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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文礼 || 民勤县第一个清华大学生

多文礼 NAFTHAA 2021-03-29

清华77级校友高考回忆

专辑二文章(五)

民勤县第一个清华大学生

作者:多文礼

多文礼,清华77级化76班的。对,姓多,多少的多。多姓,百家姓里没有,但确是一个古老的汉族姓氏,千家姓里有(第920位,共2万人)。跟多尔衮没有关系,攀不上。虽然家族十几代、三百年居住在甘肃的偏僻一角,家谱上列着,元祖多宁经商,只身来自中原大地的山西曲沃县。。。先把自离开老家后,被问了成百上千次的问题再补答一下。

一九七七年,中国恢复高考。七七年12月份考试,七八年3月入校,史称七七级,一个划时代的符号。幸运至极,我被清华大学录取,成为恢复高考后第一批大约千名清华生之一。日月穿梭,时光飞逝,2017-2018年冬春迎来了七七级高考入学的40周年纪念期。人生到了怀旧的年龄,最好的纪念,大概莫过于深掘记忆,回放当年暂存于个人脑海中的音像点滴,求实记录历史,公之于当众,且留予后人。

1. 背景

家乡民勤县,地理上被世界有名的腾格里大沙漠和巴丹吉林大沙漠,三方合围,两面夹击,形成沙海半岛。长年干旱,且越来越旱,条件差。食物主要是基于当地量产的小麦。我上高中时,家中四世同堂,十三口人,由奶奶与母亲操持。奶奶马氏,是女强人,母亲刘氏,则是与世无争。都不识字,都缠足裹脚的。家大人多,粮食不足,年年青黄不接,结果连吃饭也无形分级。一个并无规定的习俗似乎是,家庭主要劳力、关键成员吃白面馒头,小小孩需照顾也吃白面,母亲一级的以身作则,甘愿吃带麸的黑面,不大不小的我虽不喜欢,也得常常吃黑面馍馍。曾经梦想,长大成人,享受大白馒头。岂料多年后世道变了。雪白面包,看着物美,购之价廉,却大都有意避免,反而要高价买那种连列宁在1918都看不上的黑面包,甚至纷纷嚼糠咽菜。简直是,当年干牛马活,现时吃鸡兔食。

那时家父生病多年,后来都起不来身。虽然也长时间寻医抓药,但一直不清楚到底得了啥病。现在才明白,那是帕金森症。不知道当时吃的什么药,外加瞎子算命,讲迷信之类,能有啥效果?在我高中毕业前一年不幸去世。所以我很少得到父亲的关爱与指点。只记得他躺在炕上,教过我打算盘,包括“九归架子”、“九伐中原” 等练习规程,有用。上大学前在生产队当出纳,就靠算盘。现在还记得一些术语比如“一推陆贰伍”,“三下五除二”等等。

虽说和平却是动荡的年代。算上最初的半耕半读,小学五年换了五处地儿,流浪折腾。其中一个严重后果是没赶上学拼音。作为不会普通话的学生,这可属致命的基础缺陷,除导致学习诗词时容易荒腔走板外,对上大学后开始扫盲学外语尤为不利。类比跨栏运动,还没踏上起跑线就已经栽倒受硬伤,要越过前路的重重障碍则是难上加难。

2. 中学

初中就读于新开张的生产大队的试办中学。我们是第一届,只有一个班,共16人。中学队办,是响应伟大号召,为学农。实在太方便了,直接听从隔壁大队革委会指示。比如,有一段时间(几星期,数月?记不清了),为了积肥,学生们都成名人时传祥,清早先去到处拾大粪,之后提筐来上学,先称粪重,交差后再进教室。一日之计在于晨,如此上学,可见学农种地的优先地位。其它大型项目包括为菜地挖井取水;为修建大队部背砖拉土,盖房弄泥;为民防工程“出差”到沙漠前线往致村,劳动几星期,肩扛手提帮民兵们修建隧道,将水泥管深埋于沙丘底下。诸如活动,都有老师带队,身体力行。这样的学校肯定不成方圆,但幸运的是,班小有好处,而且相对来说,我们的老师也很优秀。

无巧不成书,巧连巧出奇迹。谁说天上不掉馅儿饼?1972年底,我们初中两年即将毕业,赶巧遇上了教育回潮,上高中必须通过“高”考。于是同班有四位考上了县办高中,据说自己还名列前茅。这得感谢队办初中的老师们。对五年后的77级高考而言,这算一次关键的战地演练。实质是先过了第一关。我的同村同族兄长,可能对巧字有更深的理解。他家地主成份,多年遭遇不公,但无法解释为何他12岁那年才开始上耕读校,后转小学,并一直跟我同学、同玩。该教育回潮恰使他也赶上了参加“高”考,并考上了高中。这寸劲儿!哪怕早一年或晚一年,就都是评审上高中,他知道,那样绝对没他份儿。只因他得此机会考上了高中,才另有机会参与1977年高考,登榜入甘肃农业大学。

