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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历史很长,世界好大(谈不列颠博物馆)

喻米兜 私享史 2022-11-19

〔按〕British Museum,本应直译为不列颠博物馆,下文尊重我所推荐两本书之译名沿用大英博物馆。所谓“大英”,源自当年清政府在被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打趴下之后,予以西方列强的敬称,比如大英国、大法国、大合众国,见诸各不平等条约,带有鲜明的时代烙印和殖民主义色彩;而British Museum自它诞生之日起就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馆名中从未有过“Great”字样,译作“大英博物馆”实乃错译,时至今日还这么称呼,虽说约定俗成,却未免带有给殖民主义张目的意味。近来中印边境又起冲突,究其始作俑者,正系当年在印度殖民的不列颠帝国(British Empire),而不列颠博物馆里收藏的部分(注意并非全部,而是一小部分)中国文物,也脱不了殖民掠夺的干系。



2017年在上海博物馆举办的“大英博物馆百物展”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包括长达三个多小时的排队和作为最后一名观众被保安大叔友好清场的经历同样记忆犹新)。而在读过与展览配套的《大英博物馆世界简史》一书之后,它就被破格列入了改变我思想的十本书之中,成为新增第十一本,可见这一展一书对我的影响之巨。由此我对这座人类历史上的第一个公共博物馆的历史本身产生了浓厚兴趣,最近,“未读”的里程碑文库新出了《大英博物馆》一书,讲述的正是博物馆自己的历史,特此摘录书中几段引文并作评论。

在大英博物馆的首位捐赠者汉斯·斯隆爵士的遗嘱中,他这么写道:
我要在这里宣布……我所说的这座博物馆或收藏室……或将不时欢迎一切具有相同参观和浏览渴望的人到访参观……这渴望可以是“尽可能有用”,或是努力满足好奇求知之欲,或是增进所有人的学识和新知。
《大英博物馆》第19页
与之相呼应的,是起初管理斯隆藏品的博物馆理事们制订的基本原则:“藏品之一体保存,以为公共用途和公共利益之用。……公众应被一视同仁……自由浏览并详察藏品。”(第24页)

上述远见卓识奠定了此后所有公共博物馆的服务理念,即面向所有人开放,身负收藏、展示、教育、研究的功能与使命。与该理念相伴而生的,是大英博物馆从一开始就实行的免费入馆政策,两百多年来从未改变过,即便其间多次有人发起过收取入场费的提议,最终都未得到执行。正如馆长Frederic Kenyon在1929年所言:
这个争论不休的问题其实非常简单。该政策究竟是要鼓励人们利用博物馆,还是反之?毋庸置疑的是,强收通行费是在阻碍人们参观博物馆……这个国家已向大英博物馆投入了大笔资金,我们考虑博物馆回报的时候应当优先考虑它给公众带来的教育红利,而非入口闸机收取的那点微不足道的现金。
《大英博物馆》第147页
不仅如此,1833年针对进入博物馆要“衣着体面”这一争论,议员William Cobbett雄辩地说道:
那些衣着不整的人却被要求出钱维护博物馆。乡闾陋拙之人和市井筑路贫工都必须出钱支持这里;如果他们不能因此得利的话,他们就不应当被迫为之付费。
博物馆的开放时间正好处在劳工和匠人最不方便的时间段。……9月和10月……所有律师、牧师和领主闲汉都跑到乡间享受射击之乐了。不巧得很,那段时间的博物馆却关门大吉;然而人们却被告知,博物馆的宗旨乃是让人们都能从中受益。
《大英博物馆》第103页
以上两段发言何其振聋发聩!他们都是在为普罗大众的利益着想,事实上正是普罗大众在养着博物馆,它当然应该为他们服务。联想起近日,在东莞打工的湖北农民工吴桂春因找不到工作被迫返乡,临别前给东莞图书馆写下不舍留言引发热议,最终通过社会各界帮助在东莞找到工作得以留下。这位小学文化的读者,通过十几年在图书馆自学,从需要字典辅助到能阅读大部头著作,这就是图书馆这类公共机构的伟大,知识海洋,有教无类,而且免费地面向所有人敞开。

