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古诗里的成都史》原名《怀古成都诗话》，是九旬诗翁李之正老先生当年受聘于成都市龙泉驿区老年大学客座教授时的讲课稿。李之正先生别出蹊径，诗史结合，以经典诗词解说成都悠久的历史、展现成都厚重的文化底蕴，既有深度又有可读性，是一部难得的好作品。经李之正先生授权，本公众号将按朝代顺序连载《古诗里的成都史》，供大家深度了解成都历史文化，同时欣赏历代诗词作品。
李老先生，市中大隐。八旬诗丈，学问渊深。随手一拈，诗话新颖。以诗为纬，以史为经。纵横交错，款款而行。浪漫潇洒，引人入胜。江山指点，古今闲评。历史千载，入睹眼睛。河山胜迹，时时可闻。后学拜读，大可长进。
——刘时和《读〈怀古成都诗话〉有感》
诗说成都成说诗，典文寄咏寄当宜。
知惟信史信今古，时变多端多变时。
用这首回文诗起笔，算是这本《怀古成都诗话》的立意开篇了。“尔来四万八千岁”，“九天开出一成都”，伟大诗人李白早就概括了：成都是一座历史文化名城。祖国壮丽山河的西南，有一块“上稽乾度，则井络储精，下按地纪，则坤宫奠位（扬雄《蜀都赋》）”；“廓灵关而为门，包玉垒而为宇，带二江之双流，抗峨嵋之重阻（左思《蜀都赋》）”；“西蜀称天府，由来擅物饶（卢思道《蜀国弦》）”；“风物繁雄古奥区（宋祁《成都》）”的成都平原。平原上屹立一座“艳艳文章光万丈（宋京《草堂寺》）”，“锦里风光胜別州（吴中复《海雲寺》）”，“更有澄江消客愁（杜甫《卜居》）”，“人生苟安乐，兹土聊可娱（张载《登白菟楼》）”，“来了就不想离开”的城市，两三千年以来，一直就叫响的成都。“夫蜀都者，盖兆基于上世，开国于中古（左思《蜀都赋》）”。“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煙，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嵋巅，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後天梯石栈相钩连（李白《蜀道难》）”。成都是古蜀先民，经过艰难的蜀道，几经迁徙，最後找到的理想环境，而定居、定都的地方。扬雄《蜀王本纪》说：“蜀王之先，名蚕丛、魚凫、蒲泽、开明，是时人民椎髻哤言，不晓文字，未有礼乐，从开明上至蚕丛，积三万四千岁”。有的典籍说，蒲泽就是杜宇。在杜宇之前，还有一代叫柏濩（柏灌），没有事迹流传。罗泌《路史》考证说：“蜀王每世相承，为黄帝後”。司马迁《史记·五帝本纪》说：“黄帝居轩辕之丘，娶西陵氏之女，是为嫘祖，为黄帝正妃，生二子，其後皆有天下。其一曰玄嚣，是为青阳，降居江水。其二曰昌意，降居若水。昌意娶蜀山氏女昌仆（女枢）生高阳，高阳有圣德焉”。常璩《华阳国志·蜀志》说：“昌意娶蜀山氏之女，生子高阳，是为帝喾，封其支庶于蜀，世为侯伯”。史书说的西陵嫘祖，其遗迹有人说在今天的四川盐亭县内。青阳居江水，古人还不知道金沙江，把岷江作为长江的源头。所以青阳部落就在今天的岷江上游。昌意居若水，他的部落就在青衣江上游。有的典籍说：昌意之子为颛顼高阳氏，帝喾为高辛氏，乃青阳玄嚣之孙。颛顼和帝喾，两人都是上古五帝之一。《史记·夏本纪》说：“禹者，黄帝之玄孙而帝颛顼之孙也”。华夏民族，都是他们的後代，屈原说他自己是“帝高阳之苗裔”， 是不错的。