所上的民勤二中,离我家十里路。跟所有同学一样,平时住校,周六下午回家,周日晚上回校,来回步行。再次幸运,当时我们的高中老师,大都是高水平的,甚至顶级的。值得一提的是,跟当年全国许多偏僻的中学一样,我校老师也有好多位是大城市分配/发配来的。譬如,化学老师杨振华(甘肃临洮人)和物理老师刘霞丽(安徽临泉人),是两口子,一个特帅,一个极美。据说因为山枯石烂不分离的爱情,大学毕业后一起被自愿来到这里。记得一次化学课上,杨老师现场做实验,化学反应制氯气,收集在玻璃瓶内,看起来空而无物。他把瓶子递过来让同学们挨个闻一闻。因为好奇,离得太近,我被瓶中散出的无色氯气呛翻了,又是咳嗽,又是流泪,整堂课都难受不止。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欲知滋味,得尝梨子;吸过氯气,才懂分子。从此对化学好奇变兴趣,终身吃化工饭行伍。刘老师的物理课,虽声情并茂,讲解清楚棒,可许多学生难以聚精会神,只因老师太漂亮。这是当时广传的笑话。几十年后才知道,浪漫学生易走红。佳话真成,当看法国总统马克龙。数学老师曹亚安,从兰州发配至此,也大有名气。后来,重新重视人才。曹老师和杨老师被提拔转行,一个当了县委书记,一个当了县长。后来又高升到了地区领导。此乃后话。一开始高中的学习气氛浓厚,师生都认真,实行闭卷考试,直到张铁生、黄帅等出头反潮流。后来大环境翻转,巨量增加学农劳动。植树造林,平田整地,经营农场,兴修水利,甚至集中兵力打歼灭战,将全年级发运到100公里外的红崖山,做修水库的民工,拉沙运石几个星期。考试嘛,又来开卷的。不过,我总觉得开卷考试挺没劲的,一直坚持考试时不查书,不讨论,自我封闭,也不让别人抄袭我的。这习惯对后来的高考有益,但对工作生活中做杂七杂八的项目没帮助。

3. 社员

  高中两年,1975年1月毕业。虽然,后来听说把这一类人美其名称为回乡知青,但我们当时就是直接回家,全职务农,除了社员,并无其他身份。因为我还不满16周岁,也许可以称为农活童工。今天世人皆知,1977年恢复高考是邓小平的丰功伟绩。感谢之际,我另有一种愧疚。清楚记得,夏季有一天,大约早上收工后的吃饭时间(11-12点),生产队长来家找我。告诉说,下午全大队七个小队,都不去劳动,全体在大队礼堂召开群众大会,让我作为代表之一,登台发言。他让我抓紧写稿子,两小时后,动身去开会。当时我就懵了。一是少时间难准备,二是没贼胆怯上台。让一个从未在正规场合吱过声的十六、七岁的农村娃策马踏阵,这不要命吗?我不愿服从,可队长坚持说这是政治任务。我二哥在场也附和鼓动我,无奈只能试试。群众大会不可能没有预谋,怎会临时找人写稿?据说是,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先前交予别人,而人家后来退货了,我就这样成为替罪羊。

临危受命,倒关门蜷身坐在堂屋的土炕上,光线暗淡,就着吃饭用的炕桌开始折磨自己。高压出油,真在2小时间逼出一篇稿儿来,大概记得以《为社会主义新生事物大声呼叫》为题目。因没时间誊抄一遍,这草稿改的乱劲儿,别人绝对没法读。结果是,自己挖空心思、考试般炼成的作文,跟别的发言者坐拥资料、操练性写出的稿件大不一样,尽管都是胡说八道,显然更能哗众取宠。再加台上念稿的只是个破衣拉撒的毛头小子,令参会者刮目相看,有一鸣惊人的效果。讲罢回到听众处,坐旁边的一位队办学校老师问我,“这稿子是不是你大哥写的?”显然,人家觉得我不配。正要给老师看我的原件,大队副主任从台上追下来,要把稿子收去存档。存档?咋没看见收缴别人的。或许,开会前人家早已拿到别的稿件并审批核准了。我递上,他瞄了一眼呵斥道,“听着还行,看着怎么这么乱!”感到不好意思,我答应重抄一遍再送来。但他没同意,还是把草稿直接带走了。

