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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雪光 | 读钱穆《中国历代政治得失》

周雪光 社會學會社 2020-02-19

周雪光,1959年生,山东淄博人。现任美国斯坦福大学社会学系教授。1991年斯坦福大学社会学博士毕业。长期从事组织社会学和社会分层领域的研究工作,其研究工作发表在《美国社会学评论》《美国社会学杂志》《行政科学季刊》《组织科学》《比较政治研究》等刊物上。





    三联书店2001版《中国历代政治得失》书影(本文内所提及的页码为该版本页码)


借用喜马拉雅网站资源,听读钱穆《中国历代政治得失》。这本书依当时讲课形式,口语化表达,易于听读。以前多次翻阅这本书,每次因关注不同而心得各异。这次听读有新的感受,索性择要重读了部分章节。

 

作为国史大师的钱穆先生,在《国史大纲》序言中已公开申明其关于中国文化和中国历史的立场。虽然学术价值中立观念不无道理,也喜欢这种直截了当、爱憎分明的立场声明,使得读者一开始就带着几分小心和警觉去阅读,强于那些貌似中立但暗含立场的做法。也因为此,钱穆先生文中的一些断言我不甚同意,故仅取所需。

 

这本书不是史学研究,着力点在评判历史,特别着眼于历史上的制度安排,涉及到社会科学的方方面面,许多观察和想法颇有启发。钱穆先生没有受到社会科学思辨的训练,更多地依赖所持立场和经验归纳,也听/读出了不少疑问和异议。把一些联想记录如下。

 

 

因为研究兴趣,特别关注钱穆关于中央与地方关系的讨论,这一主题贯穿始终,且与其他主题联系密切。

 

就中央-地方关系来说,钱穆推崇汉朝为理想模型。“汉代官级分得少,升转极灵活…虽是中央政府大一统的局面,虽是地方行政区域划分得比较小,却不感觉得这个中央政府高高在上。”(p. 11)但后来朝代越来越倾向于中央集权,中央集权逐渐形成,层级多,等级森严。“政治进步,政权自然集中,任何国家都走这条路。开始是封建,四分五裂,慢慢地就统一集中。然而自汉迄唐,就已有过于集权之势。到宋、明、清三朝,尤其是逐步集权,结果使地方政治一天天地衰落”。(p. 170) “中国是一个广土众民的大国家,必需得统一,而实不宜于过分的中央集权。这在中国的政治课题上,是一道值得谨慎应付的大题目”(p. 50)。

 

西汉郡国并行制下的胶东半岛


这个主题贯穿于中国国家治理的大历史之中。在历史上,中国与西欧在国家建设这个主题上走过了两条不同、可以说方向相反的道路。中国在秦汉帝国之后已形成中央集权模式,而西欧则是从分散、地方到逐步中央集权的过程(如蒂利的研究所示)。在当代,中国从一个高度集权的国家体制向分权方向转型;与此同时,西欧各国则相反的处境出发,逐渐加强国家权力。不同国家在国家建设上的演变方向,因特定历史条件、轨迹和规模所制约,不能简单地援引比较。例如,西方国家中一些需要集中规划的领域(如公共医疗),在中国可能恰恰是集权过度了。

 

 

钱穆注意到,或者说我从他的笔下品尝到,国家治理实践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优劣选择,而是一系列优劣不一的选择间的拼凑与权衡:

 

有效治理与官员激励间矛盾。为管理效率起见,需要减少层次;但为激励计,则需要演化出繁杂的层次,如唐代则把州县多分级次,以资激励(p. 48)。当然,政治控制也是一重要考虑,如明朝的“这种行省设施,实际上并不是为了行政方便,而是为了军事控制”(118)。可见,国家治理的制度设施是各种力量、利益和历史惯性合构而成的,而且处于不断演变过程中。明朝黄册制度以“户”为主,鱼鳞册以土田为主。后来收税以土地为主,黄册便逐渐不为重视,而鱼鳞册则一直在更新。各种制度都经历了类似的用进废退过程。制度演变常常是新的优势与新的矛盾和困难同时发生的过程,大多是在地方性知识结构中完成的,有着暂时性、局部性优化的特点。 


明朝鱼鳞册图


另外一对矛盾:人治与法治的利与弊。中国传统政治中的尚文之弊,即文书政治,自上而下愈演愈烈,法愈细、管愈严,导致历史上时常出现的万马齐喑的死寂局面。另一方面,人治有着灵活性和无所忌讳。“中国一向似乎看重的不成文法,往往遇到最大关节,反而没有严格明白的规定。这也可以说是长处,因为可以随宜应变,有伸缩余地。但也有坏处,…”(p. 29)。如此看来,人治与法治各有所长。不妨从比较角度追问一句:为什么其他社会中法治为重,但没有导致万马齐喑的局面?