我认为,公共博物馆和图书馆实乃人类最伟大的发明(大英图书馆本身就脱胎于大英博物馆),它们不仅保存了这个物种在思想上的深度与广度,而且展现了这个物种在精神上的温度和态度。如本书第37页和第175页所言,前述那些动人的理念和这些伟大的机构,本身就是源自人类思想的产物:培根的经验论、洛克的人性论,还有高擎“理性”大旗的启蒙运动。

此外,摘录一段著名艺术家亨利·摩尔对他年轻时参观大英博物馆的回忆,作为下文《历史很长,世界好大》的一个注脚,它反映了大英博物馆所收藏和展示的来自世界各地的文物,对于一个人世界观乃至艺术观的深刻塑造:
我对非洲和太平洋的雕塑尤其感兴趣,深深觉得“原始”一词用来形容它们实在是个误导,因为这个词语暗指“粗陋”和“不完备”。在我看来显而易见的是,这些艺术家并不是在尝试——他们未能——以自然主义的方式表现人类形态,但他们有着自身的明确传统。欧洲艺术之外尚有如此多姿多彩的传统,它们是极大的启示和激励。
《大英博物馆》第164页



《大英博物馆世界简史》这本书是2017年在上海看完同名展览之后特地买来并开始翻阅的,很多时候就放在床头,隔三岔五翻一翻,去年在香港二刷同名展览之后再度通读,又一次深深被打动。它给我最大的启示是,写一本知识性的好书,光有渊博的学识和优美的文笔只能成为佳作,唯有融入了开放的眼睛和柔软的心才能成为杰作。(值得指出的是,本书作者署名虽然只有前馆长Neil MacGregor一人,从文风来看也确为一人主笔,但其中涉及的渊博学识绝非一人之功,而是来自一个庞大团队的智慧结晶。)

这本书的动人之处根本在于它的去欧洲中心主义叙事,带给中国读者的观照则应该是去中国中心主义史观。诚然,每个人都是带有偏见的,这种偏见始于从小的教育、囿于自己的见识,但人性的可贵正在于,能够成长到某个阶段的时候,开始自觉地与自己的偏见进行搏斗,从而努力成长为更好的自己。这本书(以及任何书)不可能没有偏见,但它有意识地努力跳脱偏见,并带给读者自省,这就足够伟大了。

所谓欧洲中心主义,更准确地说是奉古希腊文化为正朔的欧洲中心主义,如同我们实际上是奉中原文化为正朔的中国中心主义。大而化之地讲,仿佛一部世界史的叙事就是以欧洲和东亚两大地域文明的对话与冲突而展开的主旋律;小而化之地讲,则是希腊罗马以北的欧洲、中原大地以外的东亚,历史上皆是蛮夷,是两个中心升起的太阳让这些蛮夷之地照进了阳光,如此这般演进。

我们在中小学的教科书上和博物馆的文物陈列里,让这样的偏见得到一次又一次地强化。面对两三千年前中国的能工巧匠制造出的工艺极其复杂和精美的青铜礼器,我们会啧啧称奇,会与有荣焉,会觉得与此同时的世界上那些未开化的民族还在玩泥巴吧。不论事实究竟为何,我们已然形成了诸如此类的印象和观念。而把视角转向本书出版国,身为“蛮族”后代的英国人,也会在欧洲中心主义叙事里,相信自己所在的这片土地几千年前就是落后愚昧的。(至于他们与几千年前这片土地上的人达成何种身份/种族认同,又另当别论。)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我们会在书中看到,无论是六千年前、四千年前还是两千年前,在不列颠岛上都制造出了精美的器物,可以媲美于同时期世界上的其他主要文明;再把视角拉回来,我们更会看到,跟中国的各个历史时期进行横向比较,在同时期世界上其他地方发生的从器物到制度层面的许多创造,绝不逊于我们,甚至,其中不少还先于我们发生。那些几千年前世界各地出土的精美文物,无一不在提醒着读者这样一个推断:若非这个社会在各方面已经发展到了一定的高度,否则绝无可能制造出如此优雅之器物。

无论是在阅读本书还是在观看展览实物的过程中,有一个词反复敲打着我:得谦卑/be humble。你得知道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博大精深的中华文明,也不是只有源远流长的希腊文明,在这两个文明之外的广阔世界里,有着无数鲜活的人类生命在创造着叹为观止的各种文明,而文物作为最直观的物证,就摆在你的眼前,由不得你否认。这正是我开篇所称赞的“开放的眼睛和柔软的心”,它引领着读者一次又一次地站在近似空间站的物理高度去审视作为整体的世界历史。把视野放宽,把心态放平,你没什么了不起,你所处的文明也没什么了不起,真正了不起的,是全体人类共同创造的整个世界。

