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明谦 || 上学
清华77级校友高考回忆专辑文章(五)
上 学
作者:秦明谦(数7)
“上学”在我心目中曾经很神圣,上大学更是被许多人梦寐以求。
我是一个胆小听话的女孩,我在小学得到的最大收获都与文化课无关。因为就近入学,我上了一所建于清朝的北京市重点小学,府学胡同小学。我们的校园是文天祥祠,文天祥在那里就义。那时,大多数人对孩子上哪所学校不很在意,我们学校有一些非就近入学的名人子弟,而更多的是附近胡同里的孩子。今非昔比,如今不住在学区的孩子要找到门路,然后再交数万人民币才能有幸上我们的小学。我无法理解人们一掷千金的理由,因为在小学所受的教育是否良好取决于老师而不取决于学校。在这一点上我是幸运的,我遇到了在小学教了我六年的班主任,王老师,她对我有着许多潜移默化的影响。我的老师非常传统,处世平和,不慕虚荣,在那个年代有点儿不合时宜。文化大革命中我们家受到冲击,王老师从来没有给过我任何压力,在以后的几十年里她对我无微不至。我随父母去干校时,王老师和我通信,托人带来书籍,字帖,乒乓球拍;我初到美国时,王老师正在华盛顿陪她在世界银行工作的丈夫,他们夫妇是我背井离乡时的强大后盾;王老师退休以后,每次返校都要去看望我年迈的外婆;如今,他们夫妇和我的儿子又有着忘年之交。文化大革命前,我们学校常有机会参加外事活动。我曾经是不多的幸运者之一,我常常得意在给黎笋率领的代表团献花时和周总理握手,去人民大会堂为亚非作家紧急会议演出,在首都机场在周总理指挥下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参加这些活动,和优秀与否不完全相关,却让我见了世面,当我觉得自己代表着新中国的少年儿童时,会比较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在小学的最后一年里,鬼使神差,我被选中当上了学校的红小兵“团长”。在其位,谋其政,那一两年的锻炼使我曾经拥有过较好的组织能力,表达能力和独立做事的能力,在别人眼里我不再是一个胆小脆弱的女孩。
又是由于就近入学,我进入了一所历史悠久的北京市重点中学,北京五中。五中过去是一所男校,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我与它无缘。入中学两个月后,我便随父母去了五七干校。这两个月的中学生活留给我的记忆只是无休止的军训,而我在这两个月中的收获是让我的班主任老师邓老师认识了我,并认为我是一个有思想,也敢于表达自己思想的学生。我是幸运的,不太多的老师欣赏并鼓励学生思考。
在五七干校,我去河南太康逊母口中学上学。绝大多数同学是农村的孩子,上学要自己带着板凳,教室没有一块玻璃,学校在农忙时三天两头地放假。老师从同一所学校的初中毕业,上课常有“世界人民的革命斗争都是互相支持的,我国邢台地震时,各国首脑都发来贺电。”之类的笑话。那年,我十三岁,觉得学校的生活很乏味,很快就找到了自己想干的事。我天天都在课余去五七干校的医务室,学会给农民针灸,为干校的大人小孩打针,换药,拔火罐,种牛痘。。。。。。,晚上在油灯下读《农村医生手册》,我把所有心思放在一件与学校无关的事上。我觉得为别人解除了痛苦,自己生活得很有意义。那时,大人们夸奖我好学,懂事。和今天的孩子们玩电子游戏,看电视相比,我只是在那个特殊的年代,特殊的地方找到了一种特殊的爱好;我那时不和同龄人玩儿,而是跟着一些有知识的成年人,从他们那里懂得了许多道理。幸亏那时学校没有学习压力,否则,我要为不用心在学校学习付出惨痛的代价。我在农村接受了两年半初中教育,这教育是深刻的,也是珍贵的,中国农村落后的现实使我在后来的学习中有了更多的动力。我不会忘记,当老师们夸奖我学得好时,便会有同学说:“我要是每天都吃白面馍,也能和她学得一样好。”
