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节沉浮录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清.孔尚任——《桃花扇》

奉节不在世人的关注中，已经很久。

上一次，还是他作为夔州府的时候，光芒万丈。

一、高光时刻

1995年，一起到中国旅游次数屈指可数的比尔盖茨和巴菲特，来了次三峡游。行至夔门时，导游介绍“蜀中四绝”：夔门天下雄、剑门天下险、峨嵋天下秀、青城天下幽。

再过2年，重庆成了直辖市，蜀中四绝排名第一的夔门，让蜀中四绝有点尴尬。

夔门深处 倪亮

幸好，组成夔门的“白盐山”和“赤甲山”都在一个行政区——奉节。

奉节的高光时刻在宋朝，成为夔州路的政府驻地（相当于现在的省政府）。公元997年，宋太宗定天下为十五路。四川分为西川路、峡西路（也称为“峡路”），1001年分峡西路为利州、夔州二路，省政府驻地奉节（夔州）。且川峡四路四大首府，仅夔州置最高级都督府，辖区面积最为广大。

夔州路有多大呢？面积相当于现在重庆市的两倍，辖区包括现在整个重庆市（除璧山以西地区）、四川达州市、湖北恩施州、贵州贵阳市、遵义市在内的整个东部地区）。

夔州路示意图

夔州路局部图 重庆勘测院制图

现藏于美国华盛顿的弗瑞尔美术馆的《蜀川胜概图》，相传为北宋画家李公麟所作，被誉为列“乾隆四美”之一，通观全图，图中标注历史地名最集中的地区是：四川成都地区，和夔州路治所夔州府地区（奉节）一带。足见奉节在当时的地位，足以比肩成都。而作为现今重庆市政府驻地的重庆主城地区，图中一笔也没描绘。

成为省政府驻地的奉节，管辖重庆、贵阳几近三百年历史，至元朝初方被废除，合并为四川行省。

只是在宋朝昙花一现吗？不是。奉节，历来都是川东地区的行政军事中心。

历史上奉节、重庆行政变迁情况

奉节的出彩，除秦朝之前的鱼复国外，是从西汉开始，汉武帝在前106年于奉节设置江关都尉，地位等同于巴郡和蜀郡的太守。

奉节行政地位上的提升，在东汉末年三国初期。公元200年，在奉节建立二级行政区（地级市），与重庆同级，在整个三国史，奉节因白帝城托孤、八阵图等事件中大放异彩。白帝城托孤于丞相诸葛亮及尚书令李严为辅，李严事后留下镇守奉节，足见奉节在三国的地位。

除了宋朝，在三国至此后的一千多年，奉节与重庆大部分时间都同级单位，相互独立，重庆管辖渝西地区，奉节管辖川东地区。

整体上来说，奉节与重庆行政级别大部分时间为二级行政区。但奉节的军事地位却一直较高，比如唐朝时期行政级别与重庆持平，而唐朝前中期，奉节最高行政长官，大部分都是皇帝宗室、功臣、武将、贤臣为之，如唐太宗李世民的堂兄李存恭、凌烟阁功臣李靖，孤身一人借兵两万用计谋击溃契丹人并俘获敌人四万人韦云起、道王李李鍊等，反应出朝廷对奉节的重视程度。

夔门.古隘雄风    陈及时

二、奉节起家

奉节是个很奇怪的地方。奉节的上游云阳有云安白兔井产盐，下游巫溪有宝源山盐泉（大宁盐场），盐的开发利用与人类早期聚落的形成、古代科技发明、环境变迁、官府财源、军事文化等诸多方面有着密切的关系，但奉节自己产盐并不太多。纵观整个川东地区，历史最辉煌的还数奉节。究其原因，奉节主要仰仗的是其地理位置。

（一）地理优势

奉节属四川盆地东部山地地貌，长江横贯中部，山峦起伏，沟壑纵横。境内山地面积占总面积的88.3%。奉节县城至夔门一带，为巫山和七曜山的一部分，山丘起伏，几无平地。至夔门一带，为长江横切七曜山形成，也即瞿塘峡，此地两岸如削，断崖壁立，高数百丈，宽不及百米，形成山高峡窄之势；仰视碧空，云天一线；长江水流在悬崖绝壁中汹涌奔流，自古就有“险莫若剑阁，雄莫若夔”的美称。也得到众多的文人墨客青睐，如：

