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跑路”时代来了吗?万字长文解析电竞积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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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符琼尹 张嘉琦
编辑|刘南豆
选手跑路、陪玩比打职业挣钱,赛制大调整、播放量却一降再降……作为国内电竞的最头部赛事,LPL英雄联盟职业联赛最近并不平静。
引发讨论的是前OMG电子竞技俱乐部上单选手Cube“跑路”一事。此前,夏季赛刚开赛,他突然被爆离开职业赛场,选择加入陪玩店成为陪玩。同时,FPX电子竞技俱乐部的上单选手Xiaolaohu也因为和俱乐部经理发生纠纷,闹上微博“升堂”,两件事情前后脚发生,引发了舆论场对于电竞生态的集中讨论。
与此同时,赛事本身也在发生着变化。LPL夏季赛首次引入了“无畏征召”的BP模式,并且将自2019年开始沿用的全赛区单循环赛制弃用,改为定组赛双循环+抢位赛的全新赛制,旨在提高强队与强队碰撞的概率,并因此提升比赛的对抗性、赛果悬念和观众的观赛体验。
改变不仅发生在LPL内部,继LCK(英雄联盟韩国冠军联赛)宣布在 CL联赛启用“无畏征召”后,拳头官方也在本周二发布了名为《英雄联盟电竞赛事:为了更光明的未来》的一系列赛事相关的调整举措,包括增加新的国际赛事并启用“无畏征召”模式、统一所有联赛的赛段、整合赛区等等。
本次调整过后,“四大赛区”将成为历史,除了LPL、LCK和LEC,原有的几个赛区将被按照地域统一合并为美洲赛区和亚太赛区,过去四大赛区之一的北美赛区(LCS)将被划入美洲赛区。
今年以来,拳头官方已经数次对英雄联盟赛事进行调整,3月15日,官方发布的《对英雄联盟电竞策略的调整》一文中,就宣布了全球收入池(GRP)的创建,以及对于电竞游戏资产内容的重视。
赛制调整的背后是对现状的不满。自2017年后,这是英雄联盟电竞生态首次迎来大幅度的调整,这一系列举措也被看作是官方对自身赛事热度的担忧——此前MSI(季中冠军赛)开赛期间,虎牙直播主办的“传奇杯”官宣,并且开启直播训练赛,热度几乎赶超MSI的前期赛程。
这些事件都指向同一个问题——电竞产业发展这么多年来,真正在商业上实现正循环的参与者凤毛麟角。收入端不及陪玩产业的表象背后,是对电竞受众核心需求挖掘的严重不足。这不仅是商业化的失败,如今甚至已经蔓延到过去唯一倚仗的“流量”效应都开始下滑。未来的路将更加难走。
陪玩真的比打职业赚钱吗?这或许是近段时间以来吃瓜群众们最关心的问题。
先上结论:仅从收入来看,对于多数想打《英雄联盟》职业或正在打职业的人来说,确实不如做陪玩。
在当下,打职业的路径通常是这样的:在日常排位里被俱乐部星探发现或自己报名了俱乐部的青训选手——经历层层选拔、考核后,成为俱乐部的青训选手——再经历一轮筛选后,成为俱乐部二队选手——登上英雄联盟的次级联赛LDL(联盟规定要想上LPL需要在德玛西亚杯和LDL打满五局)——在一个合适的时机,登上LPL。
B站UP主@徐桑 曾介绍过这层层路径里对应的选手薪资。还在备战LDL的青训选手,薪资一般在6-7K左右,能上LDL舞台的选手,薪资在8-10K左右。而在LDL队伍排名靠前,或者自身因为本身是主播而小有名气的选手,薪资在11-15K左右。能成为LDL里的LPL级别选手(能够登上LPL舞台,或者曾经登上过LPL舞台),薪资在20-25K左右。
登上LPL舞台后,联盟规定选手最低工资也要给到2万一个月。这不仅是新人选手的价格,也是队伍排名靠后、进不了季后赛的队伍给到首发选手的价格。能够多次打入季后赛,甚至偶尔能打进世界赛的选手,月薪在4万-8万左右。在LPL各自位置能排名前五但不太能争第一的选手,月薪8万-20万左右。在LPL各自位置数一数二,人气拍到前三:月薪50万-100万。
