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需要刀郎,因为刀郎有「刀」
人世有病,刀郎是药。
文 | 佘宗明
首发 | 凤凰网评论
这些天,网民们正服下一剂叫做「刀郎」的药,来治自己的愤懑。
他们说,刀郎的《罗刹海市》「歌词写得真绝,似锯,能伐松,似箭,能射鹰,似斧,能劈峰,似刀,能宰羊。」「自此以后,坤无言,峰无语,那无声,松无影。」
循着「携歌反击」的脉络,他们将歌中的马户又鸟跟《中国好声音》里的几位导师对上了号,将「未曾开言先转腚」跟「I Want You」的转椅动作对应,将「勾栏从来扮高雅」跟反反低俗关联。
这很「网络舆论场」:网民们总是乐见快意恩仇的剧情,他们心中澎湃的「共情洪流」需要泄洪口。
在刀郎之前,他们的上一个精神偶像,或许是韩剧《黑暗荣耀》里宋慧乔饰演的文东恩,她在遭遇校园霸凌后对几大恶女展开的痛快复仇,让那些被「果报论」锚定了正义观的观众觉得「画面引起极度舒适」。
「虎落平阳听风啸,龙困浅滩等海潮」,这是大众喜欢的爽文模板。
郭德纲凭实力圈粉无数却遭同行排挤,之后砸挂「咖啡大蒜论」曲线回怼的故事,让很多人的「有仇报仇,有冤报冤」雪恨情结得到了代偿。
如今,他们又将共情对象锁定在了刀郎身上:先将当年能跟「打压」「挤兑」沾上边的只言片语集锦,据此脑补出「草根歌手被乐坛大拿集体欺压」的情节,似乎那英汪峰杨坤们代表的是六大门派,刀郎代表的是明教。
刀郎此前隐退于公共视野,也被视作不堪打压后的以退为进式迂回抗争。
这故事原本只差个爽文般结尾了。而今,刀郎携新作《山歌寥哉》归来,就契合了他们缝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叙事闭环的需要。
「故事会偏好」得以满足后,他们将为刀郎打抱不平的道义幻觉,宣泄在了那英汪峰杨坤微博下方的嘲讽当中。
01
「我以为刀郎封了刀,没想到他是在磨刀;以为他低下了头,没想到他低头是为了找砖头」,诸如此类的包袱,在半带戏谑半较真中将刀郎推上了「复仇者联盟」代言人的位置上。
刀郎本来什么都没说,可在阐释的「狂欢」之下,刀郎什么都说了——他的歌就是他的刀,他磨刀霍霍就是为了给当年瞧不起自己的「乐阀」们狠狠一击。
你说《罗刹海市》里的意象是蒲松龄笔下「罗刹国」的再现,他们会说你怎么知道「那马户不知道他是一头驴,那又鸟不知道他是一只鸡」「岂有画堂登猪狗,哪来鞋拔作如意」不是借机讽刺那几人?
讨论于是由此陷入「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子非我,焉知我不知鱼之乐」的话语陷阱中。
在网上,与这类「寓反击于歌词」中的声音犄角相对的,是那些就音乐谈音乐的人。这些人认为,把刀郎新歌和私怨联系在一起,拉低了刀郎本人的格局,偏离了文艺评论的正轨。
言下之意,刀郎讽时喻世,早就超脱了私怨,他已经是乐坛冯梦龙,《山歌寥哉》专辑摊开一看,全是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
我相信刀郎创作《罗刹海市》是针砭时疾,《山歌寥哉》序曲中的「九州山歌何寥哉,一呼九野声慷慨;犹记世人多悲苦,清早出门暮不归」,就用「九州」「世人」隐约表明了刀郎的喻世之意。
但我也无法排除他的某些词句中带有浇昔日块磊的可能——如果他真的结合自身经历用「一丘河」「苟苟营」讽刺乐坛,那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刀郎未曾出来解释,他的缄默必定会给舆论留下巨大的解读空间。
无论刀郎的《罗刹海市》有没有排解私怨的成分,都不影响这首歌的艺术旨趣与现实价值。就算他看不惯旋转椅子上的虚名浮利,那也无损歌曲的营养。
在文学史上,夹杂了个人「私货」的作品不少,这未必会损害作品艺术表达的趣味,还会呈现作者行止由我的率性。
得看到,刀郎的《罗刹海市》从歌词到曲调都当得起很多赞许,将流行音乐与民间传统文化融合的新探索,将聊斋文本与民间曲牌印象结合的新尝试,都颇具开创性。
但歌好未必能出圈,如果刀郎也是个混迹于各个节目的「综艺咖」,没那份去除铅华和遗世独立的气质,没准这首一改此前西域大漠风格、引入东北民歌靠山调韵味的歌曲,又会被人斥为「二人转本转」,末尾扯「生儿维特根斯坦」也会被说成东拉西扯。