这次登台“演讲”,使我在本大队“出名”,因此也惹出了后来的一些小麻烦,包括当年年底被县上派来的巡查组提名,赶鸭子上架出任生产队出纳。这不开玩笑嘛。不足18岁,未成年,按说犯了罪都不该负责,还能当干部?我真不愿惹那不好玩的麻烦事,但还是得干,这对后来的高考又有影响。

4. 报考

资料表明,邓小平主导的关于恢复高考的决定是1977年8月8号,在党的十一大之前做出的。但天高皇帝远的地方,8月下旬我参加公社组织的宣传十一大文件的学习班时,并未听到任何谣传。当然即使听到也一定无动于衷,觉得跟自己无关。直到10月正式消息公布之后,外加周围的人们互相谈论,似乎有蠢蠢欲动的趋势,这才因羊群效应重视起来。我大哥是老师,自己完小毕业,当时却在教初中。我在小学和初中时,就直接做过他的学生。老师们的圈子对高考似乎更为热衷。报名前,我们哥俩谈论起我该报什么学校,但都没底。按说哪怕考上个中专也是喜出望外,超过当时“农转非”的理想目标,可大哥高估我,希望我报个好大学,虽然并无具体目标,也不知有哪些学校在甘肃招生。

高中毕业后前两年连续多次远出,包括两次去红崖山修水库,每次3个多月,一次上山拔沙竹糜子,两次进沙漠铲草打柴等。上天安排,因77年我当了并不喜欢干的出纳,便很少离家远出。否则,若高考报名时,身在交通与信息不灵的外地,该当如何?报名地点是东方红中学,跟民勤二中同处东湖镇。当日一大帮熟人,好几届学生一起去的,跟聚会似的谈笑玩闹。因知推荐工农兵学员的多年惯性,再加也没听说过以前有谁从本县考上大学,没人相信这次所谓的高考真会按考分高低来决定上学。有人玩世不恭,嚷叫着说要胡填瞎报上北大,然后如何如何,引得众人哄笑。这倒给了我一点启发,心想既然是瞎玩,那要玩就玩绝的,要赌就赌大的,初生牛犊不怕虎,我也何不来个不着边际,干脆填报最好的。哪个最好?要不是梁效同志那几年的池恒宣传(注:池恒和梁效是那些年极具影响力的俩写作班子笔名。梁效即清华北大两校),我根本不知谁是两校,两校怎样。看看名字,再比拟兰州大学,以为北京大学属北京市,而清华大学因带“华”字,应当属于中华或全国级别的。于是决定填写清华为第一志愿。后面填了兰州大学,甘肃农业大学,以及中专等5个志愿,包括离家最近的武威师范学校。当然还有服从分配的志愿。记得报考文件显示,清华在甘肃招20人,化工系招仨,属最多的。本来我也比较喜欢化学,顺势选化工为报考专业。当把报名表递交给教育辅导站老师时,王站长看到清华大学字样,没说什么,却用异样的眼光瞅了我一下,真让我感到脸红心虚,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另外,准考证要求贴上照片,好像报考表也要。这是我平生照的第一张像。

5. 复习

需要复习,但不知如何开始。上了九年学,大小连个新华字典我也从未有过,更没有其它书籍,太原始了。家里翻腾了一阵,发现虽然毕业快三年了,高中教材,尤其数理化课本还都在尘土下摞着,竟然没有扔,也没撕毁。谢天谢地,对我来说,它们是全世界最珍贵的文物,无价之宝。这些曾经的课本,便是我的中流砥柱,更是救命稻草。要是没了它们,那我可就绝对无牌可打了。于是有空就捡起来看看。没有脱产复习的可能,没有人辅导,更没有参加任何培训班、获得过老师纠错答疑的机会,完全是散兵游勇,自行其是。白天上工劳动,闲时抽空复习,晚上点着柴油灯(煤油好点,但柴油便宜)熬夜。每天早晨起来,发现五官七窍都被灯油烟气熏得乌黑。可怜,当时当地的农村没有电。

成就奇迹,必得贵人相助。高中体育老师潘从湖,曾做我班毕业时的班主任。77年高考前,他跟菩萨似的,心血来潮,骑自行车到我们大队二小队,带着一份不知谁编的油印考试模拟练习题,准备送予毕业不久的田姓弟子。不巧田家没人在家。后来他想起几年前毕业的我,也在本大队,于是打听到我家住处,接着骑车到了七小队,把练习题送给了我,还鼓励了一番。这是我获得的唯一 1份考试模拟练习题,对我高考帮助之大,用雪中送炭来比喻恐怕再合适不过了。因此,我对潘老师终身感激。拿这份练习题,跟后来考上农大的同族兄长一起讨论练习,二人均受益,印象中这也是他唯一见到的模拟试卷。记得有一道解析几何题,要求按条件确定两条直线的交点坐标。因为没学过,我俩都不会,绞尽脑汁做不出,只得罢了。