李白《荆州歌》，白帝城边足风波，瞿塘五月谁敢过。

文天祥《又二绝》，瞿塘隘处真重险，勾漏坡前又一滩。

奉节（夔州）核心地带地貌情况

在古代以冷兵器为主的战争形态之下，这种层峦叠嶂的山地和曲折幽深的川谷繁杂地形条件，一方面使得奉节有据可守、有险可依，成为战略要地；另一方面也使得奉节的战争形态不适合机动灵敏的骑兵和庞大笨重的车战部队作战，却适合于轻便、可越高行远的步兵和联合作战能力强的水师参展，且水师最有优势。若水陆大军联合作战更是可达事半功倍之效。

奉节军事地位的重要性，使得历代王朝统治者均竭力经营奉节军事，无论是区域性割据政权，还是统一王朝，都注重布局奉节的军事防线，以维持割据政权的稳定、长久和统一王朝内部政治的安定。

（二）奉节是长江航道的“瓶颈”，可直接控遏三峡水道。

王勃的《滕王阁序》有一句“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形容南昌。可惜天妒英才 ，不然他要是游一次夔府，估计会觉得“控”字最适合用的地方是奉节，奉节是控巴蜀而引吴楚！上至巴蜀、下至湖北、江南，都得经过奉节。三峡窄处不足百米，南昌地区江面宽阔，达到一千米，这么宽，你怎么去控？，难怪杜甫《长江二首》有云：

众水会涪万，瞿塘争一门。

奉节在长江航道区位

四川地区，对川盐济楚、川米外销、转运滇铜黔铅和四川山货对长江水道依赖较大，主要是因为北路蜀道栈道易毁，陆路也不利于物资大规模的转运。

而奉节，恰巧位于长江水道瓶颈地带。

于是，只要扼住奉节一段水路的交通，便可控制巴蜀与湖北、江浙地带的往来。

利用长江水道的优势，进可顺长江而下，形成破竹之势，攻占湖北、江浙等长江中下游富庶之地，退可守住有巴蜀地区。正是源于此，占据奉节，便可以坐拥东控荆楚、西扼巴蜀、进可攻占、退可据守的战略优势。同时在以西安为京城的朝代，也能确保江南地区的赋税经四川一带安全运送到关中，保证王朝政治和经济安全。

这一瓶颈特征，在商业年代，在长江上、中游地区长距离贸易体系中的作中转作用，转变为商贸物流中心地。在军事领先的时代，符合战争攻守的需要，占尽优势。

三、 最后的辉煌

奉节所处的地方，乃长江水路咽喉要道，除满足军事功能外，其对经济的促进作用也早就了五代、宋朝之间体现出来，即作为长江上、中游地区长距离贸易体系中的中转作用，这也成为奉节城后来主要的功能。至唐代经济开始发展时，历经宋、元、明、清，奉节一直都有在奉节设关(夔关)榷税。至清朝，康熙二年（1663年）恢复因战乱关闭的夔关。

夔关银锭

随着“康乾盛世”的快速发展，每年过境夔关的长江商船超过了万余艘，奉节夔府遂成为四川省的商贸经济中心，“西南一大都会”。康熙朝奉节总税收10万，后事20万，到嘉庆年间(公元1796～1820年)，奉节夔关已达18万余税，而四川总共才23万税，奉节税收占整个四川的78%。夔关位列鸦片战争前中国最大的商税常关，成为四川全省的财政支柱！

同时，其经济功能特别是在长江上、中游地区长距离贸易体系中的中转作用则大幅度加强，其区域经济与行政中心功能乃取代其大区域范围内的军事政治中心功能，而成为奉节城的主要功能。

”川之货“在报关纳税同时,其中一部分货品将”滞留于夔州，再分销川东各地”。因此，奉节夔州而成为“川东一大都会，雄踞川东经济中心之位”。

四、奉节的朱楼

一定区域内的城市并不是孤立的，而是按一定的规律相互联系，当社会经济基础发生变化时，极易造成城市体系重构，有的城市衰落，有的城市崛起。

就在奉节的高光时刻，北宋景德三年，奉节城从白帝城一带，向西迁至奉节老县城。

迁城，对奉节再熟悉不过，唐朝就短暂发生过，但这次特殊的在于，这一次搬迁后奉节城从此再无变动。

搬迁前后的两地，距离并不远，看起来只不过是迁城，但内中的逻辑，已然导致奉节从此再也回不到此前的高光时刻：奉节逐渐由一个足以影响长江上、中游较大区域的政治、军事中心，转变为一个地级市级的政治、军事区域中心。同时，其经济功能，特别是在长江上、中游地区长距离贸易体系中的中转作用则大幅度加强，其区域经济与行政中心功能乃取代其大区域范围内的军事政治中心功能，而成为奉节城的主要功能。

