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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辨〕常常理性,有时中立,从不客观

喻米兜 私享史 2021-03-10
在随公众号开幕发出的问卷调查中,最后一题是“我支持或认可下述哪些观点”,目前投票结果高居第二位的是“做人要理性客观中立”,500人里有44%选了它,我平时也会收到诸如“作为科普博主,发言要理性客观中立”的评论。事实上,我在两年前曾撰文表达过对于“理客中”这个全称的反对(这是列出这个选项的缘起),在此有必要展开一次较为全面完整的论述。

常常理性

我在网上发言的基调通常是理性的,久而久之会让一些读者形成刻板印象,一旦我表达出强烈的情绪性发言,就会收到“没想到你也会表现得这样不理性”的评论。我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为什么不可以表达我的感受呢?须知,理性,特别是自启蒙运动以来所提倡的“理性主义”,它是从属和服务于人性的,而不是超越和凌驾于人性的。一个只剩下理性的人,与冷冰冰的机器人不存在本质区别。

所以我的提法是“常常理性”,而非“总是理性”。感性也是人性的有机组成部分,我们生而为人,就有喜怒哀乐;我们说话写作,就该嬉笑怒骂。当我在网上就公共议题发言时,我会以理性的思维作为主线来进行表达,通过逻辑和证据来进行说理,但这样做不意味着我不可以在行文时运用讽刺、揶揄、夸张、排比等修辞手法,不意味着我不可以多打几个感叹号和问号来增强论证的感染力。从小语文课上跟随名家大师的文章学习这些修辞,当然不只是为了应付考试的。

舆论对于“感性”怀着一种误解乃至恶意。以至于公共事件中一个当事人的正常情绪流露都要受到质疑,被视为煽动。感性被当作不成熟的表现,而理性仿佛天然值得信任。“生气即认输”更是许多人在网络讨论中的杀手锏,以为只要激怒对方,让对方表现出情绪化,那么自己就胜利了。在人类的历史与文化中,无论文学还是哲学,往往把感性与理性进行二分,甚至视感性为理性的对立面。

从进化的角度来说,如草履虫这样的原生动物没有情感,完全根据外部环境的刺激机械地做出对自己生存有利的反应;后来才进化出的“感性”则是具有生存优势的特质,比如哺乳动物的表情具有明显的功能,愤怒可以吓唬捕食者,微笑可以增进群体信任。当我们在疫情中被一些网络视频和画面所打动时,我们并没有受到煽动,也没有失去理智,这样的打动恰恰促使我们去反思和发声,让问题得到解决,提升的是众人的福祉。当画家或导演进行创作时,他们其实是要保持不亚于科学家的理性来完成作品的,而这些深思熟虑的产物,带给观众的却首先是感官愉悦和情绪冲击,我们难道要否认这些真切的身体感受吗?

近年来,随着著名心理学家同时也是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Daniel Kahneman的科普书《思考,快与慢》的畅销,更是让大众觉得感性与理性的二分好像有了科学支持。其实神经科学的研究越来越不支持这种观点,而倾向于认为感性与理性是相互作用的一个整体。我们总以为自己的决策过程是非常理性地经过算计而做出的,但事实上,诸如身体感受这样的“感性”成分也无意识地参与了决策,并帮助我们顺利地做出正确的决策。当患者因为脑部损伤而失去了正常的情绪体验能力之后,他确实会在很多方面表现得非常理性,但是,他却会因为失去了“感性”而连生活中许多日常的决策都无法做出。有关讨论,可以参阅著名神经科学家Antonio Damasio所撰写的《笛卡尔的错误》等著作。

理性和感性合在一起,共同构成了我们的人性,一个崇尚理性的人表现出嫉恶如仇,不正散发出人性的光辉吗?我们固然要崇尚理性,并在人生基调上保持理性的主旋律,但同时也应该正视感性的积极价值,享受感性带给我们的益处。不要将理性和感性对立,如果理性是一块奶油蛋糕的“干货”,那么感性就是它的全部美丽装饰,好好享受这样的一块蛋糕吧。

有时中立

在公共议题的讨论中,“中立”可以有两个时间点。当一开始,我们一无所知地参与到讨论中时,应该预设中立,以免带着有偏的立场误解了基本情况,我们应该尽可能了解关于这个议题的全部已知事实和双方的说法及观点。然而,一旦我们掌握了基本情况之后,我们就需要选择自己的立场了:我到底是支持正方,还是支持反方,还是谁都不支持(此即为第二个中立时间点)?

