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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终于“承认”了吗?

项西行 北美新药科普历史网 2020-0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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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最近就新冠病毒的源头问题,中美双方的嘴仗越打越凶。有这么一篇来自权威来源的公号文章,有这么一个让人一看就忍不住读下去的题目:


美国疾控中心终于承认了!
美国承认了什么?下面是该文章内嵌的一段视频截屏,内容是2月11日美国疾病控制防御中心主任Richard Redfield接受国会质询的一个片段,视频对一个关键对话是这样翻译的:
议员:(美国)是否存在看似死于流感,而实则死于新冠肺炎的病例?疾控中心:迄今在美国实际上已经以这种方式诊断出了一些这样的(新冠)病例。
进入2020这个庚子年以来,这个让全世界陷入健康和经济全面危机的大瘟疫,首先在武汉被发现,爆炸,迅速传遍全中国,进而扩散到了世界的每一个国家和角落。所以,根据常识的一般性判断,中国武汉就是这个病毒的发源地。
不过,这个简单的模型,已经满足不了人类的好奇心和甩锅欲了,于是从2月初开始了一个“新冠病毒美国起源”的传闻在街头巷尾流传。甚至有人质疑,2019下半年美国严重的流感,造成成千上万人的死亡,是不是其实是死于新冠?除此以外,还有抽电子烟造成的美国青少年的肺炎,武汉军运会,武汉病毒所逃走的蝙蝠,美国马里兰州一家神秘的军方实验室,等等,等等,各种阴谋论的神秘线索。有的甚至登上了官方发炎人的推特账号。
视频中,这个号称让美国“人赃并获”的对话,它的背景就是这样的。
但是,这段对话的翻译有一些问题,美国疾控中心主任的英文原话是这样的:Some cases have been diagnosed that way in the United State today.
主任的话是经得起推敲的,Today, 目前,新冠病毒已在美国社区扩散,有病人病例放在过去可能会被认为是严重流感并发症的症状,而今天经检测就有可能是新冠病毒阳性。

而在视频中,Today(今天,现在)这个小学生都会的英语单词,却被翻译成了“迄今”,字典上的意思是“至今、到现在”,也就是包括了从过去的某一时刻到现在的一段时间。给听众的印象呢,就是去年美国流感的死亡已被发现有的是新冠病毒!所以,病毒起源于美国,实锤了!
(故意)误导的翻译,说明有人想带节奏,或者语不惊人死不休,一心当网红。但是还不仅限于此,在《美国终于承认了》一文走红之前,就有一位台湾科学家兼说书艺人号称,分子进化学的证据支持了新冠病毒其实来源于美国。

这位学者身后,他引以为据的一个花花绿绿的图形,是来自大陆几个研究机构在线发表的一篇对世界新冠病例分子进化学的研究,尚未经过同行评议,而且人家作者也没有得出台湾那个学者型说书人的结论。 
我不是分子遗传的专家,自然也无法权威鉴别病毒进化树证据和结论的真伪;加上自身的本性惫懒,工作忙没时间(在家办公其实挺累人的),更不可能把各种阴谋论谣言汇总起来逐条批判。不过,病毒起源说的争议,倒让我想到一个哲学认识论上的有趣话题,不妨拿来说道说道。那就让我们从阴谋论的证据之一,这个分子进化树来谈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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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毒不论从哪里起源,它必然会有一个零号病人,然后病毒复制,在人与人之间,城市和城市之间,国家和国家之间传播扩散。在这个过程中,病毒的基因在逐渐地突变。所以,在原则上我们应该可以通过各人各地病毒样本序列之间的比较,来反推出病毒后代之间的亲缘关系,或者病毒传播的地理途径。

但这并不是一个容易的任务。目前在分子进化学界,共有三大权威算法,能够根据DNA序列构建分子亲缘关系图。最早得到公认的方法,有个学名叫最大简约法。它的原理就是,如果有复杂程度不同的分子结构拓扑树,都能给现有的序列数据以满意的解释,那么结构为简,步骤和分支最少的那个模型,更有可能为真