好在,刀郎蛰伏多时后归来、N年磨一部作品等背景信息,外加他跟几名知名歌手昔日「恩怨」的噱头,为作品无形中加上了滤镜,堵住了部分人360°找死角的挑剔眼光。
网民对他快意复仇的编排,某种程度上也助推了歌曲的出圈。这大概就是创作者与作品要面临的复杂舆论地貌:你要面向社会大众传播,你就避免不了成为大众个人好恶的情绪锚点或靶点——人们在移情代入基础上的臧否和玩梗,对象从来都不会止于作品本身。
02
耐人寻味的是,刀郎的《罗刹海市》和《山歌寥哉》专辑中的其他歌曲,讽刺面明明很广,但网民们却只拿乐坛说事,有意无意地凸显刀郎「暗中内涵」几名歌手的潜台词,遮蔽了「设言以警世」的更高立意,这未尝不是窄化理解。
有些人的刻意窄化理解中,也藏着几分鸡贼——他们知道,有些人是可以骂的,比如那几名已被骂成筛子的知名歌手,有些人是骂不起的,所以故意将刀郎批判对象收窄到几名歌手身上,确保对歌曲的解读也是「安全」的。
刀郎分明是穿过聊斋隧洞后,沿着时代的墙根侧身经过,冷眼看着魑魅魍魉活跃于舞台。这些蠢兹小丑、魈魑虮蝨所在的,何止是在唱歌的舞台,更是社会这个大舞台。
他在歌中所唱的「六畜难懂人间味」「这世间众生多么的繁杂,话也瞎来心也瞎」,在现实中能找到太多的对照物。
细看下《山歌寥哉》中11首歌曲的歌词,就会发现,刀郎「致敬」了蒲松龄「描狐绘鬼倡情义,讽世讥时申旨怀」的用意。
《罗刹海市》里罗刹国的以丑为美、是非颠倒,沿袭了蒲松龄「巧借醉乡以指桑骂槐」的寓意。
其他歌曲也「艺术性极高」,在这里可以寻章摘句如下:
当泥土以炉火与我们虚构山河
瀚海以沉默置换着阴阳起落
腐烂了所有语言的顷刻就坠落了罢
古宅门前路南柯 归雁复几何
——《路南柯》
把一只鳖扔进黄色的便盆它会自觉高贵
骑一头驴参加宫廷的舞会它能自比王妃
阳光照不亮夜里的鬼 六畜难懂人间味
它以为总是它以为 扁桃肿得比脑肥
——《颠倒歌》
你在画上仓皇等待着忘了自己从何而来
此刻我站立的地方是你画外的异托之邦
当我们的过往变成了未来的幻想无处不在
我们将交出愚蠢的答案留给后来以延续伤害
——《画壁》
我看见翻阅时光有人撕毁了序言
无法接受这失控的日子所以谎话连篇
我那双火焰闪烁咄咄逼人的眼睛
因为狱卒与囚徒共用而精疲力尽
——《珠儿》
历史照着镜子 成长在反复叙事
预言在屏幕里交换的全都是模板的样式
在霓虹闪烁的高楼循环的快感滋养未来的符号
灵魂在重启的账户的路径里不停地哀嚎
——《未来的底片》
这些歌词,都配得上一句「你品,你细品」。
03
诗可以怨,曲可以讽,不得不说,刀郎用《山歌寥哉》表露了他的悲悯与不忿,也彰显了他跟以前那个刀郎的不一样。
他约20年前就曾凭着《2022年的第一场雪》《西域情歌》《冲动的惩罚》《披着羊皮的狼》爆红一时,那时候他的火,更多的是源于他豪迈粗犷的曲风、热辣直白的歌词、沧桑浑厚的唱腔,而不是关照现实的情怀。
我反感乐坛主流歌手们站在制高点上称其「低俗」,这带有太强的「五环内视障」和「审美独断」色彩,却也无感于刀郎彼时用通俗、民俗和风俗来拆解「俗」字的自辩——「如果那天你不知道我喝了多少杯,你就不会明白你究竟有多美」的直白陈情中,确实没太多营养。
只能说,当时的刀郎是独特的,他身上有股草根式野蛮生长、未被过度调教的野性。
但消失后再度归来的刀郎,在2020年疫情肆虐时发行的《如是我闻》,如今发布的《山歌寥哉》,将他跟「神曲简史」中的几个标志性人物杨臣刚(《老鼠爱大米》作者)、慕容晓晓(《爱情买卖》作者)等人更彻底地区别了开来,让人听到了他歌声里的温度,听出了他歌喉里的大慈悲。
至此,大俗大雅才在他身上完成接龙、融为一体,无数人才看到他的不俗。
而当刀郎内心住了一个蒲松龄时,他也就变成了人们将愤懑情绪导入生活化排解程序的指南。不少人对他的批判对象进行了私人化置换,借机宣泄着自己的不满。
这样的刀郎,是大众情绪的按摩师:若干年前,他的那些直来直去的情感表达,给那些情感表达姿态扭捏的70后80后提供了一道放飞自我的阀门,以至于后来跟罗大佑、李宗盛、阿杜们的声音一起浇筑了一代人的记忆;到了今天,他的新歌又成了新型树洞,人们将愤怒寄寓在浅斟低唱之中。
人民需要刀郎,因为刀郎有「刀」——即便这把「刀」只能以「唱聊斋,喻世事」的方式隐去锋芒,但这难阻人们的武侠化想象:刀郎出刀,灭绝魃魈。
✎作者 | 佘宗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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