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李承鵬,著名雜文家,小說亦精彩。生於新疆,經歷複雜,是中國大陸最重要公共意見表達者之一。眼大、筆辣,他用獨特的視角、人文的情懷、幽默的語言風格描摹出轉型時期中國的喜怒哀樂,有記史之功。守看其雜文,竟成大陸當下公眾之閱讀習慣。他對這個民族充滿希望,所以始終不停下批評與反省的筆。他為尊嚴寫作,智力的尊嚴、記憶的尊嚴、親情的尊嚴、表達的尊嚴、生育的尊嚴……因為他不相信一群沒有尊嚴的國民,能建起一個強大的國家。 |
小时候看过一部日本电影,《砂器》,讲战后日本关东地区一对失去土地的父子,他们到处流浪,在大雨滂沱中赶路,在大雪天里乞讨,在崎岖的山路上跋涉。有一次,儿子被富家子弟殴打,瘦小的父亲拼命用身体挡住拳头和棍棒,滚落到水沟里。还有一次下大雪,父亲讨来一碗粥,用砂锅煮热了让儿子喝,儿子又让他先喝,两人推来推去烫到了嘴,痛得原地大跳,却又相拥哈哈大笑……这个温暖的镜头,竟让我哭了。后来那个父亲得了麻风病,被强制带到医院。流落街头的儿子则被一户好心的人家收留。再后来儿子逃到东京,机缘巧合学了钢琴,成为崭露头角的钢琴家,声誉鹊起,认识了一名金融家的女儿。正当谈婚论嫁时,早前的养父找到了他,让他去见亲生父亲。当时日本很重视门弟,为了掩盖出身,他就在车站把养父杀死了。后来的侦破过程很复杂,我已不太记得,只记最后的情景:警视厅探员来到麻疯病院,把钢琴家的照片递到生父面前,为保全儿子,生父拒绝承认这是他的儿子,只是默默地看着照片,默默地看,但是,老泪纵横……这个镜头被评为日本人性系列电影最经典的镜头,没有之一。电影院的人哭得稀里哗拉,我没有哭,当时我并不明白那个父亲为何这样做。等我明白,已为人父……我们的父亲,其实并没有国产电视剧《至高荣誉》男主那样的刚毅有力,也没有伟大领袖的英明神武,连罗中立油画《父亲》的坚韧厚重,也不大看得出。他们中的大多数为生活所困,面色无光,很年轻就显出衰老甚至某些油腻猥琐,有些不大不小的疾病,甚至连感情也并不如意。可是他们深爱自己的孩子,像愚蠢而勇敢的工蚁,不落下任何一项工作。我住的小区有个捡垃圾的大爷,到现在也不知他叫什么。他并非传统的邋遢垃圾大爷,而是衣着干净,见人会有礼貌地打招呼。他总是细心把纸盒、废旧电池、衣物、可乐瓶归类放在板车上,不掉下任何垃圾。倘若碰上尚存价值的小家电,他便会掩饰内心狂喜,小心翼翼用手擦掉灰尘,再轻放于专门的盒子里,那份细致呵护,让人觉得他其实捡了一个新生婴儿。他儿子也在这城里工作,人们一度觉得他儿子很不孝,后来才知儿子也极力反对父亲四处捡垃圾,有次还把他关在了屋里。可他总偷偷跑出来捡垃圾,骗儿子说在公司找了差事。他说,每回出来捡垃圾都要穿上好的衣服,这样保安就不会赶他,也不会给儿子丢脸。他偶尔会到我家收一些纸盒,我妈会留他吃饭,每回他都虔诚地拜拜我家的观音菩萨像,帮忙换些净水、供果。我曾跟他交谈过一次,他说:“儿子要在城里买房,再捡半年,差不多首付就有了,我也可以回老家了。”半年过去了,很多个半年过去了,他仍没回老家,因为房价涨得太快,他捡垃圾的速度实在赶不上房价的上涨,他弯下的腰和房价相比,越发佝偻。就是这样,许多的中国父亲都牺牲着尊严来养活家庭,比如沈阳有个小贩为给儿子挣学费上街摆烧烤摊,被城管当街毒打,踢裆,他奋起反击,蚍蚨撼树,最终命送黄泉。我的父亲是个三流音乐家,形象和性格都有些像《虎口脱险》那个指挥,暴躁而神经质。我很小的时候他便逼我练琴,我若不从,便要挨打。我从小身形敏捷,闪躲灵活,有一次钻到床下面去(新疆兵团那种床,下面可藏半个班),他跟着钻进来,我在里面用扫帚对抗,导致床板坍塌,他的鼻梁都被砸出血了……他鼻孔塞着带血的纸头,一脸肃穆又监督我练了四个小时的琴,才满意地笑笑,下厨房给我煮了一碗拉条子。那天晚上,我俩并排躺在床上,他又念叨起年轻时的音乐梦想和因出身不好导致的梦想破灭,又让我一定要帮他实现梦想,忽然猛地跳下床,跑进厨房抓起筷子像卡拉扬那样挥舞双手,对着碗柜大声哼唱《第五交响曲》。