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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奇的年代:文学与生活 |景凯旋

景凯旋 吃果读书 2020-09-16
文:景凯旋:来源:私人史

只要回顾一下新时期以来的文学,就不难得出结论:相对1949年以来各个时期,小说的创作是繁荣多了。就像在教科书中常见的那样,“新时期文学”依然是一个以政治史划线的年代。摆脱不了政治的影子,是由于政治对生活的影响太大。然而,当代文学提出的问题始终是,生活的本质是什么?文学的本质又是什么?正是在这点上,我们有理由怀疑新时期以来小说的价值,倒不是因为它们太过于贴近政治或逃离政治,而是因为它们远没有写出生活的真相。 
  


新时期文学肇始于1977年,以刘心武的《班主任》为发轫作,但标志却是1978年卢新华的《伤痕》。今天看来,它实际上只是一个粗浅的感伤故事,缺乏细密的生活质地。然而就是这种描写政治歧视的主题,引发了全社会的同情,导致“伤痕文学”问世,如张洁的《森林里来的孩子》、陈建功《飘逝的花头巾》、韩少功的《月兰》、郑义的《枫》、古华的《爬满青藤的木屋》、陈世旭的《小镇上的将军》。

这些作品大都是揭露文革中造反派的残忍和群众的愚昧,目的在拨乱反正惩恶扬善。文革的灾难被归罪于“四人帮”的阴谋,被看作是历史进程中一次偶发事件(有意思的是,通常这被称作历史唯心论),生活的冲突因偶然而获得一种戏剧性。时代是沉重的,又是慷慨的,它把过往一切年代的传奇要素都提供给了人们:坏人当道,好人落难,悲欢离合,善战胜恶。 
  
有关“真实”的问题于是被一再提出。在当代中国,真实从来都不是一个涉及事物本质的问题,而是一个政治正确的问题。

批评家们按照歌颂光明的主旋律,指责陈国凯的《我应该怎么办?》不够典型,违背真实,而读者来信却言之凿凿地证明实有其事。争论的双方都以真实为武器,批评家们不再挥舞棍子,却试图操控“真实”话语,民众也以同一种语言予以回击,甚至显得比主流意识形态还要浪漫迷思(文革中还有什么苦难传奇不能发生呢?),仿佛越是生离死别的故事越能引起同情和义愤。

在某种意义上,批评家们是对的,真实的概念包含着本质的规定,只不过在他们那里,这本质是被钦定的,而不是被发现的。那个时期作家的受欢迎其实说明了这样一个事实:对于沉默的大多数,文学是他们生活的一个重要部分——他们唯有通过它来表达内心的感觉。 
  
然而,伤痕文学显露出来的底子实在太薄,作家们大都是初登文坛的新手,多年的文学教条和封闭隔绝,造成他们的作品激情有余而底蕴不足。情节多半是概念化的,缺少性格的刻画,细节的描写,和心灵经验的重构。

伤痕文学可说是一次集体的创伤记忆,因为要符合权力话语,记忆成为可发表的记忆,一种有选择的遗忘。权力者对无权者的暴政,被重构成文革当权者对老干部和群众的迫害。这种善恶的二元对立一旦消失,光明自然会随之而来。于是为了记忆的文学,变成了遗忘的工具。

几年以后,一位作者回忆当初编辑对其作品的删改,仍然感到懊悔:“我对那个时代特别憎恨,但我却用笔赞扬了它。”这番话倒是有力地印证了福柯的说法,在权力的操作下,言说主体并非话语的依据,而是被话语所塑造的对象。 
  
一些青年作者,如王安忆、徐乃建、史铁生、孔捷生、陈村、梁晓声等,则着力描写七十年代的知青生活。这些人成为作家大都在返回城市之后,一当他们发现,自已既不属于农村又不属于城市,遂产生了强烈的怀旧之情(如史铁生《我遥远的清平湾》)。