6. 考试

上高中期间,我的视力下降严重。毕业后劳动几年,似乎恢复了。可是柴油灯下,看书写字俩月后,看远处又不行了,可我没有眼镜儿。记得77级高考,甘肃试题是封在一信封里,于考场当众打开,然后监考老师把题目现抄到黑板上,考生看黑板答题。考场是一个左右窄前后长的矩形教室。谢上天照顾,面对黑板我的座位在左边第二排。虽说不在排座中段,但斜着看也基本能看清黑板。如果坐在后排,再加光线不足,看不清题目该如何是好?想起来都后怕!有趣的是,数学考卷有几道附加题,其中一道就类似于考前复习时曾在那份模拟试题中看到过却不会做的解析几何题。顿时觉得悔恨无比,复习时碰到难题如果能想法找到个懂的老师问问该有多好!也许因为逼上梁山,也许因为此前的复习思考过程有助于激发灵感,临阵发挥,想到了一种方法。就是列出两个二元一次方程式,分别描述两条直线,通过解此方程组求根,来确定两条直线的交点坐标。答出来了,那题10分。后来上大学后从老师教的高等数学课证实,当时考场上我的思路是对的。另一道附加题,是有关导数、微分的,dy/dx=.....。这个啥玩意?直接把上下的d约去,变成 y/x =.....。然后呢?没然后了。得,属于一窍不通。

考场也在东湖镇的东方红中学。考试过程比较顺利,主要得益于那几天的特殊安排,住在镇郊的姑妈家 - 黄家,离考场近,轻轻松松步行一刻钟即可。当时黄家另有亲戚也参加高考,同住一起。姑妈,表哥嫂及全家,热情照顾四个客人吃住(包括我和我大哥),不辞辛劳,使我永远铭记。住好吃好,当然能帮助考生聚精会神。自我感觉,考的还可以,似乎好多题都会做。当考生在堂内应试时,一大帮家长,包括我大哥,怀揣希望与焦虑在考场外等候,一起聊天、祈祷、祝福。大概全国一样。这个传统,四十年后依然延续。考后第二天早上,我去片上的信用社办事。回来后听邻居讲,一位大队副主任来家找我,没找到便发泄不满,嚷道“本就不该让你去参加考试,这考完了还是找不到人,了不得了你”。听此一说,我感到惊恐又庆幸:假如那几天没住姑妈家,大队要有人来家里随便乱找我,这试还怎么考?不过也许是我多虑了,因为人家根本不会认为考了试你能怎样。同是这位副主任,打赌般当面侮辱地主成份的族兄:“你要能上大学,我用手心烧个骆驼给你吃”。听起来这手比如来佛的还大。最终,族兄上了大学,但并没吃到烧骆驼。

7. 政审

初选名单下来了,有我的名字,给人一线希望。但还得再过两关,体检与政审,仍然是不确定。体检在20公里外的西渠626医院。路途遥远说明集中体检的严肃与重要性。长那么大,没怎么看过医吃过药,有病就抗着。从未体检过,不知自己身体到底如何,但的确担心视力不好。当然更担心的可能还是政审。按说我家成份下中农,不该有历史问题。可是父亲虽已过世,依然有人不断提及他曾经参加过一贯道,且为点传师,好像罪不可赦,以至于我心中亦留下阴影。在这点上令人宽慰的倒是当时的一句官话,说重在个人表现。可恰恰就是这句,让我最为担心,因为我的个人表现可能最成问题。