但经济，相对军事来说恰恰不是奉节所擅长的，而后的一连串的因素，让奉节这个几千年的古城，彻底摧毁。

（一）奉节的地理优势在国家统一朝代，城市转变为经济、行政功能兼具时，即刻转为劣势，这是根本原因。

经济的发展，对官方来说，可以经过榷关厘税满足官府的运营。于民间经济发展来讲，需要的是适宜的地理基础。

奉节处于峡中，地形地貌的状况是城区沟壑纵横，山大坡陡，城市在这种环境中发展，往往是城区面积无法扩展，人口无法聚集，遑论民间经济发展了。即使现代，以奉节现在的新县城为例，其坐落在奉节三马山，1997年因三峡工程搬迁至此，整个县城境内有冲沟83条、滑坡53处、高边坡330万平方米,坡度25度以下的可建设用地仅占38%。可这，已经是从最初的草堂方案到宝塔方案，再到三马山方案，历时12年，最终选择的结果。

鸟瞰奉节县城 王良山

对外沟通方面，奉节水运仅有一条长江可用。境内的长江支流如汤溪河、草堂河、石马河、大溪河均为山间溪流，落差大，流域面积小，基本不具备行船功能。这对重庆城附近的长江支流嘉陵江而言，涪陵境内的乌江，毫无比较的可能。重庆位于两江交汇处，重庆的船只可通过长江、嘉陵江通达四川大部分地区。嘉陵江及其支流流域处于四川平原及边缘地带，地势平坦，农业发达，整个川东片区的货物汇聚到重庆运至长江下游及国外，进口货物能通过重庆批发，散向四川各地。

重庆被称为山城，坐落于川东平行岭谷区，山之间为平原或丘陵地带。而奉节周边，则为各山脉端头汇聚之处，县域范围内通行已是困难，于周边区县联通，更是不变。陆路方面，全无优势可言。奉节境内现在唯一的一条高速公路，开通时间距今还不到十年。

打通奉节的交通命脉，在满清末期，詹天佑设计的川汉铁路将进过奉节，可惜唯一的曙光也因为四川保路运动而熄灭。

重庆名山地图 重庆市地理信息中心制图

这种地理上的困境，是导致隋唐统一格局形成之后，奉节已不再具备足以牵动全国政治大局的地位与作用的根本原因。而后社会需要的是经济、行政功能兼具类城市，这种城市的政功能乃建基于其经济功能之上，且与经济功能相互凭籍，相辅相成。奉节的经济开发无法施展，只能成为普通的区域中心城市。

奉节唯一可用的便捷长江水运，也因官府在此设立的夔关的阻碍，不能发挥其更大的作用。

（二）奉节夔关滥收关税、重收关税。

《蜀海丛谈》有言：

夔关由知府兼任，每岁除解足定额，及军督等公费外，盈余即为知府公费。此项盈余，恒在二十万两以外。

因此当时四川之官职除盐茶道以外，以夔州知府为肥缺。因每岁解交之款有定额，这就为夔州滥收关税埋下隐患，夔关的关税便一直以重、滥著称。

许多货物为了逃避夔关重税，大多走陆路，道光年间，形成了一条由广东经湖南之郴州、常德转酉阳龙潭、涪陵以达重庆的陆路，因为原有的古老的夔关滥收课税，四川所需中国东部各省货物和洋货全靠这条路供应。这样，夔州的地位无形中被削减。

（三） 内地城市开埠通商，奉节无竞争优势，导致无税可收。

鸦片战争导致的国门洞开，1843年11月17日开埠的上海，到1856年第二次鸦片战争时已达182万税，成为沿海“五口通商”之首，已远超内河航运的奉节夔关！这让明清税关收入居广州关外的所有内地税关第一位的夔关，感到极大压力。

直接威胁到奉节夔关的，却是相继而来的宜昌、重庆、万州开埠。

对奉节影响较大的通商口岸，最早是1877年根据《中英烟台条约》开埠的宜昌。宜昌关口收税相对夔关低，在宜昌交税有了子口税单后，夔关只能验票放行。宜昌关口的开放，让商人趋之若鹜，夔关的地位受到威胁，日益下降。

