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性恋出柜率为什么只有5%?同志阿强:帮助他们被亲人接纳
采访 ▏浮琪琪
编辑 ▏肖泊
早上遛完两只狗,回家叫伴侣起床吃早餐,接着一起出门去上班,阿强的典型一天看起来与广州白领没有什么不同。
出永泰地铁站,步行几分钟走进创意园,终点是一间贴有彩虹条纸的办公室。纸上写着几个字——同性恋亲友会(以下简称“亲友会”),一家为同性恋群体服务的公益组织。
阿强的“特殊”凸显出来,他是这家公益组织的创始人,也是一名同性恋者。他本名胡志军,但圈里人喜欢直呼他小名“阿强”。
阿强所创办的亲友会,依靠同性恋者的家长们担当志愿者,以分享会的形式,用家庭影响家庭,从而帮助已出柜的性少数人群与家庭和解,同时提升同性恋人群的社会接纳度。
自2008年发起亲友会,阿强深刻体会了同性恋人群在社会、家庭压力下的悲欢离合,也见证了时代给这一人群身心打下的烙印。
回顾过去二十年,阿强感到“有进步,但仍是夹缝中生存”。他最近刚统计了国内服务同性人群的NGO(非政府组织),刨除近200家防艾机构,只剩下十几家公益机构,成型的只有4-5家,总计有60名全职人员。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国内同性恋人群的数量据研究估算占到人口总数的5%。
阿强团队目前有全职人员12人,占总从业人员20%。尽管分量显著,但亲友会目前仍无从注册,只能下设于灵山慈善基金会以专项基金的形式存在。
无力感虽从未消失,委屈、误解相伴前行,阿强做出了选择:不仅自己跳出柜子,更跻进广大同性人群挤出来的社会夹缝中,并撑住、撑大它。
2019年6月18日,开往越南岘港的游轮上,男女老少四散在甲板上透气。有人彼此打招呼:“你孩子什么时候出柜的?”话匣子被打开,有的三五成群聊天,有的表情震惊,哭哭啼啼。哭泣的家长才明白,这并不是一个普通的跟团游,而是1000多位同性恋亲友的大聚会。
游轮活动已举办两届,阿强在现场见过许多同性恋向家长出柜。情绪崩溃的家长被孩子带到咨询区,已接纳孩子出柜的家长志愿者在这里答疑解惑,提供情感支持。船尚未靠岸,在群体认同的热烈气氛中,遭遇出柜的家庭恢复平静。
每每此时,阿强感到欣慰又怅然。回看自己,作为同性恋群体中的一员,向家庭出柜这件事,他准备了20多年,却仍留下难以填补的遗憾。
阿强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与其他男孩不同,是四五岁的年纪。他发现,相比女生,他对男生有更多好奇。课堂上,他频频回看后排的一个小男生,接着必定听到老师熟悉的训斥:“黑板在前头,你扭头看别人干什么!”当时港片明星十分流行,阿强追的不是女明星,而是酷帅的男明星。
随着年岁增长,阿强愈发感到与家乡格格不入。这个保守闭塞的安徽农村令他感到压抑又紧张,不得不每天告诫自己注意隐蔽。从学校毕业后,他逃往广州,在这个全然陌生的地方重新生活。
1998年底,借助互联网,阿强撕开同性恋群体隐秘世界的一角。他至今还记得凌晨上网拨号的“嘟嘟声”,一个月700块的上网费,还有陌生同性恋网友的来电问候。“原来除了我自己,还有5000万人是同性恋,我一下子有种解放的感觉。”
阿强的不安与孤独得到缓解,逐渐从内心接纳自己。他发展了恋爱对象,向催婚的父母保证:“等30岁,我给你们一个答案。”2006年春节,距离揭晓答案还有一年,阿强接到母亲查出癌症的消息。那是大年初三,为躲避过年,他正一个人留守广州。
在老家医院,医生推开小窗,通知阿强癌细胞已扩散。一家人围着病床,他听到母亲说“最放心不下你”。阿强硬着嘴回话:“我一个人不是挺好的么?”
胃癌后期,母亲瘦得不成人形。她打开柜子,将一把红丝带交给儿子。按照当地风俗,这是婆婆为未来儿媳准备的东西。阿强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干嘛拿给我啊?”
要不要出柜,这个问题阿强想过无数次。内心百转千回,直到母亲病逝,他仍保持了沉默。
回到广州后,阿强照常工作,工作之余继续参与同性恋公益。早从2000年开始,他在网上撰写同性恋题材的文章,担任一名同性恋热线接线员,服务防艾工作,编写同性恋公益读物。公益给人安慰,然而在内心深处,阿强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
“我在最亲的人面前一直都是伪装,母亲一辈子不知道他的儿子是什么样。”这一想法磨损着阿强的自我评价,他深刻意识到,同性恋的自我接纳度与价值感,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与家人的关系。
有朋友告诉他,每年6月国际上开展的“Pride Parade”(同志骄傲大游行),“同性恋的亲朋好友都走在队伍最前列。”如果在国内,家人们也能站出来支持自己的同性恋亲人呢?阿强如此设想。这个想法取代了此前的愿望:他期待某个知名人物能公开出柜,以此来促进家庭社会对同性恋群体的接纳。
2008年6月28日,阿强放弃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他发起成立“同性恋亲友会”。
2008年对阿强意义重大,他终于出柜。
在广州的书房里,阿强给父亲播放自己接受采访的视频,坦白了内心的隐秘。
“这就是我为什么定居广州不回老家的原因。你还有没有什么想问的?”