除了最大简约法,还有三种更新的算法,其中至少两种方法的发明者,分别因此当选美国科学院院士和英国皇家学会会员。我太太就是其中一位院士的学生,这就是为什么我虽不是专攻分子进化,但自称对这门学问还是略知一二的

最大简约法的原则来自西方哲学中的一条古老原则:
如无必要,勿增实体(中文)Entities should not be multiplied unnecessarily(英文)Numquam ponenda est pluralitas sine necessitate(拉丁文)
这个原则是公元14世纪的一位哲学家兼神学家William of Occam(简称奥卡姆)提出来的,据说他和我们大家一样,被当时无穷无尽的对“真相”“本源”之类虚无缥缈的争吵感到不胜其烦了,就主张理论“宁简勿繁”。

神学家和哲学家奥卡姆


如果用“最大简约法”,或“宁简勿繁”的奥卡姆精神去去衡量新冠病毒的起源,“武汉起源”最直接了当:源于武汉,扩散全国,殃及韩日近邻,欧美虽远亦难逃;而“美国起源说”,则多绕了一弯子,从美国直达武汉,爆炸后再扩散回美。这就输了一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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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你不能简单地套用奥卡姆原则去判定两个具体科学理论的孰对孰错。这只是一种形而上的哲学认知论,能帮助我们屏蔽掉很多生活中的诡辩术。举个例子,英语中有一个俗谚,叫做Duck Test (鸭子测试),是这样描述的:


When I see a bird that walks like a duck and swims like a duck and quacks like a duck, I call that bird a duck.

有个鸟走起来象鸭子,游泳姿势象鸭子,嘎嘎嘎的叫声象鸭子,那它就是一只鸭子!

                                                           --鸭子实验


一只走起来象鸭子,游泳姿势象鸭子,嘎嘎嘎的叫声象鸭子的鸟,既可能就是一只鸭子,也有“可能”是一个来自外星的智慧生物,乔装改扮成一只鸭子来搅扰人类的心性。但是,为了你身心思维的健康,你最好先承认这仅仅是一只鸭子而已

更多的人把这个原则称为“奥卡姆剃刀“,因为它能把那些钻牛犄角尖儿的,或别有用心的杂音和诡辩术给削了剃了。历代东西方圣贤大哲都有过类似的描述:

在其他情况均同的情况下,前提或假定更少的表述具有优先性。                         --亚里士多德(古希腊)


我们将对现象的最简单解释称为好的规律。--托勒密(古希腊)


如果一个假定就够了,那么设立两个假定就是犯了“过多”的错误。

--摩陀婆(印度)


自然事物各种现象的真实而有效的原因,除了它自身。以外再无须其他。--牛顿(英)


尽量用可知的因素去构建假说,而不要用不可知的因素。--罗素(英)


一个理论或者模型,如果是错的,就必然会有它解释不了的现象和数据,正确的应对方式是从头检验,而错误甚至是耍赖的方式就是不停地给这个摇摇欲坠的模型加入新的变量或假定,以强迫它去迎合不断出现的新证据。所以,最终的模型成为一个庞杂无比不堪重负的体系。这就是为什么从二千年前的亚里士多德,到六百年前的奥卡姆,再到一百年前的罗素,都讲究科学假说“宁简勿繁”。

国内有一位德高望重的传染病医生说,”新冠肺炎疫情发生在中国、在武汉,但是不等于它的源头也在武汉”,这话单拿出来没什么毛病。但就这个美国起源说,有很多明面儿上的事实它解释不了。

首先,新冠病毒的传染力逆天,武汉,北意大利,纽约疫情在短时间内的迅速爆炸,就说明了这一点。如果病毒真是在去年诞生在美国,那么为什么在去年美国没有爆发疫情?去年美国的季节流感远远没有达到让今天纽约市急诊室瘫痪的程度,如果有大批医护由于缺乏防护而中招,那是绝对掩盖不了的。

所以,为了解决这个矛盾,有人只好给“美国起源假说”加一个前提或变量:美国的病毒酝酿到去年底,也许突变了,传到了武汉显示出传染性增强。

但是美国的病毒既可以传到中国,更能够传到和美国联系更紧密的欧洲,为什么去年欧洲疫情没有爆?