 

有意思的是,一统体制与一盘散沙亦有相得益彰之效。“宋代的中央集权,是军权集中,财权集中,而地方则日趋贫弱。… 所以金兵内侵,只中央首都一失,全国瓦解,更难抵抗”(p. 86)。 这一命题可说是明末清初顾炎武感叹的回响。钱穆从另一角度论及这个关系。“全国人才集中到中央,这不是件好事。首先是地方无才,不仅地方行政要降低效率,而地方风俗文化,也不易上进。地方垮台了,中央哪能单独存在。所以中央集权不是件好事,而中央集才也不是件好事。”(p. 53)在最后的“总论”中,钱穆再次指出中国社会一盘散沙的散漫性,缺乏内在的凝聚力量,与“封建制”形成对比(p.175)。这一观点似乎与读到的当代史学观点颇有不同。

 

 

以钱穆对中国文化的了解,他直言西方民主制度与中国文化不兼容。“中国政治上的传统观念,对一意见之从违抉择,往往并不取决于多数,如西方所谓之民主精神。而中国人传统,则常求取决于贤人。” (p. 39) “中国传统观念,总谓贤人可以代表群众舆论与公共意见。”(p. 52)这一思路是不是来自儒教的等级名分观念?

 

与此相关的是关于选举制度与分层的讨论。作者提出,中国与西方的不同体现在流品与阶级之别。“西方社会有阶级,无流品。中国社会则有流品,无阶级”(p. 124)。不知从这一角度来看今天中国社会的阶级观和分层问题,是否有所启示?所谓“低端人囗”,出自于等级名分的文化价值中,不足为怪,可以说是这一思维逻辑的自然延伸。曾有学友信件讨论,儒家等级结构有利于社会稳定,是治国良策。我的回答是,如果你是在这个等级结构的底层,也许感觉和看法会有所不同。同样地,建立在不平等地位的贤良执政,贵者欣然接受之——直到自己被排挤出这个等级。

 

文人在这个等级结构中的位置值得关注。中国传统文化中崇尚学而优则仕,“于是知识分子竞求上政治舞台去做官,仕途充斥,造成了政治上之臃肿病。读书人成为政治脂肪。”(p. 58)另外,“在中国以往著作里,很少有专讲政治理论的书,也很少专以政治思想而成名的人物。…只因中国读书人多半做了官,他们对政治上的理论和思想,早可在实际政治中表现了。用不着凭空著书,脱离现实,来完成它书本上的一套空理论”(p. 24)。这段话耐人寻味。在中国文化中,读书人的政治理想来自哪里,又是如何实现的?也许这是中国文化中政治理论、政治思辨贫瘠(是不是可以这样说?)的渊源之一?

 

阶级继承性是马克思阶级论的重要组成部分。钱穆注意到,“当时【汉代】虽非封建社会,爵位不世袭,而书本却可世袭。虽不是世代簪缨,却是世代经学。世代经学,便可世代跑进政治圈子,便无异一封建传袭的贵族了。”(p. 34) 但正如中国社会中的富不过三代现象,钱穆注意到,中国文人家庭的传承也有类似情形,“至多也只能维持上三代”(p. 173)。生活在重视传宗接代的文化中又缺乏掌控自己命运的独立感,中国文人的焦虑感就不难理解了。

 

通过科举考试的形式,读书人实现了某种意义上的政治世袭。(图为宋《科举考试图》)


这本小书的内容可谓丰富。从作者提纲挈领的讨论中,居然可以读出道德经济,法治限制权力,知识阶层等当代社会科学的思想,这里不能一一涉及了。

 

最后,用钱穆的话来结束这篇阅读笔记: “中国之将来,如何把社会政治上种种制度来简化,使人才能自由发展,这是最关紧要的。……重要的不在推倒,在建立。”(p. 176)


*本文为周雪光教授4月11日发表在微博的博文,感谢周教授惠允推送。


○编辑:老象          ○排版:老象 岂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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