岷阜之山，江出其腹。
帝以会昌，神以建福。
（上古蜀人《汶山谣》）
蚕丛当是对住在汶阜之山（岷山）从巢居进化到下地构屋而居时代的先民的称呼。构屋而居，须有门有户，门户须有“枢”。昌仆（女枢）当是制作门户的族人之女。他们世代与树木桑葵为邻，發现野蚕丝可以繅丝搓绳，可以编织罗网，可以织帛作衣。于是把野蚕大加驯养。把自己称为蜀人（养蚕人）、蜀山氏。“蜀”字的原始字形，就是人有大目（纵目），身边有虫（蚕）。“蜀” 字的原義，就是“葵中蚕”。嫘祖当是一位养蚕作衣的能手，“絫” 字的原義，就是绞绩。嫘祖与黄帝联姻，把技艺传到中原，先民们便都从冬披兽皮夏披葉进化到穿衣着裳的生活。所以至今犹说“轩辕黄帝，初制衣裳”。被缝纫服装行业尊奉为祖师爷。蜀人部族（西陵氏、蜀山氏）与黄帝部族世代通婚，且“封其支庶于蜀，世为侯伯”，民族融合，蜀人自然是“每世相承，为黄帝後”。是“龙的传人”，“太阳之子”。青阳、高阳，都以太阳为名。昌意、昌仆，都从日取義，昌者，明也，崇拜太阳，是不用说的了。三星堆出土的“扶桑”，金沙遗址岀土的“太阳神鸟”， 就可以作为佐证。
湔水滔滔送远天，魚凫踪迹久茫然。
但闻仙去乘斑虎，不肯魂归作暮鹃。
万古衣冠沉土壤，一朝宫殿剩桑田。
欲寻故老谈兴废，大墓山前霭白烟。
（王侃《大墓山怀古》）
野寺依修竹，魚凫迹半存。
高城归野垄，故国霭荒村。
古意凭谁问，行人漫共论。
眼前兴废亊，烟水又黄昏。
（孙松焘《观魚凫古城》）
混沌留残土，兵戈剰刧灰。
古皇千版筑，今我万春来。
狐兔巢荆棘，魚凫国草莱。
停骖一惆怅，野老怪悲哀。
（车酉《鱼凫城怀古》）
沃野蚕丛国，城荒杜宇基。
井梧初蘸雨，原柳晚垂丝。
家解粳炊玉，人知竹釀醾。
年年寒食节，清夜子规啼。
（卫道凝《杜鹃城》）
萧瑟空林杜宇号，鱉灵孤冢上蓬蒿。
青衣旧治夸王会，白水秋江吼怒涛。
牛可粪金新路辟，龟能化石故城高。
开明版土今何在，惆怅蚕丛起国豪。
（金玉麟《成都怀古》）
盘古城基迹尚留，江山砺带此梁州。
功高黄土抟人上，亊想洪荒建国秋。
禹贡至今传玉垒，秦封空自说金牛。
登临万古关心处，碧树苍烟杜宇愁。
（刘濐《华阳盘古城》）
以上几首寻踪问迹，登临感慨，发了许多思古幽情的诗，包涵了许多传说故事：随着文明的进化，到了柏灌、魚凫时代，只凭靠山吃山，已不能滿足生活的需求。于是先民们，便从汶阜之山，沿着“左担道”，逐步迁移到山地与平原的边缘地带。“左担道” 是最古老的艰险蜀道，大致从岷山出發，沿着岷江、湔江边的悬崖峭壁向南而行，負物只能用左肩。开始还不熟悉平原水网的生活，因为洪水与猛兽，都同样是可怕的。随着对水性认识的増多，水产物类，可以成为生活来源，且比山林丰富。竹木可以飘浮水面，刳木为舟，编竹为筏，可以载人行走居住。魚凫先民部族，便大量迁到平原水网深处。捕魚养凫为生。现今温江区境内，就有魚凫城遗址留存。“长年一葉舟，出没风波裏”。鱼凫先民的水上生活，毕竟不甚安定，经过许多年，社会文明发展到了农耕时代，杜宇便“从天而降”。他与朱提梁氏通婚结合，迁移到郫，教民耕种。郫者，卑邑也，但已能适合农业生产条件了。到了望帝时，为了进一步改善农耕条件，治水是当务之急。因迫切于治水，他接纳了从楚地逃来的鱉灵，任为丞相。神话传说，鱉灵在楚地被杀，其尸（尸的原義是代替死人享受祭礼的活人）溯江而上至蜀地後复活，晋见望帝。其实是鱉灵为了掩护逃亡，玩了一个装死的假象。鱉灵带来了治水的技术，治水有功，望帝让位与他，是为开明，又称丛帝。望帝隐居西山，人民出于怀念，把年年春天催耕的杜鹃鸟，想象成望帝精魂的化身。