我们在公共议题讨论中常常提及的“中立”,往往是指第二个时间点(第一个时间点被很多人当成“客观”)。那么对于这第二个时间点,坦白讲,多数时候我们都不应该选择中立(但这也绝不意味着鼓励选择极端立场),选择中立的人,要么伪善、要么懒惰、要么就是有洁癖。

关于伪善。试问,你明明都已经知道事实是一个中年男子强奸了一个少女,这个时候你还选择中立?你选择中立是因为“事不关己”,但你选择中立就是在纵容恶行。既然是“公共”议题,就意味着没有人是置身事外的,比如将来你或者家人可能成为此类恶行的受害者,当你以一种置身事外的态度选择中立时,你就是伪善的。再比如讨论要不要拿税收的钱增加农村小学的经费,你又一次中立地置身事外,其实是你作为既得利益者(中产阶级),并不关心留守儿童的成长罢了。面对不公平而选择中立,就是在助长不公平。

关于懒惰。很多人一方面想参与公共讨论,另一方面却不想花心思先把基本情况搞清楚,于是“中立”就成了他们的护身符,让自己愉快地参与到公共讨论中,而不必付出任何成本,也不追求任何确定的目标。这样的中立是非常消极且没有营养的,往往就成了和稀泥加和事佬,尽说一些车轱辘话,降低了公共议题的讨论效率。这样的人却反过来把自己的中立当成一种美德。此乃乡愿,德之贼也。

关于洁癖。很多时候,公共议题处在发展之中,事实也是一步步被揭露的,特别是在目前流行和期待“反转”的网络风气中,很多人因为生怕自己看不清形势站错了队伍,就保守地选择了中立。我不认同这种心态,一个事件之所以引起热议,往往因为它涉及重大的利害冲突,其中一方很可能遭受极大伤害,如果每个人都出于洁癖而中立,事情就得不到推动和解决。这个时候,我们应该基于不完全信息的决策,勇于冒着犯错的风险去表达倾向性立场,甚至即便你最终站在了错误的一方,你也为事件的推动起到了作用。而一个真正理性的人,犯了错误就勇于承认,可以及时地改变自己的立场。

剩下一些情况则是可以选择中立的。比如一个公共议题属于相对抽象或宽泛的争议,不存在明确的是非曲直。你可以选择支持大政府,也可以选择支持小政府,还可以选择都不支持,只要你能提出相应的论据来作为支撑。再比如两位名人无关痛痒的针锋相对,你当然可以做纯粹的看客。

从不客观

我最推崇的心理学导论教材《心理学:主题与变奏》,作者Wayne Weiten把心理学总结为七大主题,最后一条是——每个人对这个世界的体验都是高度主观的,这句话被我奉为圭臬。其实,无论是从哲学还是从心理学角度来看,说“一个人看问题很客观”纯属无稽之谈,人就不可能是客观的,一点儿都不可能。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如果你和我现在坐在同一个位置,前面一米处摆着一个苹果,那么我眼中的这个苹果的样子一定跟你眼中的不一样,全世界也不会有哪两个人看到的一样。我们的生理构造已经决定了我们从最基本的视觉层面看到的世界就存在主观差异,更不消说你和我读着这同一篇文章,产生的理解一定有不小出入。

我们只能说,面对公共议题尽可能掌握更多的信息和事实。虽然信息和事实本身可以称为“客观的”,但我们所掌握的信息和事实却不是客观的,而是我们对于客观世界的一个主观理解,却被很多人误作为“客观”。我和你同时在同一地点目睹一场交通事故,交通事故本身是客观事实,但我和你所目睹的侧重点却会有所不同,我们的记忆会出现偏差,甚至我们对于交通事故的认定也会有出入。

交通事故好在有监控视频作为客观证据。但我们面对的公共议题要比交通事故复杂得多,不存在记录在案的完整客观事实,在这种情况下强调“客观”纯属缘木求鱼。那是不是说,因为客观性不存在了,公共议题就失去了讨论的价值和必要,这个世界也不存在是非曲直了呢?显然不是,一个人的主观性或许不足为凭,但一群人的主观性就产生了某种相对的客观性。十个人眼中看到的同一个苹果各有差异,但毫无疑问的是,这十个人都看到的是一个苹果,而不是一个西瓜。正是由于达不到100%(甚至50%)的客观,美国司法体系里引入了陪审团制度,陪审员基于有限的事实做出主观判断,再通过少数服从多数来对案件做出判决。

我所强调的“从不客观”,绝不意味着纵容毫无根据天马行空的主观臆断,而是想从根本上让每一个人都意识到,甭管你觉得自己的判断或观点是基于你掌握了如何充分的信息并经过了如何缜密的推理,但请一定不要把自己当成了客观真理的代言人,一定记住自己的判断或观点是主观产物,它不在任何意义上具有客观性。一个判断或观点的高下体现在它所采信证据的可靠程度和它逻辑推理的严谨理性,而与“客观”无关。

最后来个总结,我们应该怎么面对和参与公共议题呢?
第一,保持理性怀揣感性,进行以下两步。(替代“理性”)
第二,充分收集相关信息,做出事实认定。(替代“客观”)
第三,基于事实进行推理,做出价值判断。(替代“中立”)
愿我们能够常常理性,多数时候抛弃中立,并让客观见鬼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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