两万一个月的最低月薪,对很多排名靠后的队伍的选手来说,可能一年只能拿四个月。大主播Doinb曾爆料,有些俱乐部不进季后赛,就会直接和选手解约,“合同签到11月份,然后你6月打到8月,没进季后赛,就提前解约了,你只能拿两个月的薪水。”
至于陪玩的工资呢?多数主播在直播间爆料的,都是“能拿10万一个月”。有网友黑进了小虞姬陪玩店(也是此次引发讨论的OMG前AD Able和前上单CUBE就职的地方)的官网,发现Able和Cube的标价都是520元一小时,而Able上岗半个月,去掉抽成,赚了67250元,Cube上岗一天多,赚了5500元。
在陪玩的诱人工资面前,为了打职业要熬过的数年底薪,显得格外没有诱惑力。早在2022年LPL折戟S赛时,不少从业者就聊到了电竞没有新鲜血液的核心原因:青训招不到人了,厉害的都去租直播或者陪玩了。
“选手青黄不接,教练青黄不接,背后是有原因的。我18岁有天赋打陪玩一个月能挣10万,打职业一个月挣8000……韩国没有陪玩,直播也赚不到这么钱,所以韩国青训储备力量是很强大的。”成都柏跃体育经纪创始人涵艺在当年的直播中说。
青训体系是电竞人才培养体系的表现,保证了整个电竞体系能有源源不断的新鲜血液,每年都能涌现出一批明星选手潜力股。韩国的T1俱乐部在2023年世界赛上实现对中国队伍的“一串三”,最终拿下世界冠军,本身就是其成熟青训体系的证明:在这支夺冠队伍里,有三名选手出自T1自己的青训体系。
而在中国,根据2021年的新规定,选手不仅要满18岁才能登上赛场,甚至要满18岁才能成为青训选手,这让本就短暂的电竞选手职业生命急剧缩短。在LPL夺冠选手里,大满贯选手田野16岁就登上了职业赛场,喻文波16岁参加了NEST大赛。而到了2023年,从EDG二队升上来的“未来可期”的“小天才”AD Leave,正式登上LPL舞台时已经21岁。
眼见着选手职业生涯路子越来越短,到手的钱也不见增多,除了选手通过打陪玩另寻出路,俱乐部也开始动起了歪脑筋。2022年,TO与12的假赛成为LDL彻查全部22家俱乐部的导火索,TO成绩取消,五名首发与两名教练被终身禁赛,同时牵扯出一大堆假赛人员。当年TO唯一没有假赛的AD选手Thesnake,受战队影响,沉寂了快一年,才重新获得了工作机会。
上LPL赛场看起来重重艰难险阻,想要赚钱还得面临打假赛的诱惑,对多数选手来说,打职业确实不如做陪玩。
“其实现在比LPL目前在场的选手打得好的人有很多,但是现在选手的工资……没办法,他们要打职业的话真的是全部为了追求梦想,要放弃太多了。”Doinb在直播中说。
而点职业选手陪玩的主要客户,以追求高排名竞技体验的“老板”们为主。如果自己的追梦之路一路坎坷,不如和老板组队,圆他一个竞技英雄的梦。
老板给的钱,俱乐部可给不起,因为俱乐部自己也不赚钱,这在全球范围内都是一样的。
2020年,EDG俱乐部总教练阿布在直播中透露:“目前EDG是全联盟唯一赚钱的俱乐部。”Gen.G CEO也在去年年底接受采访时表示,目标是在未来一年半以内实现盈利。
一支欧美老牌战队的市场分析师小马告诉毒眸,他们战队主要的收入来源,一是赞助,二就是背后大股东的倾力支持,“世界范围内能实现盈利的俱乐部,一只手数得过来。”
在这个被认为有1664亿市场规模的电竞产业,电竞俱乐部可谓是重要的一环,却在盈利上如此困难,而英雄联盟赛事已经是其中最有影响力的赛事。
在EsportsCharts统计2023年观众峰值最高的十项赛事(没有中国平台数据)中,《英雄联盟》全球总决赛(即S赛)播放量高居榜首,并在10席中占据4席。但去年9月,拳头游戏接受采访时表示,公司电竞部门至今未能实现盈利。
造血能力正在影响造梦能力
缺乏有效的造血机制,电竞就逐步成为大平台才能上牌桌的游戏,大平台意味着充分的、健康的现金流,享有当下优秀资源的选择权和支配权。在十年前,“大平台”是富二代们掌管的公司,十年后的今天,“大平台”变成了尚有预算可消耗的互联网公司。
未来,去向何方?
