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者之路
1858年的夏天,在粤赣两省交界之处的梅关,两条迎面而来的长龙无边无际,在石砌古道上各自占据一边缓缓游动,号子响彻天际,脚夫们坚韧而永无止境的脚步, 沿着黎明蹅向月落,不知不觉已流去千年岁月。
古道将长江水路与珠江水路连接起来,赣江和东江从这里发源流往两个不同方向,航船上的货物只能靠挑夫们两人一组搬运到另一片水域,讲究的茶叶商人不允许茶包落地,他们需要一鼓作气向前。穿过一道将山梁劈开的一线天,便可通往另一个省份,一队清兵在这一线天上驻守,盘查来往的人们,不教长毛贼的奸细蒙混过关。
一位中等身材、长了和蔼圆脸的年轻货郎,要过梅关到江西去。兵丁并不怀疑这个"一看就是好人"的货郎,不假盘查便放他随着挑夫的长龙消失进关那边的号子声中。这位年轻人英文名叫"Akung",他柔合而又略带快活的眼神中,看不一丝早已曾尝尽多愁多难人生的迹象,在后世其唐文大号将名满乾坤――洪仁玕――天下头号逆贼的族弟。仅凭此家族关系,已足够捉去砍头。
(据说是洪仁玕留下的照片,不知真伪)
客家人不愿以大清子民自居,遂自称唐人,用唐文。尤其在这坚难的世道里,客家人的生存更加难以为继,他们被当成潜在的乱党。广州屠夫叶铭琛还在当总督的时候,每天都要处死成百上千的客家人、苗子、胥户……凡是被他手下兵丁抓来的"乱匪",审也不审,直接拉去江边砍头。初时刽子手每日以首级向总督讨要"计件工资",后来数目太多改以耳朵计数,每日收人耳两麻袋。江边的泥土被人血浸透变色变质,大坑里扔着数不清身首异处的遗骨在烈日下曝晒,目睹者无不一生阴影之。
去年年底,英法联军大摇大摆开进无人设防的广州城,活捉叶铭琛,终于停止了这场可怕的屠杀。在香港避难的难民们终于可以试着大起胆子回故乡去了,传教士助理洪仁玕也启程离开他的乐园――在香港传教士办的新式学校。他在那里充当唐文教习,不仅教授唐人孩子,也教初到中国的外国人。两位在国外修完大学学业的中国人,马礼逊教育会为中国培育的瑰宝――容闳和黄宽――也曾经是他的学生。那两位中国最早的大学生在国外生活太久,回国第一件事是需要先补习中文。
现在,洪仁玕要投身到未知的前程中去:穿过火线到南京去寻找自己的族兄洪秀全。他志向远大,作为一名纯正的基督徒,他要拯救太平教,使这邪恶的教派归正,拯救同胞于水火,为自己的祖国开创一个新纪元:正派的信仰、公正的法律、全新的外交、新闻自由、一夫一妻、天足、学校、医院、火车、轮船、矿山、银行……他曾数次亡命天涯,而这次与先前不同,他将反其道而行之,从安乐窝向危机深处而去并葬身其中。
(额尔金伯爵,后来主导了火烧圆明园)
英法联军克服广州后在春天北上,由额尔金伯爵――苏格兰民族英雄和初代国王罗伯特.布鲁斯之后――率领,他们在大沽口与咸丰皇帝的两名钦差大臣谈判,想要进北京与皇帝或全权大臣签一份相互驻节公使的条约。自1793年马嗄尔尼使团访华以来,英国人在这个问题上费尽心力而毫无成果。额尔金把与清朝官员的谈判称为:"上帝惩罚我来受地狱般的折磨……他们(清廷高官)对自己国家利益之所在无知到了令人绝望的地步,当你被他们的顽固逼疯的时候,他们仍不动声色坚持着那些荒诞的原则。一切在他们那里只有两种解释:皇帝会高兴或者生气。"
英国人威胁说:如不能和平进入北京,就要进攻大沽炮台并占领天津。满洲高官们轻描淡写地回答道:自己根本不会在意那些汉人的死活。英国人意识到这是两个民族的国家,但他们自始至终从未正视过这个问题:满人是皇帝的私人奴才,而汉人是皇帝的战利品。汉人官僚自称"臣"并不是气节的象征,而是他们够不上"奴才"这一殊荣。
联军不费吹灰之力攻占了大沽炮台,天津城城门大开,老百姓放着鞭炮迎接联军入城。但联军从广州以月薪9块大洋招募来的华人夫役开始抢劫商铺,军官把抢匪们绑在木桩施于鞭刑也无济于事,这些人根本不在乎皮肉之苦,他们照例把路过的菜园薅个精光,一有机会就入户盗窃奸淫。"我已经被中国人弄得神经衰弱了,这是我一生最可怕的经历,我再也不要来到这里……"额尔金在给妻子的信里傲骄道。英国人认为是太高的薪水,便广州人怀疑他们的用心,在广州招募夫役时,谣传英国人要招华人去当烟灰,因此招到的大多是些存心趁火打劫的烂仔。无论英国人的解释是否站得住脚,这些烂仔们对北方佬毫无认同感和同情心(也许对同乡亦然)。
