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以磕头为荣的国度

小戎在望 拾我折戟 2020-08-29

(路易十六在行刑前) 

1793年的初秋,路易十六被送上断头台后,在大陆另一端,北京通往承德避暑山庄的皇家輦道上,两万多民夫正在整修道路。那是当时世界上最漂亮的一条大路,近十米宽,道路两端是超过50米宽的广场。每200米设有一个喷水池,以便随时取水洒扫。皇帝从热河回京的日子越发近了,每两个喷水池间至少有100个民夫在忙碌,他们有条不紊。每年皇帝出发和回銮前都要整修洒扫一番,一切早已轻车熟路。

事后"天子大道"很快就会无人照看,随即被沿途老百姓破坏得比普通道路更破烂不堪,直到次年这些老百姓又被抓来修路。心理学家们一定会对这种现象非常感兴趣。

英国使团马嗄尔尼的队伍路过,巴罗上尉感叹说:"如果中国人懂得如何管理空气和阳光,他们一定会向皇帝进献新鲜空气和明亮光线。"可悲的不是这预言,而是它居然实现了!

特使一行沿着与皇家大道平行的普通道路前往承德避暑山庄,去那里谒见乾隆皇帝。他们给皇帝的八十大寿带来满满两船贺礼,最重要的部份是代表当时欧洲最先进科学成就的大量仪器:天球仪、地球仪、光学仪器、望远镜、热气球、潜水罩……另一个重要部份是最先进的欧式军火:每分钟七发的速射炮、八响加长马枪、战列舰模型。

使团希望与中国互派公使,建立正式外交关系。如果可能的话,再争取增加通商口岸、获得一个荒岛作为贸易落脚点、改革天朝外贸制度使其更公正、自由。副使斯当东一路都在计算着英国货的各种商机:餐具、洋铁皮、军火、棉布、甚里弹簧马车。

马嗄尔尼信心满满,他相信北京朝廷明白扩大通商的好处,而且深信科学这块敲门砖必将打动中国人:科学不仅是放诸四海皆准的真理,亦是放诸四海皆准的正义。还有什么比科学交流更真诚无猜的友谊桥梁呢?

他出身在苏格兰一个爱尔兰移民家庭,祖辈靠勤劳和精明的头脑成为中产阶级。据说打造一个贵族需要五代人,但他们家只用了四代。年轻的马嗄尔尼象那个时代每一位雄心勃勃的子弟一样,以环游世界为大学。年轻人在巴黎受到伏尔泰大力赞赏,写信将他推荐给爱尔维修,因为其观点与爱尔维修很相似。马嗄尔尼是否参加过伏尔泰客厅里关于中国那些激烈辩论?后来他成为一名出色的外交官,在上下议院和两党都广受尊重,他成了初代马嗄尔尼勋爵。

荣誉不仅来自俊美外表和翩翩风度,过人的才具和专注,他的廉洁、书生气和荣誉感皆堪称英伦典范。任职印度期间,他坚决建捕一位出身名门、挪用公款的军官。身败名裂的军官后来找马嗄尔尼决斗,对手枪法精湛、复仇心切,马嗄尔尼给妻子留下遗书后应战:"亲爱的宝贝……如果我一生有什么过错需要乞求妳原谅的话,那就是这次将与妳不辞而别……"

他幸运地没有被打死,但受了很严重的伤不得不长期休养,养伤期间他阅读了大量与中国相关的书籍来打发时间,随后,他成了访华特使。他信心满满,甚至为自己日后的驻华公使职位准备了一辆四轮马车。

(天球仪)

使团的另一部份人留在北京圆明园内安装天球仪等各种仪器,由牛津大学的天文学家丁维提博士负责,博士心中有一个比马嗄尔尼更崇高的使命:把科学传到东方,让这里的人民享受科学之光。他抨击那些为北京宫廷服务的天主教传教士:"用科学成果来帮助皇帝维护他的专制统治,而不是将它们传向中国人民。"这位很少过问政治的博士表现出比职业外交官们更敏锐的洞见力:"皇帝一边垄断了所有的知识,一边让人民陷于无知,这样才能打造出他全能全和的形象……欧洲的科学成就将戳穿这一谎言,进而动摇整个统治秩序……(使团的)失败是注定的。"