面向未来,电竞的商业生态也很难有良好的改善余地,但首先必须从对传统体育的一味模仿中挣脱出来。
虽然电竞自诞生之初就一直想向传统体育竞技靠拢,但二者有着最根本的区别,那便是“游戏”。
一项电竞赛事的兴衰,与游戏本身的情况息息相关。事实上不仅仅是赛事,围绕电竞相关的任何产业,都依托于游戏的发展。就像小虞姬在微博上说的那样,“我十分清楚,LPL有热度,才能说明游戏有热度,游戏有热度我才能赚到钱。”
电竞产业的收入构成中,作为电竞核心组成部分的赛事和俱乐部收入一直都不占大头。《2023年度中国电子竞技产业报告》显示,2023年,中国电子竞技产业实际收入为263.5亿元,同比下降1.31%。在收入构成中,电子竞技内容直播收入占比最高,达到80.87%。赛事收入、俱乐部收入、其他收入占比分别为8.59%、6.42%、4.12%。
另外,有关版本对赛事影响的讨论也在近几年变得更多了,而版本的更改权也掌握在游戏厂商手中。
版本的变化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最终的竞技结果,这也与规则一向稳定的传统体育赛事不同,越南赛区的假赛事件和一些长期难以修复的游戏内BUG,都同时指向了游戏对于竞技本身的影响。
仿照传统体育模式的主客场制度,在国内的推行也并不如想象顺利,目前LPL有北京、深圳、西安和苏州四个主场,其余队伍则都在上海联盟竞技场进行比赛。为了促进主场的活跃度,恢复线下观赛后,季后赛接连安排在几个主场举办。
但“主场优势”和“主场基因”的形成,并非一朝一夕。现在LPL的粉丝画像已经趋于稳定,大部分人都更倾向于跟随自己一直喜欢的选手和队伍,城市很难成为让粉丝爱上一支队伍的主要原因。
对于主场的执着,似乎也是中韩特有的执念。小马也告诉毒眸,她曾与战队老板多次探讨电竞区别于传统体育的魅力点,得出的结论是,传统体育更加有地域特性,强调一种“把荣誉带回主场”的情感,但电竞则是能和全球观众一起,单纯因为喜好聚在一起,跨越国界,为喜欢的选手呐喊助威的活动。
沙特阿拉伯电竞协会主席(SAFEIS)费萨尔·本·班达尔也曾向媒体表达,电竞是非常独特的行业。在游戏里,你实际上在和一个虚拟形象互动,你了解的是他的游戏技巧,而不是游戏角色背后的真实的人。在游戏里,不同的性别、信仰、国家或地区的玩家都可以更好地进行互动。
这种无国界的快乐,不属于中韩的主流电竞受众,他们通常展现的情绪,是爱国主义、乃至民族主义的热情。
一位老玩家曾给毒眸讲述这样的场景,2018年英雄联盟项目成为亚运会的表演项目,国内没有任何正规渠道可以看到比赛。于是大家聚到网吧,看国外同胞私开的直播链接,全程非常卡顿,但当中国赢下比赛,国旗升起来的那一刻,所有人在网吧全体起立、欢呼。
这种沸腾的热血,出现在2015年MSI中国俱乐部首次在国际赛事中战胜韩国俱乐部拿下冠军,还出现在2018年,中国战队终于接连在MSI、洲际赛和S赛上打败了韩国队伍。也正是在这一年,央视、人民日报等官媒纷纷以“为国争光”的视角,报道了英雄联盟赛事。电竞也乐于通过这样的方式,洗请曾经“游戏成瘾”“误导未成年人”的历史指责。
这种情绪在三冠之后让LPL热度走高,但也是在去年“一串三”后,让观众的热情逐步冷却的原因。“要我们把战俘当明星吗?”B站up主@叛逆的崔九 曾愤怒地质疑道。