青春、爱情和革命的迷惘,借着上山下乡的经验,获得了一种时代的成长美学。而一些作者则试图表现知青的理想主义,成为九十年代“青春无悔”的先声。

张承志《北方的河》被誉为表现了一代人的精神历程,作品里没有什么情节,只有一种激情,那个黄土高原上徒步行走的主人公,毋宁说是陷入了文革中那种对大词的着魔状态,在满篇“母亲”和“青春”的召唤下(在革命修辞学中,这两个词往往代表祖国和革命),“张开双臂朝着莽莽的巨川奔去”。

然而,在许多读者眼里,这样的激情是不真实的。作者越是豪情满怀,就越是看不清周围的世界和自我,越是成为红卫兵历史的空洞而虚妄的回声。 
  
当一批年龄在五十上下的右派作家重返文坛,小说的创作似乎又进了一步。这些作家大都曾经磨难,如今重执牛耳,痛定思痛,在描写文革的劫难外,还写到历次的政治运动,形成从历史纵深去探讨文革悲剧的“反思文学”,如王蒙《布礼》、《蝴蝶》,张贤亮《牧马人》,陆文夫《井》,张弦《记忆》、方之《内奷》、高晓声《陈焕生上城》、鲁彦周《天云山传奇》等。

个别作品甚至还触及到劳改营的生活,展示出这个社会最严酷的一面。然而,缺乏自我意识恰恰是反思文学的特征,比起伤痕文学的平民化,这些作家的公共角色意识更强,常常已经走到真实的面前,却又掉头往回走。

丛维熙被称为“大墙文学”的代表作家,他的一部作品中的右派主人公因为所爱的女人曾试图偷越国境,被他看成是一个女人最大的失贞,与之毅然分手。作者编造这样的情节,是想让他的落难主人公成为政治正确的英雄,通过一种“贞操”的男权话语,表现出对权力的感恩。

张贤亮的《绿化树》中,劳改犯人的饥饿感觉写得十分真实,但让人不解的是,主人公最后竟通过学习《资本论》,尤其是通过一个村妇圣洁的爱情,不但使他的食和欲得到满足,更使他经历了一番灵魂改造,从此成为一个马列主义者。

有这么一段苦难的经历,作者本可从中发掘出很有力度的主题,但他却把它写成了一部充满诗意的现代传奇,历经磨难的才子最终获得佳人的青睐,落了个政治和爱情二美双收的结局。作者要把几十年的苦难合理化、崇高化,至少是犯了一个“时代错误”。 
  
王蒙作品中的主要人物多是右派或高干,对他来说,五十年代初的“布礼”永远是纯洁的,后来的受难都是为了祖国和人民,并借人物的话,发明了“亲娘也会打孩子,但孩子从来也不记恨母亲”(《布礼》)的理论。

在《蝴蝶》中,一个颇有良知的高级干部,经历了文革的被迫害之后,幡然醒悟到自己也曾是一个迫害者。倒不是由于轮回果报,而是由于权力者忘记了人民。根据王友琴的一篇文章,《蝴蝶》中那个高干的前妻海云,其原型是北京某中学的一个教师,被打成右派后被迫离婚,后在文革中受尽折磨上吊自杀。小说没有描写原型被迫害的真实细节,对她的死也是一笔带过。

事实上,作者未能讲述死者的故事,我们所听到的也不是她要讲述的故事。错过了这样一个用加缪的话来说承受历史的人物,而着眼在创造历史的老干部身上,也就失去了真实生活中的悲剧要素——不可理喻的灾难,变成一部反官僚主义的作品。就这个主题而言,它甚至还不如作者早期的《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后者至少还有一种压抑的情绪,而不是这种在内心里完成的光明结局。 
  
在此之前,在大学校园和一些文学小圈子里,已经出现了一些民间刊物。这其中,《今天》的成就和影响尤为显著。为它撰稿的是一些青年诗人,像北岛的《回答》、《一切》,顾城的诗句“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都曾传诵一时,代表了迷惘一代的情绪。他们不再相信过去的一切,而要去追求未来的某种东西。

《今天》也发表小说,这些作品不再从社会的角度,而是从个人的角度去描写社会,尤其喜欢通过残疾和死亡之类不寻常的题材去寻求个人价值。他们与上述作家的不同,在于从集体浪漫主义转向个人浪漫主义。