鉄马铜驼旧恨曾，荒城遗迹尚崚嶒。
山光两道分青瑣，水色双流到绿塍。
羽磬雕钟留古篆，金蒲赤岸瘗寒灯。
重来懒话兴亡事，惟有江声似欲譍。
（刘沅《广都故城》）
开明要發展农耕，就要开垦新的农田，于是从郫迁到新都。人民生活更加富足，人口亦随之不断增多，又要扩大开垦。传到某一代开明时，再迁广都。广都故城遗址，在今双流县境內。到了第九代开明，终于找到了一个最优美的生产、生活环境，迁来定居，从此不再迁徙了。大概取義于“定下不变”或“一年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 之意，把这个地方叫做成都。
杜鹃城头啼杜鹃，声声似向游人语。游人惆怅泪欲零，知是当年蜀帝魂。避水徙居治瞿上，荊尸溯上来作相。中原七国正纷争，蕞尔一隅崇揖让。疏通玉垒粒蒸民，何事鬥争沉石犀，大难既平大利溥，雄图崛起西蜀西。传子传孙十一叶，虎视苴巴控僚僰。金牛道上秦师来，开门悔用五丁力。禾黍离离过故宫，弓剑荒涼马鬛封。二陵风雨声悲壮，一德君臣共始终。
（袁森堂《谒望丛祠》）
蜀王坟上草青青，翠柏苍松护鱉灵。
一代勋名高禹迹，千秋揖让近虞庭。
荆尸浮处人争异，蜀魄啼时梦乍醒。
无限荒丘环寝殿，丹枫老树作人形。
（何绍基《谒望丛祠》）
从杜宇到开明，国力已有相当發展。《华阳囯志》说，古蜀国的版图，“以褒斜为前门，熊耳、灵关为後户，玉垒、峨嵋为城郭，江、潜、绵、济为池泽，以汶山为畜牧，南中为园苑”。真的是“雄图崛起，虎视苴巴”， 可是到了开明王朝晚期，国亊混乱，不时發生内讧，又与巴、賨邻国连年战争。与诸侯争霸不成，还处在北方强秦势力侵凌之下。
公元前337年，秦惠王登位，蜀王只得送礼朝贺，秦惠王后元九年（公元前316年），秦国起兵伐蜀，“十月取之”， 灭了开明十二世负力。
山岭千重拥蜀门，成都别是一乾坤。
五丁不凿金牛路，秦惠何由得并吞。
（胡曽《金牛驿》）
《水经注》引来敏《本属论》说：“秦惠王欲伐蜀，而不知其道，作五石牛，以金置尾下，言能粪金。蜀王负力使五丁引之成道，秦使张仪、司马错循道灭蜀，遂名金牛道”。《华阳国志》说的是：“秦以五女媵蜀王，蜀王遣五丁迎五女”，与来敏之说不全同。其实五丁开道应有其事，只不过不是五个具有神力的大力士，也与引金牛或者迎五女无关，而应该是同时的五支或先後有五批交通建设大军。开通蜀道的时间，也应远在此亊之前。周武王伐纣，大会诸侯，就有蜀国参加，古蜀疆土，“以褒斜为门”以及朝贺秦惠王登位，都可以说明古有蜀道，只不过“蜀道难”而已。
秦灭蜀，达到了“取其地足以广国，得其财足以富民”（司马错《论伐蜀》）的目的，于是“秦益富厚，轻诸侯”。为後来秦始皇建立“六王毕，四海一（ 杜牧《阿房宫赋》）”的大业，准备了更充分的物质和人力基础。
君不见秦时张仪筑少城，土恶易败还颠倾。力疲智竭筑未就，神龟为尔开其灵。龟行所至城不圮，版筑之功从此已。功成隐去智且贤，城下于今只流水。殷勤高谢豫苴网，不梦元君宁自放。仪兮仪兮尔奈何，口舌纵横饰欺妄。天赐神龟笼尓朮，不言而行功自毕。安得人灵若尔灵，照见百为心暇逸。
（宋京《龟化城》）
张仪未断三寸舌，奔入强秦犹狡谲。商於七百落掌中，复欲西喋巴人血。嶓冢山下置金牛，兵甲气已缠岷丘。五丁拔剑山忽裂，筑城重起临江楼。可怜杜宇号古木，天梯石栈橫雲麓。贪夫徇利无远谋，犹向东方歌牧犊。