这事源自于我当出纳。没人教我如何当这官儿,更没有成文的规章制度,我只好跟别人学。小队班子中,除了我是毛头小子外,队长,副队长,会计都是有经验的革命干部。会计管账,出纳管钱。在我们小队部,会计有办公室,可出纳有的是多间仓库,而钱是不能放置在仓库里的。结果队里的现金及需要我管理的账本单据等等,统统放在一个木箱内。箱子是我家私有的,上一把小锁,仍旧放在我家里,而我就在家“办公”。晚上来人找我办事,或者我晚上加班,就点自家的小油灯。那是用60毫升或稍大的墨水瓶,甁盖钻个眼儿,将一截细小的铁管或铜管穿过甁盖,土法制作的。用棉花拧成的细绳子做灯芯,穿过灯管儿,浸入瓶内的灯油即可。用自家破旧的箱子存钞票,不安全;耗自家节俭的灯油办公事,不对劲。可是没人关心这公私不分的现象,而我自己毫无经验,不知如何改变。后来,几次看见会计把盛满煤油的大罩子灯从办公室端到他家去,说晚上要加班弄账,我这才学到在家里办公事点队里的灯油合理。不过我还是没有从办公室端灯油,嫌麻烦,而是此后从商店一次性称了3斤煤油,放到家里办公慢慢用。煤油1斤0.33元,当了一年多出纳,一共花了九毛九。购物报销需要会计审核批准。交发票时我跟会计做了解释,他啥也没说便接受了,或曰批准了。没想到,77年底,在经营管理大清查、清工分清财产的总结大会上,大队书记讲话中批评人,有一句十分刺耳:“有的干部花公家的钱给自己家里买煤油”。我听了脸上火辣辣的。虽说人家并未点名,可我感到做贼心虚,认定矛头所指是自己。当时正值高考后政审前,心想,这下完了,一定过不了政审关。一边骂自己蠢,因小失大,一边怨别人阴。如果那事犯规,为何报账时会计不指正,也让小青年接受一下再教育,现在却背后捅刀子?想象一下,假如有人汇报时添油加醋,推波助澜,那书记了解的情节还不定有多离谱呢。我真希望有人找我谈话,以便当面解释。可是没有。又因从未点名,我也不敢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自己上门去露怯,或许人家掌握别的事例,毕竟全大队有七个生产小队。这破事,真不是个滋味,倒也使我受到了教训。插一句后话。几年前我回老家,请村里七队和六队的乡亲们一起聚聚。有人捧场说:“你清华大学的,要是不出国的话,怎么也能当个省长或市长什么的”。官本位思想,能理解。我回侃道:“真要那样,我今天就不会跟你们坐这儿了”。他们问:“那你坐哪儿?”。我说坐牢房里。当不了老虎,苍蝇总行吧。众人哈哈一笑。

政审面试在大队部举行,记得大队书记和几名副主任在场。招我进去后,书记问的头一句话是“听说你报的是清华大学是吗?”奇怪,这事我并未张扬,他怎么知道的?我略微尴尬地点了点头。从此我低调考报清华的事就高调传开了。不知是自信,嘲己,还是讽人,书记回道“那我们就送他一个清华生!”这话印象太深了。一个重音送字说明,咱能不能上,上哪儿,根本得取决于他们送不送,送哪儿。这倒是惯例,方圆出去的工农兵学员不都是大队送的嘛。显然,人们认为77年的大学生还得送。可事实是,这次从报名,准考,到考试,再到体检,都没这些曾经重权在我的大队领导啥事,相信换了谁也会感到落寞的。现在终于轮到本站,自然得好好送行了。此前我曾嘀咕,政审时会不会追问我买煤油的腐败之事。结果,仍未提及。

事实证明,我和族兄上大学均未得到大队支持。按要求是将政审材料填表,加盖大队公章,将文件回报上去。我们都以为手续早办完了,只是担心政审结论写什么了?谁知人家什么也没写,根本没交表。当事人的透漏和我大哥的日记相符,说大队的态度是,你考这考那的,我们不知道,爱去哪儿去哪儿,让我们写啥材料?截止期将至,县文教局派人来本大队当面催取。县官挺负责,了解了大队的态度后,建议让小队填表盖章,再加注公社的意见即可,这才完成了手续。衷心感谢当年负责录取工作的老师们,火眼金睛,充满智慧,并不看重政审。也是,政审材料并不告知考生,更无签字画押,岂能听凭旁人背后议论,毁了获得初选苗子的奋斗前程,坏了百废待兴国家的重整大计。此后,除了一些对我报考清华的冷嘲热讽外,周围似乎回归平静。当时当地的百姓普遍认为,清华生都是高干子弟。想入非非的我竟敢报清华,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笑掉大牙。有人当面恭维,说“清华只是个话,兰大肯定哒”。也有人说,清华不要的,兰大也不会要。好高骛远,终归吃亏。人言可畏呀,不断的议论确实让我感到太不自量了,可是后悔晚矣。