舒婷的《教堂里的琴声》,写一个酷爱音乐的老音乐家,在那个年代靠偷偷弹钢琴维持着生存意志。史铁生的《没有太阳的角落》,则是写三个残疾青年同时爱上了一个可爱的女孩,一种无望的爱,充满温情和善良。尽管他们对个人价值的肯定已经脱离了主流意识形态,但从现代人的眼光看,感伤、唯美和夸张的抒情,原本就是一种浪漫的迷思。他们所缺乏的,仍然是那种写出事物本来面目的能力。
 

在中国,“现实主义”一直都是个暧昧的词。早在延安整风之后,新文学的写实一系,就已经荡然无存。毛泽东提倡“两结合”,强调文艺的浪漫一面,固然有其个人爱好,却也有其政治考量(如与斯大林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唱反调)。由苏联移植过来的“干预生活”,西方萨特的“介入文学”,历来都不为权力者所喜,并且常常成为作家的罪状。

八十年代中,随着理论界文化热的兴起,“寻根文学”开始把目光投向传统文化,想要从中发现过去与现在之间的某些联系,同时也拉开与直接现实的距离。然而,在我看来,文革的发生既非由于传统文化的延续,也非由于传统文化的中断,而是一种新文化的结果,因而寻根文学最终也只能是一种新的传奇。

在韩少功的《爸爸爸》中,仇恨和无知的氛围有洪荒般的野蛮,渗透于历史的全部。有评论家称,小说揭示了中国文化中缺少“理性的自觉”。然而,离开了历史生活的真切描述,挖掘传统文化的非理性,果真能解释中国近百年来受制于西方历史理性的过程吗?

阿城的《棋王》则试图表明,真正的传统文化一直存在于世俗社会,古今没有任何政治力量能够摧毁它。一个古老民族在大地上繁衍不息的秘密。叙述者最终通过世俗的复归大彻大悟,达到一种“道”的境界。但在日常生活的残酷表面之下,去发现平静与和谐,一种当下的永恒,却又让人不免疑惑,我们到底曾活过一个什么年代? 
  
此外,莫言、张炜的小说也都写到过去年代的政治斗争,历史被寓言化了,大量残酷和恐怖的情景,衬着奇异的民俗风情,被作者一路写下来,铺写得淋漓刺激。这些故事大都把乡村作为背景,为的是重新发现民间。

生活不再是一连串由历史规律决定的事件,而是呈现出欲望、本真、原始、荒诞和宿命。中国革命的符号象征,原本就不是阿芙乐尔号巡洋舰的大炮,而是井冈山的长矛。

批评家黄子平曾指出,文革前的革命历史小说,已经颇有点传统英雄演义的味道,一个个梁山泊似的强盗,被阶级斗争的话语所收编,一步步失去了阳刚之气。革命乌托邦的破灭,使得作家们痛感中国人“种的退化”。

在他们的小说中,强盗们又一次反出江湖,通过暴力与性,在原乡神话中颠覆着官方叙事。家族的恩怨情仇,高粱地的旖旎风光,四处觅尸的野狗,还有疯傻人的神奇预言,都是为了表现历史的不可理喻。但这种颠覆终究是同质的颠覆,一旦作家们摆脱了政治的影响,随即又陷入更浪漫的乡愁,用民族的神话来取代阶级的神话。

黄子平曾谈到样板戏对土匪话语的处理,说它“承续了文化传统中对越轨的江湖世界的想像与满足”。这话也可以移评于此。这样的民间从来就不存在,因此新的拯救也只能是作家的想象。对读者来说,阅读乡村的趣味是在它的抒情背景,江湖儿女的故事更有返真归朴的神奇,要从其中发现历史和现实的底蕴,真正深刻的人性,未免把作者的向壁虚构太当回事。 
  