我凝望父亲,卡拉扬有一头潇洒白发,而父亲是秃顶,这让他看上去更像一名厨子。那次学校发大肉(新疆管猪肉叫大肉),因为天冷肉冻得太硬,菜刀切不开,我俩就在院子里用斧头砍,我砍着砍着,就大叫“砍死爸爸”。那天哈密大雪纷飞,他鼻尖上全是雪花,怔怔问我说什么,我大声说“砍死爸爸”,他听了,就默默哭了。这是他唯一一次在我面前哭。直至他死去我也没问过他为何要哭,不必问。后来他跟我母亲离异,母亲把我接回四川,从此父子聚少离多。再后来知道他过得落魄,再婚也不幸福,女儿与他隔阂竟至离家出走……多年前,我俩有过一次隆重的见面,我给他买了很多衣服,他开心地试穿了所有衣服,在店家镜子前,郑重地迈着军人正步走来走去,走来走去,还对镜子里行了军礼,仿佛亲自检阅自己的一生。只是他把西服的扣子一口气扣到了最下摆,浑然不觉。我并不提醒。父亲越发老了,吃拉条子时前襟滴落的汤水越来越多。我多次计划跟他好好待上一段时间,带他四处走走。小时候他带我走,现在我带他走,等我老了,前襟也滴满汤水,我的儿子再带我走。所谓人生,就是一代人带着下一代人的徒步旅行,前面的人走不动了,后面的人就成为前面的人,然后,再后面的人又顶上去。所谓恩情,就是前面的你牵着后面的我,四处看过风景,你已尽力,总有别过,于是,你便成了风景。我爸是如此不堪的一个斗士,他想把我培养成一个音乐大师,我却成了一个写字的人。他又想把我儿子培养成一个音乐大师,我儿子却成为网球运动员。为此他黯然神伤,觉得人生理想栽在了下两代人手里。那天他回河南时,在车站拿起珂仔的手认真看了又看,说:“这么长的手指,韧带这么开,可惜了”……头也不回,黯然离去。那个背影,是我在这个时空维度看到他的最后一眼。不过,按照我对《金刚经》的理解,人生就是重复的车站,下一站,还能再见。或许某一天在某个车站,一个顽劣之极的男孩正哭着喊着向父母索要糖果,这男孩正是我的父亲,而我,是那个默坐于椅子上的流着口涎前襟满是汤水的老头。
曾经以为我和父亲有很多不同,现在想来其实一样。我们都努力在儿子面前假装从容不迫,其实内心惊慌。儿子出生那天,我正谈一件重要的工作,听说要生了,急忙向几百里外那座长江源头的小城开车赶去。等我赶到,他已出生。他神色安静,不着喜怒,躺在襁褓里昏昏沉睡,那么眼熟,又无比陌生,像远方发来一封不知来历的邮件。我不敢贸然打开,怕一打开,就接下一个高深莫测的任务。他间或醒来,眼睛尚未完全睁开,只淡淡地瞄了我一眼,眼神透着骄傲甚至暗藏某种不屑……然后又睡去。我盯着他,深觉责任重大又无法逃避。
我不知其他父亲是否有同样感受,见到孩子第一眼,竟有种手足无措的迷茫。我曾对他半夜哭闹烦躁无比,对他把家弄得风卷残云,怒火中烧。可渐渐地,不知何时不知何事,他已成为我最好的朋友。我无需承诺,便知此生必须保护他,帮助他,牵他看世间风景,哪怕牺牲生命也在所不惜。我觉得要求中国的父亲活得体面,是一种很不体面的行为。早些年我见过春运期间那些农民工父亲,迅疾从车窗翻进,动作粗俗,表情难看,抢到一个位置必大声招呼,刚一坐定便忙着打开水泡面,用粗糙的手擦拭苹果让孩子啃吃。这些年,我也见过为给孩子挣择校费拼命加班的所谓“中产”父亲,为了给孩子拼起跑线,差点抵达自己的终点线,忽然就晕倒在办公桌前。他们像狮子一样打拼,却像狗一样活着,还得在孩子面前装作若无其事。那年我参选人大代表后,发生了一些事情,珂仔哭了,又因为我天天写作,挣钱太辛苦,他哭着说再也不练网球了。我大笑着骗他:“你不知道,老爸我其实是有很多钱的,你看,这是银行卡,这又是银行卡”……他很相信,深以我为傲。我必须小心翼翼藏住自己的不堪的奋斗,不敢人前,不甘人后,努力挣钱,走在人心叵测的大街,腰板挺直,目光炯炯,让他觉得父亲披荆斩棘,成竹在胸。-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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