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大选: 小镇三角地风云

🌿    1    🌿

五月底以来，BLM（“黑人的命也是命”）游行示威席卷全美，抗议种族歧视和警察暴力。在芝加哥还出现了一系列骚乱和抢劫，市长甚至不得不宣布宵禁。我们村位于芝加哥北郊，人口三万出头，几个月前也举行了BLM游行，但和平有序。疫情中，各种活动骤减，村里颇为安静。

9月22日，小镇突然成了媒体的焦点。除了本地的“芝加哥论坛报”和“芝加哥太阳时报”，CNN和福克斯新闻（Fox News）的记者也一溜烟奔来。村民一抬头，媒体的直升机在盘旋，发出沉闷的轰轰声。

出了什么事？

原来，村里三角地烽火正紧。那里的“新冠死亡计分牌”再度遭到破坏，两班人马对阵，互相又喊又骂，进而出现肢体冲撞。

三角地紧靠火车站，位于村中心的繁忙路口，是一块极小的三角形公共用地。疫情之前，我上下班都经过这里，圣诞时会见到纪念耶稣的陈列，偶尔也有公益或慈善活动的广告。

四天前的9月18日，三角地突然长出一个两米多高的木板牌子，上面有几行字：

“我们是第一名

198,000

新冠死亡

美国

唐纳德 J. 川普，总统”

小镇三角地长出一块新冠死亡计分牌 （来自网络）

这是村里左翼自由派社会活动家古德曼设计制作的，用体育比赛计分卡的方式，更新每天全美的新冠死亡人数。古德曼是退休律师，村里的活跃人物，也是左翼组织“和平社区”的掌门人。

村里挺川派立即出动，表示抗议。两个男人往牌子前一站，扯开一面蓝色大旗，上面是川普竞选总统连任的MAGA口号：让美国再次伟大（Make America Great Again)。

反川派和挺川派对阵三角地 （来自网络）

几天之内，牌子多次被涂鸦、损坏。这事已在警察局挂号，但还没破案，作案人尚未落网。

9月22日，全美新冠死亡人数到了200,000。古德曼更新了数字。

反川的村民赶来支持古德曼，挺川的村民赶来抗议。两派互相嚷嚷，互相推搡。大选季节，媒体闻风而动。

一个记者感叹，“当这个绿树成荫的芝北小镇也嘎嘎作响，你就知道美国上下没有一片静土。”

🌿    2    🌿

同日傍晚，村委们开会紧急讨论：怎么处理这个纷争不断的牌子？能不能拆掉？

先说一下三角地，其官方名称叫三角公园，只有几平米。在我看来，巴掌大的地盘，叫做公园有点夸张；此外，这里是社区公共论坛，让我想起当年北大28楼和大饭厅之间令人感怀的三角地，也是巴掌大的公共论坛，却见证了中国八十年代末的风云。

古德曼的牌子，事先打过申请报告，村里开了绿灯，可以放30天。牌子一露面，就争议不断。而9月22日的摩擦，更是把它推到风口浪尖。

因为疫情，村委会通过Zoom进行视频讨论，村民踊跃加入。会前，村里收到很多电话电邮。一些村民还特别要求公布他们的来信，作为公共意见的表述。

村委会视屏会议 （来自网络）

好些村民认为，这个牌子违反了村规，因为它本质上是政治的，上面还写了总统的名字，而大选就在几周之后，这无异于大选前夜“十一点钟”的政治宣传。村里不该动用公共资源支持竞选的任何一方。

会上，村长一封接一封地读信，共21封。其中19人持反对意见，呼吁尽快拆掉牌子。

村里著名热狗店的店主加西写道：“我儿子11岁，他和朋友们周末骑车经过三角地，给我打电话，说看见小朋友的爸爸妈妈们在火车站对面推推搡搡。我马上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但孩子们不明白...这个世界和国家已经有够多的仇恨和敌意，为什么我们还要让它在村里蔓延，而且是在孩子们去村中心的必经之路上？”

马克说：“我很吃惊，也深感失望，村里竟然允许如此明显的政治宣传。这种做法是不负责任的…这里是充满善意的平和社区，容不下这种受政治利益驱驶的丑陋宣传，更不能滥用纳税人的公共资源。”