从五六十年代回到三四十年代,甚而回到遥远的古代,这种文化寻根的结果,便是重新发现了世俗。

如果说阿城关注的还是世俗精神,那么贾平凹、冯骥才则是对物化的世俗文化有着特殊偏好。

《三寸金莲》兴致盎然地描写女人的小脚故事,明显带有一种自然主义的态度,后来作者自承对此“越揣摩越觉得其深奥”,寻根至此,已经近乎旧式文人的狎邪。

就寻根小说而言,问题还在于对文化的展示,如果小说的冲突只是外在的、文化的,而不是内在的、人性的,那它就谈不上深刻,也谈不上生存的真相。

小说归根结底是表现人类的,在文学中宣扬文化,从来都是第三世界的话语,无论其描写如何生动,它也终竟是一种民族国家寓言,不能提升我们自己的生存认识。

九十年代初,余华《活着》在肯定的意义上,一语道出了此种文化的实质,“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的,而不是为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中国文化中一直存在着一种对苦难的消解功能,那就是活在当下的人生态度。

这确是一种快乐的哲学,但这种哲学也从来没有上升为人的水平。经历了这番浪漫的寻根,作家们到底还是回到了现实的合理化。 同时期被称为“现代派小说”的作家们,指责文化寻根是“玩物丧志”。

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徐星的《无主题变奏》,借鉴西方作家笔下的反叛形象,写当代青年的骚动不安,行为张扬,不承认有任何值得为之奋斗的人生目标。以刘索拉而论,她的人物大多是未来的艺术家,总是来往于一个个高极的处所,生活太痛快了,所以就产生了痛苦,要不时露出瞧不起物欲的脾气。

但我们还是不明白,这种个人反叛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在一个没有约束的地方,而要去反抗某种约束。即使在自由的环境,生命与现实的冲突,依然会使真正的艺术家感到痛苦。因此,她小说中人物的反叛,其实是撒娇。作家们获得了更多的表达的权利,那些情节和人物的恣睢,却让人感到自由也是一种特权。
  


随着西方现代小说的大量译介,作家们开始从中借鉴新的叙事模式,如果仅就那个时期的作品而言,大抵都有迹可寻。

马原、残雪、格非、余华和苏童等人的“先锋小说”,以一种新的方法写作,他们的题材依旧是暴力、疯癫与性,只是刻意表现孤独的自我,或者是无我,表现个人与社会的疏离,文本与现实的疏离,代表了一种现代派风格。

对他们来说,重要的不再是写什么,而是怎么写。小说成为语言和文本的实验,最终是要解构“人”的存在。

如在格非的《风琴》中,有一个这样的情节,男人看到妻子被日本人挑去衣裤,露出裸体,竟使他感到压抑不住的兴奋。这种随心所欲的写作,故意模糊语词含义的意图,正是索尔仁尼琴所说的“对新奇的无休止的迷恋”,也是大多数先锋派作家的共同追求:摧毁长期以来被人们普遍接受的艺术规范,在一张白纸上实现自我的突围。 
  
五四新文学曾从西方转向俄罗斯,当代文学又从俄罗斯重新转向西方。然而,先锋小说只是对西方文学的模仿,作家们试图跨越真实的界限,不是为了更深刻地捕捉真实世界,而是为了愈益远离它,无论是欢乐还是痛苦,都缺少真正的感受。

另外一些作家,如汪曾祺、贾平凹和阿城,则倾向于从传统中吸取语汇(他们的写作,被认为是重新发现了沈从文的意义。但在我看来,沈从文最好的作品并不是他那些凄婉的乡村牧歌,而是《丈夫》,如一个老作家所言,那里面有着“伟大的俄罗斯的悲哀”。

传统语言的节奏和韵律,经过前人千百年的经典写作,已经成为一种“有意味的形式”,它最适合的书写内容便是闲情逸致,所以他们的作品往往有一种陈腐的文人气,精致的散文式的画面,缺少更大的现代精神内容。

对于这种“玩文学”(包括玩语言),最尖锐的声音还是来自批评界,在八十年代后期一次讨论会上,一位批评家就曾直言中国作家缺乏对“苦难的敏感”。 在某种意义上,八十年代末大量文学读者的离去,实际上是一种无言的拒绝:这样的小说里已不再有他们想要寻找的东西。 
  
作家们再次遭遇前所未有的尴尬。他们的作品,严肃的读者觉得不真实,通俗的读者又嫌不浪漫。等到九十年代市场经济出现,大众文化迅速成为主流。人们更加不关心作家们在写些什么,他们可以收看电视上的各种娱乐节目,跟朋友去听流行音乐,跳迪斯科或贴面舞。