也正是在这样的世界观指引下,入选本书的一百件文物,其实很少有孤立地不跟外部世界发生关联的,大多数都同时牵涉到几个地区、国家乃至大陆,不同地域和文化之间的交流,自古就有,绵延至今,将来只会更频繁。正如大英博物馆新馆长Hartwig Fischer所言:“最为重要的是,该展览证明了人类在不同时间、不同地域都面临着相同的问题,且内心怀有相同的渴望。”这也是阅读本书时的感受,你会不断意识到自己在与千百年乃至数万年前的人类祖先同呼吸,心意相通。

本书令我尤为欣赏的,是它以小见大的功力,这已经远远超出了博物馆里的说明牌、讲解员对一件展品背后故事的引申。本书所选之文物并非件件精美,有些不过是当时的“大路货”,但它背后所反映出的大历史却重要无比,它点明了那些如今我们习以为常的事物曾在历史上书写的新篇章,为我们提供了焕然一新的观看视角。从大洪水记录板的破译讲到宗教信仰受质疑,从纸草书上的文字窥见整个埃及社会的运作,从一套普通茶具谈到英国乃至全球经济的发展,从一枚钱币引出女权运动的艰苦历程……可以说,书中每一件文物的故事都能独立成篇,令人兴趣盎然,而各具慧眼择取的一百件文物合在一起,就拼贴出了一部波澜起伏的世界史。

摆在我们面前的这部世界史并非专门史,而是涉及政治、战争、经济、宗教、科技、艺术等诸多层面,更打破了传统的展览在考古学、人类学、历史学和艺术史上的分野。它也不像正统的历史教材非要依循某种“历史逻辑”来叙事,而是根据不同时代的主题划分章节,大致依时间顺序排列,兼顾各个文明。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不同文明如何围绕同一主题展开对话,同一文明又如何循着时间长河在不断呼应着主题,不同文明在发展上存在着若干相似进程,颇有世界大同之感,我们皆为人,本不分彼此。

自本书及其广播节目问世以来,反响非凡,顺势推出的展览每到一地,观众都是人满为患。最近几年,各大出版社题名为百件文物里的爱尔兰史、印度史、美国史、女性史、未来史、自然史之类的图书纷纷出炉,可见本书影响力之巨。落脚到我国,央视推出《国家宝藏》和《假如国宝会说话》这类节目,也可视为对本书的一种回应,那么,这类节目向中国观众传递出了怎样的世界观和历史观,所讲述的故事具有怎样的温度和情怀,则是值得我们通过这本书来加以反思的:我们到底应该如何来面对和讲述历史?


最后分享我收藏的一套不列颠博物馆250周年纪念邮票(点击查看大图)。不仅设计印制精美至极,选题选材更是匠心独具。博物馆周年纪念邮票通常有多种套路,比如选取博物馆大楼、大门、标识,或者创始人、关键人物、历史档案,再或者镇馆之宝、明星藏品、特殊纪念意义藏品等。这套邮票无疑打破了这些套路,选择了来自五大洲的藏品各一加上一件英国本土藏品,都是各自所处人类文明中最具代表性的文物,无论从地域还是时间跨度上都充分体现了不列颠博物馆的“世界性”。


不仅如此,创意团队没有在藏品题材和门类上进行拓展以体现(或是炫耀)博物馆藏品之丰富性,反而缩窄到了“面孔”这个主题词上。面孔不仅是人类文明中最熟悉和最常见的母题,也蕴含着观众与藏品之间进行的目光和心灵交流,体现博物馆的传承、审美和教化功能。邮票上各件藏品靓照出自知名摄影师Graeme Montgomery之手,通过精心布置的不同角度打光,让每副面孔都产生了某种戏剧性效果,他们带着不同的表情,各自用一只眼睛凝视着观众。此外,通过摄影师和设计师(Rose Design的Simon Elliott)对构图进行精心推敲算计,让这些原本真实尺寸不一的面孔,最终呈现出和谐统一的视觉效果,堪称完美,让人看了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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