(罗伯特.布鲁斯,曾在电影《勇敢的心》中出现并为中国观众熟悉)
联军沿着白河继续向北京进发,两岸的老百姓小心翼翼地潜伏在河岸尾随观查他们。村里的老人们还记得马嗄尔尼和阿美士德的船队被挂上"红夷进贡"的巨幡前往北京时的盛况,如今英国船队第三次进入白河,以经换成了蒸汽火轮。有一群低级中国官吏兴高采烈地迎面而来,告诉英国人:如果船上载有鸦片的话,他们非常愿意充当中间人,只需要一点提成即可促成美事。然后失望地走了。
两岸百姓对联军舰队的畏惧感很快消失,他们划着小船前来引水,当联军轮船触底时,大群中国人跳进河中,利索地用绳索把船拖回深水,每年他们都要被官差抓来干很多类似的工作,早已驾轻就熟。他们拒绝英国人支付的报酬,只希望英国人打进北京去赶走鞑子皇帝,并捧着英国人发放的发霉饼干,美味珍馐一般快乐地大嚼。岸上的百姓们向额尔金伯爵的旗舰欢呼,额尔金问翻译中国人在喊什么?告曰:"大王!请上岸来,统治我们!"
受惊的咸丰皇帝急忙又派了两个钦差大臣来阻拦英国人,满口答应联军的一切要求:互驻公使、传教自由并保护传教士人身安全、增加牛庄(辽宁营口)、天津、登州为通商口岸。为稳住英国人,还同意向英国人开放长江航道、增加长江沿岸8个城市为英、法通商口岸。但求联军退兵,阿弥陀佛!这份《天津条约》将由双方加盖国玺之后正式生效,于是,英国人扔下曾经夹道欢迎他们的中国人民退兵而去。
退兵后的英国人兵分两路,一路回国找女王在条约上签字,额尔金自己则率一支舰队访问长江沿岸的新通商口岸,以考察在战乱中通商的可能性。"我从未见过如此荒凉的景象"原先30万居民的镇江只剩下几百人,过着非人类的生活。"房屋全都倒塌了,道路两边是一堆堆废墟……空无一人的街上堵着一堆堆垃圾……整个长江沿岸的城市全都如此……在农村,除了芦草整个世界几乎一无所有。"额尔金在经受着比先前更严重的折磨,"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永远地离开亚洲。"
这位骄气、敏感、靠省吃俭用偿还父债的伯爵,战略天才和老辣沉谋的将军,拥有无以伦比的洞察力:"他们企盼战争早日结束,无论谁最终获胜……勤奋、节俭而冷静,整体而言是行善而满足的人民……"
(威妥玛,他发明的威氏汉语拼音至今仍在港台和南洋华侨中使用)
而中文参赞威妥玛则写道:"整个民心对冲突双方都不是很关注……心态类似于看待地震或瘟疫或其它天灾。"
此时的洪仁玕正在寻找机会穿越火线,他加入了一支官军的外围武装,跟随一群端着叉子和木棒的褴褛队伍想到达前线,还没到前线就被前方涌来的败兵吞没。败兵们提着钢刀和鸟铳劫杀他们,这群"皇协军"始料不及,任人宰割,洪仁玕装死才逃过一劫。败兵们胡乱在他"尸体"上摸索财物,所幸他们并未发现他缝在衣服夹层里金叶子和证明自己身份的洪氏族谱。在江西流浪的他遇上了一个穿梭于官军和太平军控制区域之间的走私贩,便取出一片金叶子入股,指望这个"关系活络"的人带他到太平军那边去。他按两人约定投靠在对方亲戚――一位知县家里,合伙人迟迟未到,洪仁玕决定独自一人冒险到太平军那边去。知县对他的人品见识十分欣赏,要留他在自己身边当幕宾,劝他勿要再过四处流浪无家可归的日子。乱世中这份知遇之情尤显弥足珍贵,洪仁玕留下来治好了知县儿子的头痛病作为报答,随后决然离开。
当他来到江边时,正遇上英军舰队停泊,他在香港时认识威妥玛,遂到军舰下请求见威妥玛上尉,可是威妥玛恰好不在,英国水兵不许他上船。他只好请英国水兵带一封信给他的老师理雅各先生(后来剑桥大学的首位汉学教授)和在香港的传教士们,告诉他们自己还活着,勿念。
这次偶遇而不遇,使他错过了一次无比珍贵机会――直接接洽英国政府的外交官。但他来不及多想,他要到"天国"那边去,生死未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