小说仍有人在看,但已不再有真正的读者。市场上长销不衰的是琼瑶的言情和金庸的武侠,一切时代男人和女人的传奇故事,都可以在那里面找到,极大地满足人们对生活的虚幻感。

这时期大陆通俗文学的代表是王朔,他的故事都是写一些不太正经的普通人,终日干些无伤大雅的坏事。简单的人物,缺乏逻辑的戏剧性场面。他成功在不怕故作伤感和随心所欲的驾驭人物和情节,更在把历来神圣的东西轻轻地调侃一下,满足了大众既想越轨又想平安无事的心理。

有人指责王朔的痞性,那是误解,其实他的人物都是很纯情的,无论爱情或友谊都有平民的高尚,作品中找不到任何真实的社会背景和冲突,因而是一种通俗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结合。这样的作品,可以在社会矛盾尖锐的时刻,提供一点宣泄的渠道,又不致触犯体制,反能起到社会稳定的作用。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王朔参与制作的《渴望》,将文革演绎成一幕悲欢离合、嫌贫爱富的通俗剧,在中央电视台连播,极大地舒解了社会的紧张,便是新时代里话语策略的一次成功转换。 
  
威权与市场的结合,使现实的人分裂成两半。对于身处优越的作家们,写痛苦不真实,写幸福又不文学。作家们失去了现实感,却以为至少还能把握历史。王朔的成功,促使许多作家转向大众,与通俗文学暗通款曲。

三四十年代再次成为热门题材,王安忆的《长恨歌》写一个女人错过一生中好几次爱,永远在不幸中施施而行,是那种非常精致的浮华疲惫。苏童的《妻妾成群》则是一个旧时大家庭的故事,冲突在争风吃醋的妻妾们之间展开。

这些故事都发生在作家们出生之前很久,写的是陈旧的主题和情节。几十年的文学兜了一个圈子,又从革命浪漫主义回归世俗浪漫主义。只是王朔在文学上无所标榜,不怕别人说他低俗的态度,他们很难达到。

要讲故事,较高的文学姿态和素养反而有害,于是处处显出前人的痕迹来,令人想到四十年代的传奇作家张爱玲,甚至想到张恨水、林语堂。仿佛是似曾相识的故事又被重新演绎一次,仿佛中国几十年来什么都没有发生。通俗文学的实质在于没有自我意识,不从人物身上体验人生,因而形不成作家的个人世界。

傅雷曾批评张爱玲的作品“既没有真正的欢畅,也没有刻骨的悲哀”,但张爱玲毕竟还有某种人生苍凉的况味,这些作家又有什么呢?在现代社会,这样的故事是要有点新的质地的,然而没有,因此它们看上去就像摆在现代超市里的一套折旧家具。 

张爱玲后来漂流海外,作品也转向更加写实。《秧歌》实际上已超越她一贯的饮食男女,弥漫着一种生之悲悯。在《海上花》译后记中,张爱玲谈到伤痕文学,曾说了这么一句:“仿佛我们没有过去,至少过去没有小说。”她认为,当代中国文学中断了好的写实传统。

其实何止是伤痕文学,新时期以来的小说,全都是如此。多年来浪漫主义的观念已被纳入一种政治文化的价值体系,渗透到作家们最深层的意识之中,一旦这体系的外部脱落,露出来的便是这么一个传奇的架子。
  


九十年代中发生的人文精神争论,起因便是大众文化的冲击。

作家当中,王蒙是支持大众文化的代表,在他看来,左的政治文化仍是最大威胁,而反理想、反英雄的世俗化恰是对左的否定。张承志、张玮则是支持人文精神的代表,在他们眼里,大众文化就是商业化和鄙俗化,不具任何终极关怀的意义。一方要逃避崇高,一方要反对媚俗。

然而,这场争论虽然针锋相对,却又都言不及义。对于什么是文学,争论双方都不可能给出一个真正的答案。因为他们各执的两端,正是加缪所说的宣传品与奢侈品——文学逼仄之路两边的深渊。