如果丁维提博士真正了解传教士们的处境,也许不会如此苛刻。何况那些人根本不是什么天文学家,他们完全不会靠天球仪来测算,连操作都不会。他们靠在巴黎出版的天文历书,把经度换算成北京后提供给皇帝,以此换取留在中国的机会,最重要的"传教"方式是拣弃婴,中国渐渐有了8000多天主教徒。如今法国大革命使这种出版物中断了,他们眼看就要被皇帝杀头!

一百多年后,中国革命者蔡元培成为莱比锡大学的一名旁听生,他选择德国原本是为了贯彻自己的军国主义主张,象当年玄奘一样向德国取经。可是到了欧洲之后他成了一名与丁维提博士着历史呼应的人,德国不仅有军国主义还有自由主义,蔡元培明显倒向了后者。他发出了"科学与民主"的召唤,并成为了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教育改革家。

(蔡元培)

工作之余,丁维提博士有时也会到街上观光,由一名清国官员贴身相随,名为向导,实为押解。有一天二人出街,正好遇上王爷千岁的车仗路过,路人纷纷躲避,来不及逃开的人便伏地磕头。押解的官员提醒丁维提下跪,而博士却无动于衷。那个官员发出一丝微笑,然后提一提衣服,从容不迫地跪了下去。"我永远记得那微笑眼神里的自豪感和轻蔑:看这个野蛮人,居然连磕头都不会。"

又是一百多年过去,蔡元培和和他引以为傲的北大作古了,形式上的屈膝跪拜在中国已经非常少见,可是人格上的屈膝跪拜,和丁维提所见的时代又有几分差别呢?

在那些中国历史最富生机的短暂年代里,蔡元培的挚友胡适之摇旗呐喊道:"维护自己的权利,就是维护国家的权利,自由平等的国家,不是靠一群奴才可以建立起来的!"

安装期间,公子王孙和太监们每天都来兴致勃勃地围观、好奇地问这问那,有一天这些人忽然不来了,偶尔来几个态度也非常冷淡。博士明白:特使那边出了问题,这趟中国之行要失败了!

围绕跪拜礼仪礼仪问题,马嗄尔尼的使命失败了。马嗄尔尼认为是因为:"国王的属下比国王更热衷于维护王权。"廷臣们对英使的敌意比皇帝更大,他们向皇帝散布了很多对英使不利的言论。后人情不自禁想象:如果英使再备一两船礼品用来打点北京的高官们,会不会改变历史?他们煞费苦心地准备了两船无价之宝送给皇帝,对百官们却一毛不拔。事情肯定没有这么简单,北京钦天监那些冒充天文学家的天主教士们早已预料到了结局,有几个人冒着杀头危险给使团提供北京宫廷的秘密情报,目的是想从英国使团处得到帮助,救自己所有传教士们一命,后来英国使团把自己的航海万年历留给了他们,能用到1800年。也就是说,传教士们在7年内又暂时平安了。

根据清宫档案,谒见完毕即驱逐英使离境的诏书,早在英使刚刚登岸时就已拟好,届时只需填上具体细节即可。也就是说:皇帝根本就不想听红夷们说什么,给自己的寿辰增添些"万邦来朝"的喜庆后马上滚蛋!