两年半匆匆过去了,我面临着人生的选择。如果有朝一日父母被分配到一个只有两年初中的地方,我就没学可上了。要是在父母分配前回北京,则至少还可以再上一年初中。当然,回北京上学可能意味着从此离开家。我们很悲壮地选择了离开父母,十五岁的我和十三岁的妹妹独自回到了北京。回到北京时,五中已经超员,要想进别的学校倒是不难。邓老师向学校表示愿意收留我,使我成为他班上的第五十六名学生。如果当初没有回到五中,我也许不会受到同样好的三年中学教育,也不会在七七年的高考中有良好的表现。
离开家在北京生活,要独自面对许多困难。但五中有那么多好的老师,那么好的实验室,我很兴奋。初到北京恰逢期末考试,老师们精彩的复习课提纲挈领,一下子就让我补上了除了俄语以外的所有课程,我对老师们充满了敬佩。在五中,每一节物理课和化学课都有演示,而我在农村学过一年化学和两年物理却从未见过任何一个实验。我意识到自己有责任努力学习,改变中国。当老师们把知识的美妙展示给我时,上学成了一件很快乐的事。我从初三开始奋发学习,而且越学越好。
初三很快就过去了,那时北京刚刚开始恢复高中,有百分之二十的初中毕业生能够升入高中。我那时没有梦想过上大学,上高中是我的最高目标。我以为有了高中的训练,就可以自学成才。当我得到高中的录取通知书时,真的喜出望外!
学校给高中配备了最佳师资。我初中的班主任邓老师仍然是我高中的班主任,除了我去干校的那段时间,他是我中学唯一的班主任和数学老师。邓老师毕业于武汉大学数学系,他的数学素养在我们学校的数学老师中也是首屈一指的。和他的为人一样,他的教学不很活泼,却非常严谨。邓老师在学生面前不苟言笑,也很少大声训斥。平日找我谈话,总是讲一番道理让我自己去觉悟。即使是大批判,他也要求我们以理服人。他鼓励我思考并发表自己的见解。我直至今日仍然藏不住锋芒,与邓老师当初的鼓励是分不开的。除了课堂上的学习,邓老师引导我读一些数学读物,其中包括引导我读了多遍极限论。在学工劳动中,他找来机床中的三角问题让我去解;让我自己去北京摩托车厂向技术人员了解单缸二冲程发动机的原理,然后推导出汽缸曲轴连杆运动中的三角公式。邓老师让我懂得实际问题要比课本上的习题复杂得多,不学好理论是不可能联系实际的。最后一次见到邓老师是我出国前他去我家为我送行。邓老师在一九八八年底死于肝硬化引起的门静脉破裂。他那时还不到五十岁。他的早逝,使我对老师无以报答。
我高中时的语文老师李老师毕业于北大中文系,也许因为那时的语文课与政治联系过于紧密,也许因为我没有文采,更也许因为我从来没有范文被老师在课堂上读过,我不喜欢上语文课。现在常常后悔当初没有认真学习中文,使我不具备良好的文化修养,也无法恰当地表达自己。李老师在每个学期的前两周给我们讲《对毛主席诗词的一点蠡测》,让我们学到一些古诗词的知识。在每个学期的最后两周讲评法批儒,让我们学到一些中国文学史。他以最大的努力向我们传授知识。李老师发现了我的大嗓门,曾要教我朗诵。可惜,我那时无知,不认为朗诵是一种艺术,觉得只是无病呻吟,辜负了老师的一片苦心。
我的俄语老师,乔老师是从马列著作编译局下放来五中的。乔老师在我心目中是一位慈祥的老太太,其实,她教我时才四十多岁,比我现在年轻。和许多外语老师不同,俄语是乔老师“自己的语言”,从不用照本宣科。我很快就喜欢上她的俄语课。在乔老师的帮助下,我在回到北京后很短的时间里就赶上了同学们的俄语学习进程,因而她一直对我比较偏心,总在课堂上给我许多机会。在我高中毕业十年后遇到乔老师时,她问我为什么没把结婚这么大的事告诉她。我突然意识到她对我的关切。许多年以后,我特地托人带给她一张带着博士帽的照片。我想,她会高兴的。