九十年代以后文学界相安无事,没有再出现政治上的高压批判,真正的原因便在于此。相比而言倒是不反对大众文化的作家写出了较近真实的作品。

作为罗素的信徒,王小波在他的杂文里强调了思想自由。小说《黄金时代》讲述七十年代初一对男女知青的性爱,以一种苏格拉底式的故作无知,向那个禁欲年代挑战。只是拿身体的浪漫来反抗情感的浪漫,得付出代价,作品的荒谬感缺少更深刻的悲剧内涵,便是代价之一。 
  
更加年轻一代的作家是不会关注这场争论的。他们大都出生在六十年代后,对文革的集体记忆比较淡漠,文坛上无休止的主义之争,更是让他们不屑一顾。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是自我中心的一代,受过良好的教育,常在作品中表现个人的记忆和存在,要从自为的物化的都市生活中发掘出原乡诗意。

这一点,从他们的作品题目中也可以看出来,如朱文的《我爱美元》,何顿的《生活无罪》,张旻的《自己的故事》,林白的《一个人的战争》,陈染的《私人生活》等。在写作上他们已从宏大叙事转向私人叙事,从民族国家话语转向个人话语。

主人公往往是作者自我的体现者,世界因他们的感觉而存在。比如,同是女性作者,王安忆在反男权中心文化的同时,还不忘记把它上升为反西方霸权文化的政治高度,而林白、陈染的作品则代表了一种纯粹女性主义写作,通过身体政治性的阐释(比如对女人手淫、同性恋的直言不讳),向男权意识发起挑战。

但作家们将“私人自我”从“公共自我”中分离出来,用以对抗集体主义意识,使得九十年代以来日益尖锐的社会与思想矛盾,在其作品中全都付之阙如,却又吊诡地失去了我们称之为“现实感”的东西。他们的作品难以使我们产生恒久的感动,因为对生命的世界而言,无论现代人将群体还是个体视作一切价值的基础,都同样是不可信的。 
  
而对于现有的文学秩序,年轻作家们确乎已急于表现出“断裂”的姿态,在他们看来,鲁迅的创作太过于社会化,也太过于现实化,已经成为阻碍今天创作自由的“石头”。还有的作家则是从另一个方面指责鲁迅,比如冯骥才近年就曾用时髦的西方后殖民主义话语,指责鲁迅的国民性批判是拾传教士的牙慧,为西方文化侵略张目。时移世易,中国的传奇作家们,终于可以向启蒙复仇了。 
  
启蒙运动的开创者曾提倡人的文学,反对非人的文学。如今,全民的审美品味再一次降到人的水准以下。人们不再迷信思想,而是迷信身体。在这种情况下,欲望成为小说的唯一道德。

继女性主义作家以后,一批更加大胆的“美女作家”登场,卫慧、棉棉等人的作品,突破情欲与道德的临界状态,将身体与政治的关系转变为身体与物欲的关系。她们的芳照被贴在封面上,她们的写作被称为是“用下半身写作”,以招摇过市的情色风靡一时。

这些作品大都属于半自传体小说,没完没了地写手淫、同性恋和吸毒,而不追求任何社会文化意义或艺术目的。就文学而言,性题材本身未必就一定是坏小说,决定作品的好坏其实还在作者对性的态度,与世界文学史上那些优秀的作品不同,这些作品表现的不再是欲望的虚无,而是欲望的充实。

然而,道德仍然不是这些作品的真正问题,这些作品的真正问题在于美学虚幻,编造出一个人欲横流且又自我实现的现实世界,没有任何人生的阻碍。她们的出现,使得文坛再次被划分为“严肃作家”和商业作家。

“严肃作家”们指责美女作家堕落淫荡,无可救药,但却显得言不由衷。他们当然并不真的以为在今天文学对社会的道德影响仍然巨大,也不是因为美女作家完全没有艺术目的,或没有将性描写上升为一种政治文化(比如女权主义)。

他们恼怒,是因为他们从中看到了自己。就像张爱玲说的:“有美的身体,以身体悦人;有美的思想,以思想悦人;其实也没有多大分别。”说到底,这种“下半身写作”难道不是从来就没依托过一个真实价值的当代传奇的逻辑发展? 