8. 录取

春节后,人们又开始下地劳动了。我大哥是老师,仍在假期,时不时骑车转悠。我呢,整日忙着生产队的活计,一切如旧,几乎把高考的事忘了。有一天下午,家里有人找到我劳动的地头,叫我回家。我不明就里,回到家发现有点异常,好多人在同一个屋里。大哥跟我卖关子:“你觉得高考有戏没有啊?”听他这问话,看他那表情,我隐约觉得有点啥戏或啥事,很好奇,“不知道,有消息吗?"。于是大哥递给我一信封,让我看信,他们看我。牛皮纸信封上印有似曾相识的清华大学字样,收信人是我,可是信封已经打开了。从内抽出的是做梦也没梦见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忽地一下,热血沸腾,直往上涌。我考上清华大学了?!这怎么可能!而且分到自选的化工系,整个如愿以偿。不敢相信,这又是在做梦吗?大好消息突如其来,本该欣喜若狂,可这梦还是没被惊醒,没有高兴,没有热泪,没有自豪;毫无心理准备,脑子一片空白,不知如何是好。

听大哥讲,当天骑车上镇,碰到邮局的王姓邮递员。他常年骑着绿车往我们大队方向沿线送信。因我大哥当过队办学校老师,二人佷熟。原来王哥也关注我们高考的事,知道我哥俩的关系。于是对大哥讲,听教育辅导站说,你兄弟被清华大学录取了。大哥惊喜,却不敢相信,随口一句“该没有?”便直奔辅导站。王站长,就是收取高考报名表时看到清华大学志愿,瞅了我一眼的那位,告诉说是县文教局电话通知的。随后他又跑到邮局,发现清华大学的邮件恰好当天抵达。大哥迫不及待,立即打开来看,成了本县历史上亲眼看到清华大学录取通知书的第一人,邮局的人则是第二、第三。。。。有泪不轻弹,大哥却高兴哭了,夹着五味杂陈。我高中毕业三年了,他一直想帮我找份工作。在他看来,我至少可以比大多数的民办教师强,所以紧盯着这类空缺。但求爷爷、告奶奶,终不成。原因是老大已经是教师,国家职工,哪能让老三再当什么,好事让你们一家占全了?今天我们自己考上了大学,而且是清华,看还有谁能够阻挡!他感到扬眉吐气。心怀激动,带回喜讯。家人并非都懂,但无不高兴。看过信,我没再回地上,那天下午便是我农转非前最后一次专业劳动。

我大哥上邮局亲自取回录取通知书,算是安全截和。后来听到各种被大学录取却没按时收到通知书的个例,包括我的同族兄长。

我是全县第一个收到录取通知书的(当时不知,现在明白了,就是因为清华优先挑人的缘故),考上的是天字一号清华大学,被比作考上状元,成为本县第一个清华生,要去首都北京。诸多首一的消息,犹如投下一颗震撼弹,就近炸开,引起轰动,跌破眼镜。不光本县家喻户晓,甚至传动到有我们亲戚和民勤人移民聚居的内蒙,新疆,宁夏等多地。亲戚邻居友人族人老师同学,高兴祝贺,有的还为我拼凑捐赠全国粮票等。同时谣言四起,村民百姓大多善意褒奖,一些干部和机构因遭冷落,则酸意看衰。

过天,大哥二哥把大小队的干部都请到家。并非设宴招待,那时无此习俗,而是表示尊重,通报消息,并请领导们亲自看看不同于面熟的梁效同志大作,是从未见过的另类文件,盖有校印的清华大学录取通知书。寒暄之余,领导们也表示了意外与唏嘘还有祝贺。

大队领导不想送的人,甚至连家庭地主成分的,这次都被大学录取了,简直不可思议。以前从未如此边缘化,实在不习惯。后来听说把我同族兄长的录取通知书扣压了下来,几乎拖到规定的取消入学资格的截止期了。族兄几次奔波,来回追寻,才终于找到那位攥着他录取信的大队领导。其实,也就是77级这次,以后各届高考,大队就再也不捣乱了。显然是习惯了,或者因第一次就领悟到了。

告别母亲,告别家人,告别乡亲和家乡,启程赴京了。县文教局补助了25元的路费,够买去北京的学生票了,今天再次表示感谢。顺利到达传说中神圣的首都,一出火车站就看到清华大学接待处,随大轿车到清华报到,从此成为永远的清华人。

 

9. 考验

清华的日子充满挑战,对我这样的尤其如此。比如,同班同学年龄相距悬殊,新生的外语水平天差地别,数学程度大概也不在同一档次。开学几星期后,学校搞了一次外语和数学的摸底考试。全面了解学生,以便老师因材施教,应该是举行摸底考试的初衷。我是上大学后才开始学习英语26个字母的,所以外语考试我根本没参加。数学嘛,好多我也没学过。每人都参加了考试,但似乎没有告诉成绩。我自知,好不了。