父亲看起来格外平静,“你老了怎么办?”
“老了住养老院。”阿强看到父亲默不作声地去了洗手间,出来带着笑,“就问我晚上想吃啥,他去做。”
获得家人的接纳,阿强很大精力投在同性恋亲友会的运营上。他为社群举办讲座、春游等团体活动。2010年,一个本土捐助者找到阿强,提出资助他全职做公益。
想到公益人,阿强第一印象是“一脸菜色,很可怜的样子”。他并不向往从事如此“悲惨”的公益,为寻求国际经验,阿强自学英语,一年后申请前往美国洛杉矶同志中心实习。
彼岸的一切令他大开眼界:气派的办公大楼,300多名高学历员工,甚至包括普利策获奖者……“天堂不就是这样子的么?”阿强的公益图景被刷新。2011年7月,从美国归来后,他转让了生意,全职运营亲友会。
亲友会在阿强主导下逐渐升级:理事会成立,以举办家长分享会为核心业务,重点是赋能培训各地志愿者小组。亲友会随后进入快速扩张期,2015年,这一组织在同性恋群体中颇有名气。
亲友会家长参与艺术团活动
一天,一个陌生网友向阿强求救,“他说他的男朋友被家人关进了精神病院。”在网友提交的通话录音里,阿强听到一名男子求助:“把我救出去,我不能在这里。”听完录音,阿强马上买了张火车票,一个人从广州跑到驻马店。
摸到精神病院,阿强与主治医师和院长交涉,对方坚称同性恋是精神疾病。阿强现场与律师连线,拿出《精神卫生法》对质,甚至叫来了警察与家属。
阿强看到了被关的同性恋男子,“他被关了19天,吃了19天的药,大哭着说要走。”家属破口大骂,“冲着我喊——你是谁?管什么别人家的闲事?”从上午对峙到下午四五点,男子最终被家人接离医院。
不久,阿强听说,这对同性恋情侣离开家乡,逃往外地打工。后来,无故被关的男子起诉了精神病院,并获得胜诉。
2019年,亲友会在全国各地举办了1000多场分享会。阿强见过家长们各式各样的崩溃。他们说着相似的话:“五雷轰顶”“天打雷劈”“不想活了”“孩子不正常”“全家都完了”……亲友会为这些濒临绝望的家庭提供一个安全友好的社群。阿强看到太多家长“哭哭啼啼来,平静静静走”。
他记得一位南京妈妈,儿子出柜后,她每天茶饭不思、以泪洗面,十几天没下过楼。在儿子要求下,这位妈妈参加了一次分享会,与家长们一起吃了夜宵。告别时,阿强被她拉住,“她说这么多天第一次吃饱饭,今晚肯定会睡着了。”
一位妈妈接纳孩子后,在亲友会担任志愿者
2015年,80后东北男孩刘洋鸣向母亲出柜。母亲大受打击,“骂我变态,找心理咨询,道德绑架我,甚至她觉得如果被车撞了就解脱了。”在家庭压力下,刘洋鸣甚至加入形婚群,开始考虑假结婚。结识阿强后,他陪母亲参加几次分享会,“慢慢她接纳了我,还拿着小册子帮我与亲朋好友出柜。”
如今,母亲成为亲友会骨干志愿者,而刘洋鸣也加入亲友会成为一名全职人员。
阿强见证了许多家长与同性恋孩子达成和解,“爱克服了一切。”
2015年,阿强一边从家庭案例中汲取满足感,一边不由得感到“特别消耗”。特别是随着亲友会在全国各地扩张,人员管理、业务模式等问题接踵而来。
环顾四周,移动互联网正发展火热,同性恋社群被风投青睐。阿强萌生创业的心思,一位朋友提出给他当天使投资人。踌躇之际,他一个人坐着绿皮火车横穿大西北。
那是4月中旬,一路茫茫戈壁,绵延起伏中竟露出成片绿色,那是小草初发的嫩芽。阿强感到震动,倏忽想起一位做公益的朋友。
“她在荒漠上种了十五年的草,从毫无绿色到一片茂密。”那片绿草绿树曾让他感动得落了泪。遥看窗外,阿强内心汹涌:“人家种草连片花了15年,我为什么不多坚持下?”