为了自圆其说,我们可以继续增加变量,让流行病模型更复杂:在传入中国和欧洲各国的各种病毒突变体中,恰恰是武汉的那一株毒性刚好特强,而欧洲的则传染性不高,所以被人们忽略了。

这当然就产生了下一个问题,那么为什么意大利目前的疫情如此严重,甚至致死率很高呢?下面的假设就一定是:病毒发生了第三次突变,然后第四次,第五次,周而复始永不止息......

当然还有更直接的修正方式,比如有人给武汉故意引入,但和把锅甩给病毒变异相比,这涉及了更多难以确认的变量,比如武汉军运会,运动员得的怪病,华南海鲜市场不远的武汉病毒所,美国军方生物实验室的突然关闭,等等,等等。

这么推下去,如果有人说是火星人干的,一劳永逸解决了所有的矛盾,不知大家是否赞同呢?反正你也无法100%排除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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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简勿繁的原则,奥卡姆的剃刀,长期以来都是作为一种纯经验主义的认知偏好而在学术圈里存在。直到1939年,贝叶斯统计学的大宗师,剑桥大学教授Harold Jeffrey在他的名著《概率论》中,才第一次把严格的概率统计思想引入了五百年前奥卡姆一时的有感而发。

我虽然对概率论略知一二,但是本文作为科普文不谈理论,就举起一个物理学和数学上的实例好了。请不要一看数学和物理就翻篇,因为这是一个我们初中物理学课本上的例子。

1589那一年,24岁的伽利略站在比萨斜塔顶上,朝下扔了一大一小俩铁疙瘩,结果和他两千年前的老前辈亚里士多德预言的相反,重球没有先落地,而是轻重两球同时落地。

伽利略在比萨斜塔扔铁蛋


推翻亚里士多德的预言,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伽利略面临的主要挑战,是找出铁蛋下落距离和时间的关系,这就是我们在初中课本上出现的自由落体定律


在这里,公式左边的代表铁球下落的距离,右边的t是时间,g是万有引力常数。也就是说铁球下落的距离和时间的平方(t2成正比,他们之间的比例,是万有引力常数的一半。


这个定律也太简单了,简单得让我们不明白伽利略何德何能就成了伟大的物理学家。但是,这个简单的定律下面所掩盖的,却是一个难度大到几乎无限的难题,都被上初中的我们无视了

自由落体加速运动,这是肉眼凡胎都能看到的现象,因此,不难断定这不是一个匀速线性运动。那么,物体的加速度必然和时间的高次方有关系。而在伽利略24岁的时候,没有任何一个数学定理,教科书或者物理高人告诉他,应该用时间t的平方(t2)?还是时间t的立方(t3)?还是四次方(t4)?五次方(t5),六次方(t6)......直到无穷。

如何选择和取舍呢?

下意识地,伽利略地运用奥卡姆的剃刀,削掉了繁枝杂叶,只留下了一个最简单的变量,那就是时间的平方(t2)。然后他在不同坡度的斜面上滚小球,在不同的时间点记录小球的位置。他的实验数据和定律符合得虽不完美但也不差,所以他决定不再引入新的变量

他用位置和时间平方的比率,估算万有引力常数g。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测定万有引力常数

快五百年了,这个简单定律依然适用,在这个基础上的物理学发展和革命,带来了文艺复兴,工业革命,和现代科技的大发展,彻底改变了人类生活的面貌,所以我们甚至忘记了还有这样一个问题:自由落体规律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时间的200次方(t200)是否应该在自由落体公式中占有一席之地?