排场阵仗是宣示自己权威的重要手段,弘历非常擅长权谋之道,这位风流天子据说是个情种,因厌恶那套被太监们搞得兴致全无的宫廷规矩,他尽可能久地住在承德避暑山庄或者圆明园,那里规矩执行得要松得多,而且便于寻找野趣。据说他在民间有很多私生子,"大明湖畔夏雨荷"一类的传说。他一生有过三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年轻的皇子弘历恋上了父亲的妃子马佳氏,这不仅有违国法而且乱伦,马佳氏被太后赐予白绫。

(传说中的香妃)

后来他又迷上了一位从喀什嗄尔抢来,有动人体香的公主。当然,公主是被亲哥哥"献"给皇帝的,为了保全被牵连进合卓叛乱中的家族,弱小的维吾尔人(当时叫"土回")别无选择。弘历千方百计讨公主的欢心,他忘记了公主的丈夫是个"叛贼",他甚至让传教士们仿造了一座维吾尔风格的清真寺。可是在刚烈公主的眼中,万邦之主只不过是杀害自己丈夫的凶手,天恩于她不过是地狱般的凌辱,她私藏匕首想要为夫报仇或者自尽。凶器暴露之后,又一位爱人被皇太后赐下了白绫。也许弘历仍在留恋,不忍诛连九族,清宫档案称公主是病死的。

到了60岁上下,皇帝终于开始了第三段恋情,他在侍卫中发现了一位长相酷似马佳氏的年轻人,大为惊动。男宠和珅从此摇身一变,青云直上,十年间竟升至军机处首弼、内阁大学士。27岁的年龄差丝毫也不防碍二人如火般的激情,皇帝的爱情终得所归。这段持续多年的恋情也成为清帝国转衰的标志。鞑靼可汗们用自己的男宠做首相、做监军,这种情形并不新鲜,和草原上不同的是,在中央帝国,这种事不能公开。得势的男宠们飞扬跋扈,得罪了百官,可汗死后他们都不会有好下场,和珅也是同样,皇太后早已死去,属于他的白绫鸠酒,由情人的儿子而不是母亲来赐下。

当英使来到北京,正是皇帝与和珅最后的年头。这是两个进程的交汇:欧洲现代市民社会文明兴起,与衰落的儒教文明相遇。其衰落包含两个层次,长期意义上儒教秩序的持续衰落,短期意义上清王朝的盛极而衰。

马嗄尔尼使团被措词体面的逐客令逐出了北京。几天前,皇帝率领王公大臣们象征性参观了圆明园内安装完毕的仪器,他们什么也不懂,更不想懂。唯一能提起他们一丝兴趣的是能融化铜钱的凸透镜,这是展示欧洲光学仪器精湛制作工艺水平的表演。有一个大臣问丁维博士:"你的透镜能烧毁敌人的城市吗?"

"不能。"

一片哄笑,那这种哄小孩的东西有什么用呢?

终于有大臣发现了它的用途:点烟。

又是一片哄闹的喝彩声。有个太监故意把手来试了试,随即惊叫着缩了回去,笑声越发轻浮放肆了。

(圆明园模拟复原)

当使团仓促地收拾行李回国时,丁维提博士发现太监们正在破坏自己刚刚安好的仪器,然后偷走玻璃罩子和里头一些他们好奇构件--,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来理睬这些仪器了。珍贵的凸透镜被随手丢弃在乱哄哄的台面上。

可是,马嗄尔尼和斯当东仍不甘心,他们认为:是鞑靼人出于统治汉人的需要驱逐了我们,汉人对我们是友善的,汉人也许愿意和英国人合作。

对此,不关心政治的丁维提博士凭藉质朴直觉写道:"30万(实际约300万旗人)满人统治着千倍于他们的汉人,皇帝后宫里找不到一个汉人女子,但太监却全是汉人。"

70年后,又一位英国人额尔金伯爵来到了圆明园,他发现了一些当年马嘎尔尼使团带来的东西,包括原封不动的大炮和炮弹。英国人把它们重新搬回了英国,并将圆明园付之一炬。

西学东渐――一个古文明的沉沦与新生(绪)

 西学东渐――必将朽坏旧文明(静篇)

西学东渐――必朽的旧文明(动篇)

文化自新乃民族之本――日尔曼的启示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