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在雪天，杜甫就可怜许多
雪树寒禽图｜李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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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词岁时记 · 雪夜小酌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垆。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白居易《问刘十九》
我对与诗人有关的电影一概留心，哪怕他们只是惊鸿一现，或作为点缀剧情的花瓶而存在。
当初去看《苦竹林》这种片子，纯粹就是因为据说里头出现了自称“卖诗为生”的李白，并且由导演亲自客串。这个与主线无关的剧情路人对着两位主角念了几句诗：
“道长食尽，苦口焦唇。今日醉饱，乐过千春。”
这几句确实出自李白所作相和歌辞《来日大难》。相比于在《妖猫传》里念出的《清平调》第一首，对大多数人而言，这几句四言诗委实生僻了些。而我之所以去看《妖猫传》，同样是因为李白和白居易这两个角色的存在，虽然事后发现，他们一个疯疯癫癫、随时处于迷狂与出神状态，另一个则浑身散发着文艺中二病气息。
这两样，都非常符合老百姓心目中的诗人形象——不太正常。
王安石说李白因为诗风浅俗，所以人们容易亲近和喜欢，又吐槽李白见识污下，诗集里十首有九首都离不开女人和酒。前文就是明证：赶了千万里路，又渴又饿，光吃饱还不能抚慰疲劳的身心，还需要“醉饱”。
近代南社诗人洪允祥认同王安石的部分判断，还拿杜甫的“每饭不忘君”来比较讨论，不过他的基本立场是为李白辩护，认为“妇人与酒之为好诗料，胜所谓君者多矣”——真是没办法，谁让这位洪诗人讨论此类话题的著作居然叫《醉余随笔》呢？
相比于李白，白居易的诗更为浅俗。据传他常将新作念给老妪听并根据她的反应来修改作品，或许能说明浅俗而流行是作者有意追求的。只不过在这个传奇里，老妪或许并非寻常妇女，至少应该是白家能识文断字的老保姆一类人物；白居易的作品在他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流传众口，影响力波及海外，或许也和作者自己在诗风上的有意追求不无关系。
譬如这首《问刘十九》，除了因为古今文化的差异，不一定好理解“绿蚁”之类的词外，它不是已经很浅白易解了吗？《精选评注五朝诗学津梁》里故而说它：“气盛言直，所谓白诗‘妇孺都解’也。”
至于“不离妇人与酒”这点，这位白乐天大人并不比李白差多少，尤其是在人生的后半段，从被贬江州司马、成为“天涯沦落人”而写了《琵琶行》之后。那个积极用世、敢于直言、以诗讽谏而不惜触怒权贵的白居易不见了，他喝酒、吟诗、会友，蓄养年轻貌美的歌伎（不乏“光源氏计划”的味道），集子中充斥着表达闲适与情趣的作品。
人们乐意谅解诗人的这种生活，并目之为风雅日常，而这日常的风雅中最为洁白空清的几种方式呢，莫过于那些与雪夜有关的每一个瞬间：雪夜小酌，雪夜访友（访着没访着不要紧，要紧的是踏雪而去、乘兴而归的洒脱），雪夜闭门读禁书……
白居易写过很多雪夜饮酒的诗篇，诸如《雪夜对酒招客》，以及《和李中丞与李给事山居雪夜同宿小酌》，还有《雪夜小饮赠梦得》，诸如此类。
这首《赠刘十九》是呼唤朋友来饮酒的诗，可以视为一封“招饮”的书信，据说作于诗人晚年闲居洛阳时期。投赠的对象“刘十九”，是刘禹锡（也就是之前诗题中出现的被赠诗的那个“梦得”）的兄长，叫刘禹铜——看来老刘家的取名真是个富矿的规模——在家族同辈中的大排行是十九。同理，大名鼎鼎的刘禹锡要被称为刘二十八；高适赠诗给杜甫时，称呼对方为杜二。
诗题用“问”字，不说请，也不说邀，深得雪夜招饮的妙趣。将下雪的夜晚让人们不乐意冒着风雪外出，自是常情。然而白居易的这份邀约就好在，它会迅速地打消你试图“宅”在自己家消寒的计划，而欣然赴约。他描绘了一个诱人的场景：
新酿的酒尚未滤清，酒面浮起色微绿的酒渣，细小如蚂蚁；火在小泥炉里烧得通红，火苗颤动，映入酒杯之中，使人不饮先醉。
铺叙完毕之后，诗人有意无意间这么一“问”：天色将暮，似乎马上要下雪了，你要不要来喝一杯？
诗，就在这里结束了，它只提供了“雪夜小酌”的序幕。接下来，刘禹铜将欣然赴约吗？他们将在白居易的宅邸里斟上满满一杯酒，对坐痛饮，还是默默品尝呢？他们会说些什么话？一起喝酒的时光还有多少呢，他们会想起那些少年时光里的痛饮狂歌吗？这场在序幕里“欲雪”的天气最终降临了吗，它是一场冬雪还是一场春雪？
无论雪花是否真正飘落，诗篇中的雪意已经达到了极致。
这份雪夜小酌的邀约，到如今时隔千年，却依然生动而充满人间情味。酒其实只是纽带和由头，而真正醉人的是，发出邀约的一方与接受邀约的人之间的友谊——哪怕这友谊的双方，一方是诗人兼官员，另一方是洛阳富商。
余恕诚先生在赏析这首诗时说：“生活在这一刹那间泛起了玫瑰色，发出了甜美和谐的旋律……”我想，这玫瑰色的生活不止因为有雪夜，有新酿的酒，还因为有人情的相期和往还。
茶可以独自品尝，但酒需要与人共饮，尤其是在这即将到来的飘雪之夜。相比于白居易，同样是在雪天，杜甫就可怜许多。他在《对雪》一诗里说：
金错囊从罄，银壶酒易赊。
无人竭浮蚁，有待至昏鸦。
在一个需要消愁的雪天，哪怕赊来了一壶酒，等到暮色降临，也无人与之共醉。
实在是太可怜了。
那么，天色将暮，似乎马上要下雪了，你要不要来喝一杯？
参考阅读：
朱隐山：今天立春，不吃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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