清华的校园阳光灿烂,渐渐地,我感到适应了。家里盼我来信,家乡人们对我的关心一直有增无减。当地有种成见或偏见,说出自鱼米之乡的南方人聪明,我们西北一带最差,主因似乎是,在干旱的西北我们没有鱼吃。比如,上大学前我就从没吃过鱼尝过虾。如此说来,世人不得长生不老,就因没有唐僧肉吃,光吃红烧肉不行。当然,历史上,不乏大智大勇的西北人,比如文王武王,穆公始皇。只是不足为证,因为王公们吃啥有啥,何缺鱼虾。但我发现,大学同学中,不光东南来的聪明绝顶,除我之外,西北来的同样才智过人。难道所有这些学霸都曾有机会尝食水产,点鱼成精(神)?后来听说,为此有部分家乡人士担忧,看起来跟他们一样或更笨的我,能不能在龙凤扎堆的清华大学混下去?

大概5、6月份,我收到一封特别的家信,大哥写的,告知全县广为流传,说我已经离开清华被降格遣送到兰州大学。更为甚者,有人亲眼看见我背着铺盖卷儿在兰州大街上流浪。说得有鼻子有眼,活灵活现,成为茶余饭后的热点。远近高低形形色色的人们,有的半信半疑,有的确信有理,似乎早已料到,也有的则幸灾乐祸。只要见到我们家人,便会询问、求证或看笑。可家人毫不知情,只得向我询问。如此之严重与严肃,大哥竟然要我看完后,把他的来信烧掉。真跟谍报似的,需要销毁证据吗?我感到非常震惊,没人跟我谈过,要把我开除或送往兰大呀。原因呢?难道是自己的摸底考试成绩太差?尽管我最终从清华毕业,幸运成为组成那令人骄傲的特别群体的1017人之一,不知有没有人能帮助查一下,当年清华是否真考虑过把我退回去,或者为复查与家乡某个机构讨论过我?我给家里的回信中说,此事我没听到过,但现仍在清华,即使万一清华不要我了,我不信兰大会接受清华的退货。所以我要么就赖在清华,要么就打道回家,别的只能是谣言哈。大哥回忆,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他身上总揣着我的回信,只要有人再问此事,就把信直接给他们看。结果有人高兴,有人失望,这场轰轰烈烈,困扰我家多时的传谣运动终于平息了。

换个角度看,就跟今天的明星反复炒作似的,谣言不断,故事没完,但中了谣言并非全坏。至少这事触动了我的神经,敲了警钟,告诫我必须尽最大努力,千万不能因我玷污了我省最高学府兰州大学。毕竟那么多家乡人,曾试图把我“安排”到兰大。其实,能上兰大,我会跟上清华一样高兴。而且,如果早知高考是玩儿真的,比如78级或之后,为了安全系数,我多半不会填清华,一定报兰大。

10. 回顾

1977年高考是命运拐点,高考过程似鲤鱼跃龙门,清华大学如人生升华器,能够进入清华已然是我一生最大的成功,不知是多少年多少辈修得的。我清楚,曾如何得益于众人帮助和成全,也深知,偶一成功离不开诸多幸运机遇。比如,父亲得病,家中劳力不足,几个姐姐都没让上学。人口众多产生矛盾,亦不足为奇。可甭管我在校是否真念书,感激我家,从无家人要求或提起叫我辍学,直到完成高中毕业。又比如,我上学全程在那期间,真的没学到多少东西,但是换个时段,依我的背景,反而不可能有上清华的机会。客观地说,那时思想混乱,读书无用论泛滥。比烂的话,我只是不比别人更烂而已。说好呢,我对读书学习确有兴趣,包括数理化、语文政治。最终能考上清华,貌似逆境不屈,脱颖而出,实乃对手失误,送我一局,区别胜负,重在坚持。要是在“正常”情况下,偏僻农村的教育资源比城市差太远,又无机会接触像我高中那样的好老师,假如人人拼搏比好,我能有奇迹赛过大城市的考生,成为全省20名清华学子之一?还以家乡为例。除了我,再没听说过从母校民勤二中考上清华北大的,但身处县城的一中却传承接力,焕发异彩,多年以来有很多人陆续考入,盖因城里有其得天独厚的条件。尤为悲催的是,最近连民勤一中也辉煌不再,据说原因是如今垄断渐行,呈现出教育托拉斯的趋势,有潜力的学生大都被直接吸引到省城兰州的中学去了。如此说来,虽然一直遭受困苦与不公,在77年高考这出人意外,扭转了许许多多人生轨迹,拨乱反正第一步、由此改变国家命运的空前绝后的重大“事端”上,我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可圈可点的受益者之一。