高一教我们物理的吴老师不但课讲得生动活泼,引人入胜,而且给了我们大量文化大革命前的高中物理习题,极大地激发了我学习物理的热情。运动学和动力学是中学所有课程中我最喜欢的。二十几年后,当我听说吴老师成为北京市特级教师时,由衷地为他高兴。高二教我们物理的高老师则是另一种风格,他讲电学和热学时总是娓娓道来,一丝不苟,上了他的课,我学会了装万用表,装收音机。我丈夫至今都不相信,我这么笨的人能装万用表和收音机。其实道理很简单,因为我的老师好。在我准备高考时,高老师曾经专门找我,只是为了提醒我,电表测试时要正接正,负接负,而常有学生在考场上突然犹豫不决。每当我想到这一幕,都会感动。
教过我两年化学的李老师是我曾经最崇拜的老师。李老师一九五三年考上了清华大学却没有去上,国家要求一批优秀的高中毕业生先教两年中学,再去大学学习。两年后,李老师选择了中学教师作为终身职业,并且成为北京有名的特级教师。听李老师的化学课是一种享受,我仍然能记得他上课时的许多原话。人们抱怨学化学需要背的东西太多,可是从李老师的课堂出来,课上的内容就已经印在脑子里,溶化在血液中了。即使是有机化学,当我们懂得了“结构决定性质”的道理,经过“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里”的努力,就能省却许多背书之苦。李老师把教书当成一种艺术。像话剧演员一样,老师要用他的表演来感染学生。我上高一时,李老师时曾经送我上下我两册从俄文翻译的《普通化学》让我自己去学,那时书店没有好书,而老师送的书尤其有吸引力,我确实用功读了一阵。李老师对我比较严格,七七年高考前他家被别人踏破了门槛,他却随我自己去复习,直到他被选去出高考试卷,才后悔没有早点儿指点我一番。幸好,我在高考化学考试中得了满分,让老师多了一分欣慰。高一教我们无机化学的刘老师和许多北师大毕业的老师一样,课讲得既清晰又严谨。我同样记得她当年上课的许多情景和原话。例如,课堂上她让同学用氟氢酸刻在玻璃上的字,被永远地刻在了我的脑子里。
我上高中时,正逢评法批儒。五中被分配到的任务是评明朝法家李贽。三位男老师组成的小组,要有两个女学生参加。有点儿意外,老师们把这个机会给了文科并不好的我,每天下午别人政治学习时,我跟着老师们去图书馆钻故纸堆,让我多受了一点儿中国文化的熏陶,也让我认识了我们的教导主任金老师,一个早年参加中国共产党的朝鲜人。不记得金老师具体教过我什么,我却受了他不少影响。金老师平日常常向别人夸奖我有能力,却在我即将上大学时告诉我,根据他当教导主任的多年经验,女生念书就是不如男生。为什么!他怕我上了清华以后不自量力?还是怕我日后有太多失落?不可而知。我上大学后不久,他突然中风,去世了。非常遗憾,我没能参加他的葬礼。
在我们的生物老师王老师的指导下,我们几个同学曾经自己制作九二零生长刺激素。从买来菌种培养直到去菜田试验,我们得到了许多快乐。王老师是我的化学老师李老师的太太。几十年过去了,他们夫妇不但一直关心着我的一切,还是我的儿子们的“姥爷”和“姥姥”。不过,我儿子每年最不愿意被“姥姥”问到的是“有妈妈念书好吗?”其实,老师对学生的爱常常是很盲目的。
我的中学时代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度过的,五中和所有的学校一样,无穷无尽的政治运动和学工学农干扰着正常的教学,扭曲了师生关系。我的老师们在我长大成人的那几年里教我读书,教我做人,使我受益终身。我常常想,人们所说的“生命延续”不应只是生物学意义上的。当我做一个好人,做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时,老师们的生命也在我这里得到了延续。