（張邦申《张仪楼》）
传是秦时楼，巍巍至今在。
楼南两江水，千古长不改。
曾闻昔时人，岁月不相待。
（岑参《张仪楼》）
张仪、司马错、张若领兵灭蜀。将“蜀王更号为侯，使陈庄相蜀”，张若为蜀郡太守。陈庄挟制蜀侯，居于葭萌。秦惠王後元十四年（前310年）陈庄杀蜀侯，次年秦武王杀陈庄，另封蜀侯。就在秦惠王後元十四年，司马错、张仪、张若把新规模的成都城池建成，郫城、临邛两座城池也同时完工，形成犄角，利于战守，很有战略眼光。三座城池建好後，又从秦囯的富家大族中，选派一些举族移民入蜀，充实人口，增加城防力量。原来古蜀国的成都，比较簡陋，不过在赤里四周有寨栅闕门而已，难于防敌，更难于防水。要防敌防水，须筑土石城池。成都原是水泽之地，地下水位高，地基荷载力不强。张仪开始筑城时，“屡筑屡圮”，後来循龟迹筑城，才得成功，所以成都又叫“龟化城”、“ 龟城”。神话传说，那是神龟。其实，龟类在水中觅食，产卵繁殖却要在较乾燥的地方，它们的孵化巢，离地下水位要高些，地基荷载力也要強些，按照这一地带筑城，居然成功了。这是遵循科学的缘故，古人不明，只得假托神怪。史载，“城十二里，高七丈”。筑城取土的坑洼地方，又辟为池沼，养魚与水禽。因为张仪谋划多，出力大，所以 城楼就叫“张仪楼”。
列宿光参井，分芒跨梁岷。
沉犀对江浦，驷马入城闉。
英图多霸迹，历选有名臣。
连骑簪缨满，含章辞赋新。
得上仙槎路，无待访严遵。
（禇亮《赋得蜀都》）
从此以後，成都便是“连骑簪缨滿，含章辞赋新”的繁华都市。先後作为蜀郡、益州、西川、剑南、成都路/府、华阳县、成都县的治所。元朝以後，又是四川行省的省会。成都也先後作过：公孙述成家、李雄成汉、刘备蜀汉、王建前蜀、孟知祥後蜀、李顺大蜀、张献忠大西政权的都城。也真是“英图多霸迹，历选有名臣”。
重城结曲阿，飞宇起层楼。累栋出雲表，峣嶭临太虚。高轩启朱扉，回望畅八隅。西瞻岷山岭，嵯峨似荆巫。蹲鸱蔽地生，原隰殖嘉蔬。虽遇尧汤世，民食恒有馀。郁郁少城中，岌岌百族居。街巷纷绮错，高甍夹长衢。借问扬子宅，想見长卿庐。程卓累千金，骄侈拟王侯，门有连骑客，翠带腰吴钩。鼎食随时进，百和妙且殊。披林採秋桔，临江钓春魚。黒子过龙醢，果馔逾蠏蝑。芳茶冠六清，溢味播九区。人生苟安乐，茲土聊可娱。
（张载《登成都白菟楼》）
剑南山水尽清晖，濯锦江边天下稀。
烟柳不遮楼角断，风花时傍马头飞。
芼羹笋似稽山美，斫鲙魚如笠泽肥。
客报城西有园卖，老夫白首欲忘归。
（陆游《成都书事》之一）
这在晋朝的张载，登上张仪楼，一览成都风物文化之後，便有“人生苟安乐，兹土聊可娱”。陆游也有“白首欲忘归” 。来了就不想离开的赞叹了 。
九天开出一成都，万户千门入画图。
草树雲山如錦绣，秦川及得此间无。
（李白《上皇西巡南京歌》）
李白早已用“画图”、“ 锦绣” 来比喻成都。更有：
千里烟霞锦水头，五丁开得也风流。
春装宝阙重重树，日照仙洲万万楼。
蛙似公孙虽不守，龙如诸葛亦须休。
此中无限英雄鬼，应对江山各自羞。
（李山甫《蜀中寓怀》）
诗人把历史上无限英雄们，放在如此烟霞面前，也得“对江山应自羞”，把成都推崇到极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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