斯丽嘉说：“我也可以去立个牌子。上面是纽约州的新冠死亡人数，下面写州长库默的名字来认领。新冠疫情是一次公共卫生危机，为什么要这样无限政治化？”

凯瑟琳说：“作为新冠的高危人群，我支持古德曼的牌子。现在大家都产生了隔离疲劳，村里的高中很快将返校上课，病毒扩散不可避免。这个牌子是提醒大家戴口罩。如果大家反对，可以将川普总统的名字去掉。”

作为少数派的朱迪则说，这个牌子上写的都是事实，她完全支持。

疫情中的小镇中心, 户外用餐 （作者摄影）

几天前，古德曼召开过新闻发布会，他说立牌子的目的有两个：提醒人们戴口罩保护自己，同时要求联邦政府控制病毒扩散。川普的名字写在牌子上，因为总统应该对疫情负责。持不同意见的村民则认为，虽然总统有抗疫的责任，但在联邦制度下，总统对各州没有直接的管辖权，州长的责任更直接。

大家最大的抱怨是，川普的名字是一个不必要的政治表达，村民更希望看到关于如何防范病毒（比如戴口罩）的提醒。古德曼的做法，是挑动社区里的过激反应，加深两极化的政治矛盾，对孩子们的影响尤为负面。

疫情中的小镇中心，野餐的孩子们 （作者摄影）

关于公共论坛的法律问题，村里的律师史蒂夫对宪法第一修正案中的言论自由作了说明，并回顾了三角地的来龙去脉。

这个论坛已有近百年历史，于九十年代中期归属村公所管理。当时，村里打算取消公共论坛，却被主办三角地圣诞耶稣纪念的村民社团告到法院，官司上至联邦法庭。村委会考虑再三，决定不继续耗资打官司。论坛得以保留。

事实上，过去二十多年，除了公益、慈善广告以外，这里有过政治宣传：弹劾总统，反对伊拉克战争，甚至还放过一口棺材，以抨击布什总统造成的战争死亡。

作为土政策的村规，对论坛有所限制：可以发布非商业信息，包括宗教和政治言论，但不得发布与选举有关的政治宣传。然而，律师最近发现了一个问题:根据最高法院2015年的裁决，所有跟选举有关的政治言论（影响选举结果的言论），应该得到与其它言论相同的待遇。因此，村里不但不能移除古德曼的牌子，还需要尽快修订土政策。

宪法第一修正案保护言论自由 （来自网络）

他说很遗憾没有早点发现漏洞，村民的很多评论和争议也是因为土政策而起，对此他负有全部责任。他还解释，最高法院的一贯立场是，政府不能因为某些言论可能引起其他人的敌对反应而加以禁止。

村委会成员也纷纷发言。一些成员表达了作为个人的反对意见，甚至对古德曼的动机表示不满。其中穆丽尔言辞最为激烈，她说自己在牌子前面站了很久，非常难过。她认为这种以体育比赛计分的方式来记录死亡，是“把每个逝去的生命当作比赛的一个得分点，把死亡作为耀眼的武器...对于疫情中承受痛苦的人和失去的生命，这是极大的冒犯”。同时，她非常反感古德曼四处寻求媒体曝光的“可耻”做法。但作为村委会成员，她仍然支持保留牌子，因为这是宪法第一修正案赋予公民的言论自由。

鲍勃说他对穆丽尔的意见有很多共鸣，同时感慨，“民主就是这样麻烦啊。但我相信我们社区足够强大，可以超越党争和派系，可以有我们自己的思考，可以勇敢地在社区内展开讨论，并用一种积极的方式同孩子们对话，一起讨论这个艰难的话题。”他认为古德曼牌子引发的讨论有建设意义，三角地起到了公共论坛的作用。