真正给夔关带来重大打击的是重庆开埠。根据1890年签订的《烟台条约续增专条》，重庆于1891年正式开埠，并很快成长为四川的经济中心及进出口贸易口岸。至此夔关税收因而锐减，征收税费基本上没有盈余了。奉节在此时便丧失了四川门户和川东经济中心的地位。

再之后的1917年，奉节的下辖县万州，也完成开埠工作了。

至此，奉节夔关，形同虚设。最终导致夔关关闭。

（四）最后一击：行署的搬迁与日本飞机轰炸

奉节不成为纳税关后，城市迅速走向衰退。

在整个中国历史上，万州大部分时间，属于奉节管辖范围的一个小县。万州城区属中丘至深丘地貌，地形相对于奉节来说，已好许多；万州位于重庆与宜昌中间，当重庆发展起来后，长江水运中转站的地理位置便体现出来。而陆路方面，万州开拓了经梁平、长寿至重庆陆路，经梁平、大竹、南充至成都的陆路，南行有取道利川、恩施到达宜昌的陆路。

直至1917年开设重庆海关万县分关后，发展迅猛，成为川东大城市。1928年，军阀杨森以奉节“多匪乱”，将行署迁至万州，属于奉节的历史辉煌，正式宣告结束。

被日军轰炸前的奉节城      1923年  雅克·亨利·拉蒂格

抗日战争期间，1939—1941，奉节古城遭日机多达14次的轰炸，出动飞机100多架次，投弹730多枚（其中燃烧弹55枚），炸死1259人，伤1705人，炸毁房屋2849间（第一、三、四、七次未计入）。也将经营了数百年、规模宏伟的夔州府衙门，毁于一旦。包括城门、府衙等古代建筑毁损严重，仅大小南门和西门幸免，其余城门及大部分城垣被毁，城区残破不堪。拥有几千年历史的奉节城，就这样告别了属于奉节古城的时代。

五、结语

奉节的演变，值得反思。

（一）在奉节周边开埠税关收取子口税时代背景下，夔关依然按常厘税收取，导致奉节无税可收。想来，在这种时代洪流之下，领导人应该有一定前瞻性，及时作出政策调整，在时代的变革前，不要不思变革。

（二）川东地区行署由奉节搬至万州，在那时万州经济方面或许更为发达，但行政方面要搬迁一事，夔州方面是否有过争取保留，毕竟一官不慎，可能引发的灾难是整个城市从此沉入历史的深渊，再也无法恢复往日荣光。

近些年，奉节县正励精图治，积极打响奉节复兴战，打造“三峡之巅.诗橙奉节”，作出三峡历史游、奉节脐橙、中华诗城三大主题。对于奉节新县城地质灾害问题，奉节县一方面加快对地质灾害的治理。同时也未雨绸缪，县城的拓展逐步向现县城西侧的朱衣方向开发，这个占地12平方公里的新区，按照“现代宜居城市”和“未来奉节城市中心”定位，打造渝陕鄂边区区域性中心城市的核心区，建设集生态、旅游、休闲、居住为一体的新城区。

我们期望，奉节对历史遗迹，加重保护！对奉节诗城、三国遗迹、夔门及天坑地缝等自然风光，加快开发！未来奉节，必定发展得更加辉煌！

 另：前些年，有人在网上发帖，说：

近现代的四川历史文化研究，基本已被演绎成了一部“成都版”的四川通史。虽然也承认“巴蜀文化”，且“巴”前“蜀”后，但大多数时候，“巴”基本是被抹掉，甚至丑化的配角……“川派”学者，常常只以今天城市的政治地位排序，断章取义，不断把川西成都的历史无限放大……奉节却被消失”了

到现在的重庆市，奉节更是被弱化成透明一样，找不到存在感。反观重庆，也被这样的操作反噬，经常被批不及某些古城有历史，有文化。想来，这么多区县被重庆合并了，也应该给各自留一点话语权，是吧！

参考资料：

1.马剑，唐宋时期长江三峡地区军政地位之演变——以夔州治所及其刺史人选为中心的考察

2.田永秀，试论川东经济中心的转移

3.张超林、卢华语，唐五代时期夔州军事初探

——全文完——

相关阅读

关注一个呗！

投稿邮箱：[e-mail]

喜欢本文，请点个「赞」「在看」或者「分享」给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