但电竞,确实无法完全按照传统体育的路径继续向前,而是需要更新鲜的、甚至颠覆性的新想法。拳头官方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去年4月,拳头游戏电竞业务总裁John Needham在一篇讨论赛事商业化的文章中提到,“从拳头游戏电竞业务的第一个十年中,我们学到了重要的一课,那就是不能把电竞业务当作传统体育看待。”
同时他也表示,对于拳头游戏而言,电竞不是用来为游戏吸引新玩家的渠道。虽然从2018年IG夺冠之后,有不少有关于“元年粉”和“云玩家”的讨论,但John Needham认为,这种吸引的效率并不高,因为比起传统体育项目,“看到一个球进网,你自然会知道这是一个特别的时刻。”电竞更要求观众对游戏有基本的了解。
官方的态度某种程度上代表着一种对于电竞产业独立化的愿景,但现实情况是,这种独立仍然是部分存在的。此前有俱乐部经理告诉毒眸,只有像是《英雄联盟》和《王者荣耀》这样体量的赛事,才能脱离游戏的从属关系,大部分项目仍然是作为游戏的市场推广手段而存在。
更重要的是,对于俱乐部而言,选择加入或退出某一项赛事,核心依据仍然是项目本身的关注度。虽然MOBA游戏仍然是国内电竞项目的主力,但无论是红极一时的PUBG,还是拳头的新游戏《无畏契约》,都在一段时间内为赛事带来了更多关注。
截至去年,国内的俱乐部数量已经有188家,其中,占比最多的是只参加单种赛事的俱乐部,有64.6%,而有能力触达多项赛事的俱乐部仍然是少数。
依托单项赛事的俱乐部,自然与游戏一荣俱荣,而对于较大型的俱乐部而言,某项赛事的疲软,并不构成太大的威胁。“总会有新的游戏出来,我们就可以招优秀的选手去参加新的比赛,对我们来说,这个游戏不行了,我可以换别的游戏,和别的战队合作。”
但是回到源头来看,作为国内电竞产业时间跨度较长的、关注度几乎最高的组成部分,英雄联盟赛事的发展,及其在过程中所遇到的困境,本质上是所有赛事项目都可能或已经面临的共同困境。
另外,第三方赛事的发展,某种程度上也能侧面映照出头部独立赛事的现状。今年以来,由虎牙直播平台牵头举办的赛事“传奇杯”,和即将在沙特举办的电竞世界杯,都引发了不小的关注,而在此之前,第三方赛事更多是中腰部项目“抱团取暖”的地方,头部游戏项目的厂商大多不愿意将赛事授权给第三方。
授权的开放是一方面,拳头官方也在今年以来进行了一系列针对赛事的调整,虽然方向不同,但总体来看都是围绕两点,即赛事热度的稳固和提升,以及商业化的策略。这两点也是所有电竞赛事所需要解决的核心问题。
归根到底,在讨论电竞时,我们既不能将其与传统体育混为一谈,也不能将之与游戏产业本身的发展进行强关联——哪怕二者之间的确唇齿相依。这种独特性决定了电竞产业想要拥有更长远的发展,必须建立起一套独特而足够稳固的体系。
因此,我们对电竞生态的关注和讨论,不是聚焦在某一个环节上,而是各种问题之间的彼此勾连:从选手的培养体系,到俱乐部的运营、舆论环境的尖锐化和线下赛事的推行,都共同决定了产业的整体航向。
当然,一艘大船想要调转船头虽然很难,但也不会一夕之间就沉底。现如今摆在行业面前最重要的问题是,当“金元电竞”已成往事,电竞早已不再是寄托梦想和情怀的乌托邦,也不是能讲出无数动人故事的资本游戏后,这艘大船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