村长说，这个年近百岁的公共论坛将传承下去，这是值得大家自豪的社区财富。

村委会成员全票通过，古德曼牌子继续保留。

被喷漆涂黑的牌子 （来自网络）

当晚，牌子却被人用喷漆涂黑，川普的名字被涂掉。显然，有人趁月黑风高，顶风作案。

一夜之间，一块木板引发的肉搏战，芝北小镇的三角地风云，登上了CNN、福克斯新闻。

🌿    3    🌿

9月22日的冲突之后，高三学生彼得决定组织新的挺川游行。他是本地高中学生右翼保守社团（Conservative GBN）的骨干，他们打出了主题口号“力量属于人民”（Power to the People）, 时间是周五，老地方三角地。

高中生挺川游行 （来自网络）

9月25日下午5点，彼得领队的高中生队伍出现了，举着挺川的旗子牌子，站在三角地对面示威。彼得说，这不仅仅是抗议古德曼的反川牌子，也是为了支持高中恢复返校上课（之前一直是网课），支持警察（反对削减警察经费）。他还说，很遗憾有人破坏了古德曼的牌子。在我们社会里，不管你是挺川还是反川，都应该尊重对方说话的权力。

反川派游行（来自网络）

反川的队伍也出场了，其中有不少彼得的同学，举着支持拜登、反对川普的牌子，热情高涨。当然，村里的警察来得更早，严阵以待。正值傍晚繁忙时分，过往的车辆不断摁喇叭应和，有的还从车窗里飘出一面旗帜，大声放音乐，或大吼一嗓子，以示支持。

一片嘈杂声中，喇叭为谁而鸣？沉默的大多数，又是怎样的想法？

挺川派反川派隔着马路大吼，互相嘲讽。

挺川派高喊：支持警察！（Back the Blue）!

反川派怼回去：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

挺川派又吼：大家的命都是命 (ALL Lives Matter)!

有人注意到，古德曼站在几十米外的停车场，远离人群，静观喧闹。

警察在游行示威现场执勤 （来自网络）

刚开始，两派隔空对阵，喊着喊着就靠拢了，两班人马发生了激烈争吵和推搡。幸好现场有大批警察，及时干预，避免了冲突升级，游行得以有序进行。

🌿    4    🌿

9月26日，星期六，阴天，偶有风起，秋叶开始飘落。

中午，我经过三角地，看到一个举着牌子的中年男人。他戴着挺川的MAGA红帽，星条图案的布巾兜住鼻梁以下，一面国旗斜靠在身边的长椅上。他的身后，左边是教会的龙虾义卖广告，右边是古德曼牌子。

周六的小镇三角地 （作者摄影）

他手举的牌子上写着：“最高法院是无情的（Ruthless）”。

我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双关语吗？暗指六天前刚刚去世的最高法院女法官鲁斯·金斯伯格，她是自由派的一面旗帜。失去了鲁斯（Ruth），就变成了没有鲁斯（Ruthless）的最高法院。

又一个头戴MAGA帽的男人过来，站在举牌人旁边。

一个女人开车经过，刹车，摇下车窗，生气地大喊：“你这样做，太不尊重金斯伯格大法官！她才刚刚过世。”然后瞪一眼，愤然而去。

两个少年骑车经过三角地，目光与举牌人相遇。

“你们是高中生吗？”

“我们是初中生，8年级。”

“喔...昨晚你们在这里吗？”

“没有。”

“那你怎么看昨晚的高中生游行？”

“我认为不合适。因为他们还不到法定的18岁投票年龄，不该掺和政治。”

“我倒不这么认为。美国独立战争时，十几岁的青年就上战场了。再说，左派民主党正努力将投票年龄降到16岁呢。年轻人应该关心政治，拥有自己的观点。我昨晚错过了高中生的游行，今天来这里支持他们。”

“我不想掺和政治。先走了。” 初中生略显不安，脚一点踏板，自行车晃一下，远去。

举牌男人跟同伴感叹，谁都逃不过政治，即使你不想参与。他笑道，家里女儿是保守派，但儿子却是自由派，一家人也常常争得面红耳赤。他自嘲道：这个世界越来越分裂。

日历上，离11月3日大选，还有37天。

叶子，2020.9.27

---

【作者介绍】叶子，毕业于北京大学，后赴美留学。现居美国，闲暇时写写字记录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