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数不死

看到此文的标题，相信学习冰岛语和塞尔维亚-克罗地亚语（本文中简称塞-克语，后同）的各位一定会说：飞飞一定是学外语学糊涂了，冰岛语和塞-克语中明明只有单数和复数，哪来的双数？此言不假：翻遍任何一本冰岛语和塞-克语的语法书，都不会找到“双数”这个条目。那么双数究竟是什么？它在印欧语中又有着怎样的经历？又是如何在上述两种语言中“涅磐后重生”呢？

学过外语的各位想必都对单数和复数十分熟悉，而对双数较为陌生。双数，顾名思义，就是表示“两个”、“一双”、“一对”等概念的语法范畴，很有可能起源于人对自然成对的事物，特别是对如眼睛、耳朵、手臂、腿、脚等身体部位的感知。双数作为语法概念的三数之一，历史悠久，长期同单数和复数并驾齐驱：梵语、古希腊语、古波斯语、哥特语、古英语、古代教会斯拉夫语（本文中简称古斯拉夫语，下同）中都曾不同程度地出现了双数的身影。

不过双数的命运却和单数、复数截然不同，它在印欧语中一直在走下坡路：

1. 梵语和古斯拉夫语中的双数使用范围相对较广，形态也较为丰富：在人称代词、名词、形容词变格及动词变位等几大系统中均有所体现。不过变格词尾开始趋同：梵语双数的八种变格形态词尾合并成了主-宾-呼格、工具-与-从格和属-位格等三种；古斯拉夫语双数的七种变格（没有梵语的从格，前置格对应梵语的位格 ）形态词尾也合并成了主-宾-呼格、工具-与格和属-前置格等三种。

梵语双数： बुद्दाै आत्र पश्यमि । ताै तिष्ठत: / buddau atra paxyami， tau tishtatah/

注：बुद्दाै（佛，名词双数宾格） आत्र（在这里） पश्यमि（我看见，动词第一人称单数） ताै（他们俩，代词双数主格） तिष्ठत: （<तिष्ठतस् /tishtatas/站立，动词第三人称双数）

古斯拉夫语双数：Иматъ вєлиѣ главѣ /imatu velije glavje/

注：Иматъ（有，动词第三人称单数） вєлиѣ（大的，形容词双数宾格） главѣ（头，名词双数宾格）

2. 古希腊语中双数开始走下坡路，名词双数形式使用范围比起梵语明显缩小，且变格形态系统的屈折词尾进一步合并：古希腊语双数的五种变格形态词尾合并成了主-宾-呼格和属-与格两种。

古希腊语双数：Ἕκτωρ καὶ Ἀχιλλεύς ἐστόν ἥρω.

注：Ἕκτωρ（赫克托耳） καὶ（和） Ἀχιλλεύς（阿喀琉斯） ἐστόν（是，动词第三人称双数） ἥρω（英雄，名词双数主格）

3. 古波斯语中，双数的使用范围仅限于成对的事物，如“耳朵”等，与现代希伯来语十分相似（详见拙文《转型之路（一）波斯语形态结构变迁》，此处不再赘述）。

4. 哥特语中的双数只体现在weit和jut两个人称代词和相应的动词变位上，名词和形容词的双数形式及变格体系则已完全消失。

哥特语双数：Weit, fadar jah sunus, siju Gutans jah habos hari.

注：Weit（我们俩，代词双数主格）, fadar（父亲，名词单数主格） jah（和） sunus（儿子，名词单数主格）, siju（是，动词第一人称双数） Gutans（哥特人，名词复数主格） jah（和） habos（有，动词第一人称双数） hari（军队，名词单数宾格）.

5. 到了古英语，双数的使用范围已缩小到了仅限于两个双数人称wit “我们俩”和git “你们俩”，而相应的动词变位却和复数一致，可谓已经名存实亡。

古英语双数：Wit sint Engles and sprecoð Ænglisc.

