牲畜和相关产品，为商队担任向导和警卫并收取保护费。这使波斯战争远不止是拜占庭和萨珊波斯两个丝路大国之间的军事较量，拜占庭和萨珊波斯经常面临游牧民族的入侵和洗劫，这不仅影响波斯战争进程，也是推动双方在高加索隘口等相关特定地点能进行合作的重要因素。拜占庭和波斯都将周边的游牧民族，视为可以联合利用的势力，将其拉入到波斯战争中，他们充当警卫，突袭商队，抢劫城市等。在波斯战争中萨拉森人( 阿拉伯人) 部落的军事势力得以迅速壮大，最终 7 世纪前期在拜占庭和波斯两败俱伤的形势下，灭掉波斯，占领地中海东岸、叙利亚等贸易城市，成为欧亚丝路贸易体系的新势力。

文章来源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4-6世纪欧亚丝路贸易中的拜占庭、中介民族与中国关系研究”的阶段性成果。原刊于《学海》2022年第4期。特此备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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