在病毒美国起源说,或者人工合成说中的种种杂音,比如美国新冠肺炎被误诊为流感,武汉军人运动会,武汉病毒所逃跑的蝙蝠,美国马里兰的p4实验室,诸如此类,就好像是自由落体研究中时间的立方,四次方和五次方一样,徒增科学假说的复杂性和证伪的难度,却丝毫不能让我们离客观规律更近一步。

如果伽利略痴迷于时间的高次方,他就不能测定万有引力常数;如果我们忽视最基本的事实而沉醉于各种牵强附会和奇谈怪论,就不能真正理解病毒传染的规律,从而采取措施在未来避免这样的惨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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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的科普从分子进化树始,就让我们从分子进化树终。


有人用分子进化树来助长阴谋论,更多的人则用分子进化树来同病毒作战。2月28日,仅仅一个月之前(现在感觉却好像经年),在那个时候美国只有15个确认新冠病例。就在这一天,西雅图郊区一个青少年确诊病例的病毒样本被上传到公共空间,当地一位病原分子进化学者Trevor Bedfor,迅速对包括这个病人在内的140个病毒样本序列进行分析,构建了进化传播途径树(如下),在这棵树中,这个美国青少年所感染的病毒,恰好和6个星期前在西雅图确诊的美国零号病人,一位有武汉旅行史的华人,处在相邻的位置。


最简单直接的解释就是,这个少年感染的病毒的源头,就是6个星期前这位去过武汉的华人。鉴于这两个人毫无社会关系,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个病毒已经在当地社区静悄悄地传播了整整六个星期而在这一天,美国一共才测了400人

所以Trevor Bedford的评估是,到2月28日,美国应该已有上千人的感染。

有人在追寻更加迂回间接的解释,希望能得到一个对局面更有正能量的评估。比如,这个青少年也许是被另外的输入型患者直接传染,然后独立地发展出和零号病人相同的突变型。按照这样的解释,美国的疫情也许就没那么严重。Trevor Bedford评估了这个模型的概率:3%,基本不可能。

3月6号,美国总统特朗普说:“我希望确诊数字停留在现在的水平。我不想让邮轮的确诊者入境,平白让我们的数字加倍,因为那本来就不是我们的责任”(I like the numbers being where they are. I don't need to have the numbers double because of one ship that wasn't our fault)。

在那一天,美国境内确诊人数为17人,那个邮轮上有十几个美籍感染者

这个病毒就是专治各种不服,也是所有好美好单相思的粉碎机:今天是3月22号,美国累计确诊超过三万人,日增数千,这还只是各地测试量没有上去的情况下

Trevor Bedford简单解释是对的。可惜,高层没有人有心思去听一个学究的絮叨,迟迟不肯开动测试试剂盒的生产,和防疫防护用品的准备

事已至此,各国的当权者都在忙着甩锅。你有来言我有去语,这已经超越了科学,成为操作民意的一种网战武器,我的读者们由于身处的环境不同,自身意识形态的不同,对双方攻防的招数有不同的评价,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如果你的心性被各种层出不穷的“阴谋”“真相”所动摇所激怒,那就太不值当了。

爱因斯坦说:“世界上有只有两种东西是无穷的,宇宙,以及人类的愚昧,对前者,我还不大确定”。


我虽然是老爱的永远粉丝,但对于他是否说得完全,我还不大确定。两个事件的因果联系,你可以找之间最短的联系,也可以找最曲折最迂回的途径。只要宇宙间的实体的数量是无穷的,那么各种七绕八绕瞎联系脑洞大开的阴谋论,自然也是无穷的。对这样无穷多的“真相”去一一甄别,分别驳斥,去伪存真,太难了,请善待自己的大脑吧。

也许,有一把剃刀能帮到你。

(图片来自网络)
参考资料:
Ockham's Razor and Bayesian Analysis William H. Jefferys and James O. Berger American Scientist Vol. 80, No. 1 (January-February 1992), pp. 64-72
Nextstrain Real-time tracking of pathogen evolution. https://nextstrain.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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