从西北回来,阿强打电话给美国洛杉矶同志中心的一位负责人朋友。电话那头劝慰他,“你不是也在种草吗?问题是如何种成大片?”心头的迷雾被驱散,阿强继续留守公益,“我和投资人一说,他说早知道我会回头的。”
刘洋鸣记得第一次听阿强演讲,“特别自信,像个大佛,给人特别稳的感觉。”他听过阿强谈论梦想——打造一个全国同志亲友网络。刘洋鸣感到这个目标“有远见有理想”,但又觉得“很难”。目标实现得比他预想快得多,2017年,全国亲友会网络已打通。迄今,亲友会已覆盖全国77个城市,注册志愿者8000多人,同性恋家长志愿者超过1000人。
与阿强一起工作四年,刘洋鸣形容他总是激情洋溢,像一个“不竭的永动机”,“一直在学习和成长。”
2017年,阿强申请前往哈佛肯尼迪学院做访问学者。学习归来后,他再次升级亲友会,志愿者以实名制的方式重新注册,全职员工专注赋能培训志愿者。
阿强擅长表达,在伴侣眼里,他是“能够打开话匣子的人”。他在国内外多个场合登台演说,现场气氛热烈,台下观众被他的感染力打动。如今,亲友会每年筹款400多万,同性恋及亲友群体贡献了近90%的筹款额。
阿强时常感恩自己选择了公益,不仅因为帮助许多同性恋家庭和解,更因为自己选择了一种永远在成长的人生。他曾联系旧日的朋友,同龄人守旧的姿态让他感到后怕。
“正因为我做公益,迫使我不停成长,得以从平庸的停滞中逃脱出来。”阿强如今坚持学习英语,还在公益学院读书,“所以看似我帮助别人,其实是他们帮助了我。”
“把我们小孩变成同性恋,你们一个人可以拿多少提成?”阿强记得有家长曾这么质问他。
从事亲友会十三年,污蔑与怀疑从未停止过,甚至有人打热线骂几十分钟,“贪污”“不务正业”“变态”……
早些年,阿强时常感到委屈。而今,他变得弹性,抗得住压力,总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在办公室,同事们很少见到他有负面情绪。
“他的工作会遇到很多难题,但他总可以解决。”阿强的伴侣如此形容胡志军。
事实上,在乐观背面,阿强有一个未完成的心愿。从亲友会成立至今,他一直在谋求将亲友会以一个合法合规的形式注册下来。
他尝试过很多次。
2011年,阿强为亲友会申请注册民办非企业。经过漫长的沟通与等待,他得到“暂缓”的答复。缓了四年,他再次申请注册,仍然未果。亲友会不得不以一种非正式的状态继续开展活动。“我特别想要合法合规。”
2018年,在一位朋友建议下,阿强转而寻求基金会开展专项基金合作。遵循这个新思路,亲友会与一家全国公募基金会达成合作。
三年来,亲友会的合作方换了三个,“受到一些压力。”与注册艰难相伴的是,亲友会在全国各地举办的线下活动,偶尔也因不可抗力而无法开展。
“这种委屈,不好说,挺不容易的。”阿强今年44岁,比起十多年前,他更成熟,更懂得审时度势,讲究策略。
虽然服务同性恋社群,多年来,他的叙事中心是促进同性恋的家庭和谐,避而不谈其他涉及权利争取等话题。
“几千万同性恋是真实存在的,我们帮他们与家长达成和解,是有利于家庭和谐,是帮助政府解决问题的。”阿强重视与政府府管理部门沟通,强调亲友会不是“敏感因素”,然而沟通成本并不小,有时活动仍无法举行。
一些时候,阿强感到困惑与沮丧,“社会监管部门如何才能认可和接纳我们这样的公益组织?”为尽快顺利注册,“无论是工商还是民非”,同性恋亲友会如今改名为“出色伙伴”。大多时候,阿强制止自己想太多,将目光转向机构影响的社群及背后的家庭。
他至今记得一位重庆妈妈,为了改变女儿性取向求医占卜,强迫女儿当空姐,并以自杀相威胁。母女关系降至冰点,冷战了八年,直到参加亲友会后,母亲给女儿打电话道歉和解。
阿强脑子里有太多类似的眼泪交加的场景,“真正让你觉得自己的工作是有用的。”最让他感动的是,不少同性恋亲友持续为社群发声,从不拒绝媒体采访,“全是真人出镜讲述自己的故事。”
20年来,阿强及伙伴们见证了社会环境的向好改变。随着社会对同性恋接纳度的提高,一些同性恋选择出柜,“但出柜率只有5%”,大部分同性恋仍在压力与偏见下选择活在柜子里。
特别是西北等偏远地区,刘洋鸣听到当地同性恋还在考虑真假结婚与传宗接代。“同性恋人群在权益上还是很弱的。”阿强说。
尽管形容自己一直活在“夹缝”中,但阿强感到乐观,他选择继续奔跑向前。他坚信,终有一天,所有同性恋都可以走在阳光下,活出自己真正想要的样子。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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