注：Wit（我们俩，代词双数主格） sint（是，动词第一、二、三人称复数） Engles（盎格鲁人，名词复数主格） and（和） sprecoð（说，动词第一、二、三人称复数） Ænglisc（盎格鲁语，即古英语，名词单数宾格）

6. 拉丁语中双数作为独立语法条目已完全消失。

发展至今，双数在现代印欧语中几乎绝迹：上述几种古代语言的后裔，包括印度语族诸语言（印地语、乌尔都语、旁遮普语、古吉拉特语等）、斯拉夫语族诸语言（斯洛文尼亚语除外）、波斯语族诸语言（波斯语、普什图语、塔吉克语、库尔德语等）、现代希腊语、日耳曼语族诸语言中都早已没有了双数的身影。在后来的发展过程中，双数往往被复数全面代替。现代印欧语言中，双数只在斯洛文尼亚语中得以幸存，且在人称代词、名词、形容词变格及动词变位等几大系统中均有体现，是名副其实的活化石。

不过如果我们将“双数”视作一个广义的形态学概念，而非仅仅视为狭义上的语义概念的话，则双数在一些语言中并没有消失，而是以另一种形式完成了涅磐后的重生：它代替了原来的复数形式，并在现代语言中以双数的形式承担着复数的语义。

从这个角度来说，冰岛语和塞-克语就是成功完成涅磐后浴火重生的两只“火凤凰”：

现代冰岛语是古代冰岛语（冰岛语、法罗语、挪威语、丹麦语、瑞典语等北日耳曼语言共同祖先，因而亦被语言学家称为“古北欧语”）的直系后裔。古冰岛语中保留了双数，只不过此时双数已进入了其没落阶段。古冰岛语中的双数同古英语一样，仅体现在第一人称和第二人称的两个人称代词上，其变格形式如下：

主格  vit “我们俩”     it/þit “你们俩”

属格  okkar                 ykkar

与格  okkr                   ykkr

宾格  okkr                   ykkr

其对应的现代冰岛语形式如下：

主格  við “我们”       þið “你们”

属格  okkar                 ykkar

与格  okkur                 ykkur

宾格  okkur                 ykkur

不难看出，现代冰岛语除了微小的变化（t>ð，r>ur）外，全盘继承了古冰岛语的双数形式，而舍弃了复数形式，这也使得冰岛语的第一、二人称复数系统迥异于其他北日耳曼语言，甚至是其他所有日耳曼语言。反观现代英语中的we和you两大系统则直接来源于古英语的第一、二人称复数形式we和ge，至于wit和git则早在中古英语时期就已完全消失。

无独有偶，巴尔干半岛上的塞-克语也有十分类似的现象。塞-克语同斯洛文尼亚语一样属于斯拉夫语族南斯拉夫语支。我们先来看一下两者的复数形态对比（由于斯洛文尼亚语没有呼格，为方便起见，此处未将塞-克语的呼格列入）：

            jezik “语言”

（cf. 古教会斯拉夫语јазъікъ/jazviku/）

     斯洛文尼亚语  塞-克语

主格        jeziki            jeziki

属格        jezikov         jezika

与格        jezikom        jezikima

宾格        jezike           jezike

前置格     jezikih          jezikima

工具格     jeziki            jezikima

不难看出，虽为近亲，但斯洛文尼亚语和塞-克语的与格、前置格和工具格形态词尾似有些格格不入。其实不仅斯洛文尼亚语，其他有变格体系的斯拉夫语言在这三个格上均与塞-克语词尾有较大出入。

现在再看一下斯洛文尼亚语和古斯拉夫语中这三个格的双数形式： 

    斯洛文尼亚语      古斯拉夫语

与格       jezikoma         јазъікома

前置格    jezikih             јазъікоу

工具格    jezikoma         јазъікома

很显然，塞-克语的复数与格和复数工具格这两个变格词尾并非来源于复数形态词尾，而是来源于双数。之后还在类推的作用下同化了前置格（关于类推，详见拙文《转型之路（一）波斯语形态结构变迁》）。如此独特的复数变格体系可谓是一个标签，将塞-克语完全区别于其他有变格体系的斯拉夫语言。

甚至不只是名词，塞-克语中三个代词复数的与格、前置格、工具格的变格形式之一——nama、vama和njima也全部来源于双数形式，而在除斯洛文尼亚语之外的其他斯拉夫语言中均难觅其踪。

双数不死，只是凋零。虽然除了硕果仅存的斯洛文尼亚语，双数在印欧语言中作为独立的语法条目早已不复存在，但它并没有完全消失。它在冰岛语和塞-克语中完成了一次华丽的转身，迎来了涅磐后的重生。

双数不死，涅磐而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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