据说人生讲究诗与远方。自己不会作诗,就只能往远处跑,以至出国留洋。思乡爱国乃人之常情。几十年来,我回老家、探亲人的次数胜过大多数离开农村在外地城市工作与生活的。惭愧的是对家乡没啥贡献。也许可以算上早年的真人示范,或近身反衬作用。2013年见到我们队办初中的何世茂老师,跟我感叹道:“哥哥也,当时你们那么个家,出了你这么个人物。”这话触到了旧伤。幼年刚懂事时,我最恨的就是有人看见我则说“潘发杰的儿子来了”。后知,因我出生于饿死人的时期59年,家孩子又多,父亲怕养不活,曾想把我送给附余村的潘家。听人议论潘妻脾气不好,我母亲担心小孩遭虐,最终没有放手。一念之间,差点决定了民勤第一个清华生要么不是我,要么不姓多。论个人,多文礼不就是一直和大家一起放羊劳动、打牌玩耍的那个嘛,没见有三头六臂。他都能上清华,谁还不能?别人就算没他那运气,能考上兰大也好,考上中专也行呀。于是激发了左方右圆多少家长的希望,帮家乡无数同龄和后生树立了信心,鼓舞了士气,从此学习成风,众多美梦变真。也有负面影响。在我离家前,曾经的妇女队长为儿子来借我用过的复习资料。遗憾的是儿子78级高考未中,她自己愿望太过强盛,急火攻心,不幸病亡。悲剧。

11. 结语

家乡曾有人形容过我的77年高考经历:被清华录取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录取后是瞎(读ha)雀(巧)儿嘴里掉(die)了个瘪(bi)谷穗子。尽管瞎巧儿一词挺点睛的,但瘪谷子绝对搭不上清华,至少得馅儿饼吧。还是前一说精辟,这里微延以盖全: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水木清华太引诱。

七七馅饼砸中头,

天鹅没嫌癞蛤蟆丑。

几十年了,人名均被淡忘。如今我回去探亲,所到之处,兄弟姐姐或亲戚朋友把我介绍给碰到的来自本县的老乡时,大多已没有反应,直到介绍人补上关键一句“民勤县第一个清华大学生”,这才恍然大悟,“噢,原来是你呀,多会儿回来的?”。不仅老一辈和同龄人如此,许多年轻人的反应也类似。在人生的舞台上,戏演到下半场,自己越来越为这个角色感到自豪。诚谢乡亲们在记忆中如此定位一个本县土生土长、地地道道的农家子,多文礼。 

从甘肃来的77级清华校友在校期间的聚会合影


遵循清华的传统,上学期间我也经常参加体育锻炼

寄到清华的中科院化冶所研究生录取通知书 

与研究生导师、国际流态化先驱郭慕孙先生的合影

Receiving I.H. WELDON AWARD for BEST PAPER from PAPTAC

and Receiving DOUGLAS JONES ENVIRONMENTAL AWARD from PAPTAC

 2008  

与老同学宋晓辉在美国Dallas的合影,2008年

多文礼


多文礼,博士、加拿大注册职业工程师

生长于甘肃省民勤县东镇公社暑适大队

1975年1月从民勤二中高中毕业,至1978年2月在老家当社员、务农

1977年恢复高考后,作为首批大学生,1978年3月入清华大学化工系

1982年7月从清华大学毕业,获化学工程学士

1985年获中国科学院化工冶金研究所(现名: 过程工程研究所),化学工程硕士

1990年获丹麦技术大学(DTU),化学工程博士

1991-1999年先后在芬兰奥尔堡(Abo)大学,英国萨瑞(Surrey)大学,和加拿大UBC大学科研工作

1999-2001年在加拿大列富同公司(Levelton)任Engineer

2001至今在加拿大制浆造纸研究所,现名为林产品创新研究院 (FPInnovations),任Principal Scientist

主要工作领域为高温热化学,化学制纸浆过程黑液回收,碱回收炉,烟气排污控制,生物质燃烧,生物质能源,燃烧,气化,裂解,活性炭等。


北美清华校友会联合会(NAFTHAA)简介

北美清华校友会联合会(简称联合会)(英文名称:North America Federation of Tsinghua Alumni Associations,英文缩写:NAFTHAA)于2017年9月正式成立。联合会是由北美地区各大清华校友会自愿组成的非营利、非宗教和非政治性联合团体,会员单位是北美各地区的清华校友会。联合会旨在传承母校清华大学的文化;组织与协调跨北美地区的校友活动,促进北美各校友组织之间的交流与合作;支持和帮助北美各校友组织的发展,并通过北美各校友组织,为北美校友在生活、学习、工作和职业发展上提供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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