“严肃作家”们早已高扬起欲望的旗帜,像发现真理一样宣称“欲望比性格更能代表一个人的存在价值”(余华语)。在先锋派、新生代和女性主义小说中,肉体作为一种虚幻的颠覆力量,被不厌其烦地使用。即使那些偏重民族叙事的作家,也把肉欲视作过去时代的核心经验。

因此就身体写作而言,“严肃作家”与美女作家并没有多大区别,只不过前者叙述的是他人的性欲,后者叙述的是自己的性欲。在陈忠实《白鹿原》、阿来《尘埃落定》等描述前现代社会的浪漫故事中,欲望成为历史的解读物,或者被历史所解读。

这与其说是出于生活的逻辑,不如说是出于市场的逻辑。既然中国作家们以前就未曾找到过反抗精神教条的力量,那么今天他们的价值缺失就是很自然的事。而且因为他们采用的是民族叙事,所以更加缺少个人的体验。

构成冲突的人物的阶级性减弱了,取而代之的是人性和民族性。以前万恶的、卖国的豪绅土司变得有情有义,至少在民族大义上,他们是无愧于心的爱国者。真正的敌人依然存在(尽管这往往被作为背景),但已经不再以阶级来划线,而是以民族来划线。

这种历史阐释的视点,与过去阶级斗争年代和新时期初期的小说一样,仍然是主流话语的操作和体现。然而,只要稍微思考一下我们就会发现,在民族主义话语高扬的同时,当代人的自我危机都在变得更加深重。 
  
经历了几年的沉寂,先锋派作家纷纷转型,相继推出他们的新作。莫言的《檀香刑》依旧沉溺于久远年代里残酷的诗意,书中对酷刑的展示多出于想象。看多了他的作品,就觉得处处露出伪民俗的痕迹。

但我认为,要写出人性的恶,是不需要任何虚构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已经表明,在这一点上,精神的展示要比器物的展示更加真切。

格非的《人面桃花》在精致纤巧的叙事中向传统回归,作品的弊病在内容贫乏做作,处处袭用旧式小说的语句,还让土匪与人质在雅舍里吟诗作对。评论界对此一致叫好,这只能说明当代文学界已经完全丧失了现实感和审美品味。

余华的《兄弟》再次写到文革,夸张鄙俗的性欲构成了全篇的主干情节,欲望导致文革中的家庭灾难,又导致患难兄弟在新时期反目,最终造成人亡欲尽的悲剧。

作者想对文革和新时期做出马尔卡斯式的百年阐释:一个自为的世俗社会突然遭遇到历史。在作者的心里,依然保留着对“活着”本身的品赏,小说中反复描写李光头偷窥女人下体的情节,便是为了表现这一点。

然而,毫无顾忌地展现欲望并不表明作者获得了内心的自由。由于精神被限制在肉体之内,作品缺乏更高的人生观照,成为一个白纸上的悲剧。艺术的法则从来都是,从永恒的角度去领会现实,而不是相反。如果让欲望主宰我们的心灵,我们看到的将永远不过是存在的幻象。 
  

中国当代小说一直存在着两个突出的特征:政治和传奇。二者其实都深深植根于源远流长的古代文学传统,主流意识形态提倡的两结合,更将这一传统发挥到了极致,早已成为中国人普遍的接受美学。

虽然我们在实际生活中从来都不是那么天真,但对于文学却持有一种非常浪漫主义的看法,唯有在小说中我们可以逃避现实,抚慰人生。

对于中国作家来说,其实问题还在于,传统和现代文化缺乏一种深厚的人道主义精神,它造成了中国人为活着而活着的心理。不是活在真实之中,而是活在当下,并以此去想象这个世界。

这种文化心理上的结构性缺陷,使得大多数中国作家不能超越自身,发现和描写生活的真相。甚至在处理苦难的题材时,他们也往往会将它写成一个奇特的故事。然而,正如我们所看到的,一部当代中国小说史,缺少的从来都不是传奇,而是生命的写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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