打倒“四人帮”,改变了中国的命运,也改变了我们的命运。当我得知能有机会考大学时,不像许多人那么激动。当命运把进大学的敲门砖交到我手里时,我紧张了,没有受过正规的教育,我能和众多的强者竞争吗?老师们给了我许多鼓励,尊父母之命,我考上了清华大学数学专业。我一生中最快乐和最不快乐的时光都是在清华的四年半。很幸运,没费多大劲就上了大学,在清华接触到一群非常出色的同学,走进人类知识宝库的大门,眼界大开。也很不幸,无意之中以清华在北京的最高分混入了英雄的行列。我不再有学习一帆风顺的状态,要面对的是历尽艰辛仍不能自如的烦恼。
在清华我又遇到了一位几十年如一日关心我的班主任,陈老师,遇到了教了我们两年数学分析并且处处关心我们的孙先生,遇到了七十年代在美国获得博士学位回到中国的戴新生老师,还遇到了陈希儒,曾肯诚这样的一流数学家。在清华我结交了一群互相信任,心灵相通的优秀的朋友。在清华我受到了多年以后才被我意识到的严格训练,学到了不畏艰险的精神。当然,从清华我还得到了常常被别人以为聪明能干的机会。但是,我在清华失去了许多许多自信。曾经以为不要再学数学。
数七班与孙念增教授讨论问题
大学毕业三年,上学又成了一件被我向往的事,我来到美国得克萨斯大学达拉斯分校数学系学习数理统计。有了在清华受到的训练和学到的韧性,又不再有众目睽睽的压力,我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学习。作为系里的第一个来自中国大陆的研究生,我总想以自己的良好表现为以后的中国学生争得更多的机会。也因为是第一个大陆学生,教授们给了我很多关注。坦率地说,这里的学生和我原来的同学不可同日而语,但是教授们却个个武艺高强。他们并不一定精于推导,计算,但是他们对于数理统计这个领域的有着比较广泛和深刻的理解。我那时常常在课上指出教授的失误,或者帮助他们完成证明。教授们都有足够的自信和胸怀,非常平等地讨论问题,并因此而对我刮目相看。课堂内的开卷考试,既不用死记硬背,又没人可以抄袭,还可以考察学生的真实水平。我们当时的系主任是一个非常严厉的“老头儿”,但是在他严肃的外表内有一颗公正,善良的心。他的课质量极高,考试很难,选他的课能学到很多,但要有不怕得低分的勇气。我门的研究生顾问在课上给出的例子尤其是反例常常绝妙无比,每次考试前,他送给每个学生一份去年的考题,而这次的考题一定不会相似,我惊讶他怎么能想出这么多看似容易却让许多人一做就错的题目。他的考试题解总是短小精悍,简单明了。我曾经从他那里搜集,并且收藏他的考试题。上研究生的这几年,我修了几乎所有的统计专业课,渴望成为一名优秀的统计学家。这几年我最大的收获是我终于慢慢地喜欢数学,开始欣赏数学的美妙。在我结束答辩,系主任和我握手的一刹那,我以为自己把这一生的学上完了。
现在我想,有朝一日当上班对我不再必须时,我要去读一个医学或者心理学的学位,以实现我年轻时的梦想。用英文学,大概不行。用中文学,我还有足够的自信。到那时,这篇《上学》要比今天的长许多许多。
北美清华校友会联合会(NAFTHAA)简介
北美清华校友会联合会(简称联合会)(英文名称:North America Federation of Tsinghua Alumni Associations,英文缩写:NAFTHAA)于2017年9月正式成立。联合会是由北美地区清华校友组织自愿组成的非营利、非宗教和非政治性联合团体,会员单位是北美各地区的清华校友会。联合会旨在传承母校清华大学的文化;组织与协调跨北美地区的校友活动,促进北美各校友组织之间的交流与合作;支持和帮助北美各校友组织的发展,并通过北美各校友组织,为北美校友在生活、学习、工作和职业发展上提供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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