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邵艺辉，一个专属上海的“神话”

爱 情 神 话

B for Busy

导演: 邵艺辉
编剧: 邵艺辉
主演: 徐峥 / 马伊琍 / 吴越 / 倪虹洁 / 周野芒 
类型: 剧情 / 喜剧 / 爱情
制片国家/地区: 中国大陆
语言: 汉语普通话 / 沪语
上映日期: 2021-12-24(中国大陆)
片长: 112分钟

 邵艺辉与她的上海神话 

“历劫之后，单刀赴会 ”

这是执导了近日大火的爱情电影《爱情神话》的导演邵艺辉在她的豆瓣简介当中留下的唯一一句话，也开启了深焦艺文志记者对这位新晋导演最初的好奇。
简单粗暴地对号入座，也许可以把《爱情神话》理解成她的“一把刀”，把中国大陆院线理解成“会”，而某种程度上说，这把刀的确锋利醒脑，让体验了漫长寒冬的从业者为之一振。截至目前，影片已经在豆瓣收获了8.3分的高分（也曾短暂达到8.4），成为2021年度院线评价最高影片，收获了1亿的票房。

在采访中，邵艺辉表示自己所写所拍的就是自己身边最熟悉的生活，而这种生活大抵是在常熟路、淮海中路和乌鲁木齐中路所围成的小片历史租界地区展开的。正是在这样的极景深，以及作为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的次景深当中，我们看到了前景下嫁给外国人的女性、混血的儿童、来自义乌的所谓的意大利人，以及穿着时尚的所谓上海“小市民”。这里也许是中国在社会学、人类学意义上非常特殊的一个区域，但同时也成为邵艺辉镜头中最为普通、宜居的生活之地。这种矛盾无疑迷人，也让人困惑。
而关于“历劫”一词，我们可以有诸多假设，甚至可以说，没有一个创作者在创作过程中没有经受过什么劫难。只不过，邵艺辉之劫却也有着某种类似于上海的双重性——既完全属于她个人，有代表着某种普遍的困境。

邵艺辉

 逃 离 

邵艺辉之所以会写上海，是因为她生活在上海；而她之所以选择由北京迁居上海，归根结底是因为北京生活并不愉悦。在毕业之后的半年之内，她就彻底放弃了在北京生活的想法，尽管理论上而言，全国的电影产业重心就在北京。
“编剧在整个影视行业中没有什么话语权，不被尊重，而且经常被坑，写了人家不给钱，这种情况都太常见。”作为一个刚刚入行的编剧，邵艺辉非常具体地体验到行业内部的艰辛。不过，这还不构成离开北京的最终理由。更重要的是，这个行业似乎还有点“凶险”。
在这种情况下，邵艺辉来到了上海，并开始进行大量写作。“我从来没想过要远离这个行业，在家可以写小说、看书、看电影，是一种更大的锻炼，也能学习到更多。”

《爱情神话》剧照

后来事实上，邵艺辉的确称得上“多产”：她写了未果的小说，也曾在网上进行连载，但中途因为某些原因断更。紧接着，邵艺辉为了将自己的小说连载完，开设了自己的公众号，然而连载之前的第一篇文章，也就是邵艺辉想要介绍自己生活近况的杂文，却比她的小说还要火——在2019年，这篇名为《北京电影学院毕业的人在干什么》及其后续《北京电影学院应该以我为荣》引发了一场轩然大波。
文章最后表示，“在下一个‘机会’来临之前，年轻人该怎么生存？不带货就食不果腹，不开淘宝店怎么配写作？”于是，卖电子烟，似乎成为了一个不那么可行，却又不得不行的谋生办法。
据邵艺辉自己介绍，上述文章获得了40万+的转发，也让她收获了2万余元的打赏。自此，小说连载及杂文打赏收入也成为邵艺辉的主要经济来源之一，加上家里的资助和不高的日常开销，让她足以在上海过上正常的生活。
至于“卖电子烟”，邵艺辉就没卖出过几个。“很多人找我说了半天的话，我问买烟吗？对方就走了。”

《爱情神话》剧照

 咖 啡 

在上海，邵艺辉找到了她认为“最舒服”、生活气息最浓郁的地区——衡山路-复兴路历史文化风貌区。这里小店很多，面包房、米粉店、河南烩面应有尽有，但也有很高档的自行车店、眼镜店等等，“有20块钱就能吃饱的一顿饭，也有2000块钱才能拿下的大餐”，邵艺辉这样描述自己生活的地方。
在这里，超出一般人想象的各式人等比邻而居，看似普通的人为周围提供着并不普通的服务。“那里有一个阿姨，她既卖中餐的菜，也卖西餐的菜、卖红酒。她是一个安徽人，但是会说三国语言。”事实上，对中国绝对大多数地区的观众而言，上海都是一个奇观式的存在，连咖啡馆都是全球最多的，有6800多家，“大家喝咖啡就像喝豆浆一样。”
在这里，她认识了一群电影圈之外的朋友，有的是街坊邻居，有的是媒体人、广告人、画家，其中的很多人之后也在《爱情神话》里客串群演。最重要的是，她也认识了片中老白的原型人物——生活中的白老师也是一个50来岁的画家。经朋友介绍，邵艺辉和白老师就他们的创作进行了一场对谈，“既推广了书也推广了画”。
生活、交朋友，观察、写小说。邵艺辉的生活走上正轨。她开始观察身边的这些男男女女：“上海人家里肯定一般都有房，有的可能还有两套，一套出租一套自住，这些房子市值可能很高了，但那是固定资产，拥有房子的人没有什么流水，也没有更高的野心，所以生活上还是非常抠门。我的那些朋友从来没有请我喝过一杯咖啡，更别说请我吃饭了，自己也是能节省就节省。上海本地人很看不起网红饭店，都是在家里自己做饭。老白就是这样一个人，去杂货铺跟人讨价还价，买的都是便宜货，这就是我理解的市民生活的状态。”

《爱情神话》剧照

无论是生活方式还是写作内容上看，邵艺辉显然都被周围的朋友和环境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不知道身边的这些人算不算‘小市民’，但他们肯定不是中产精英，”邵艺辉非常笃定地说道。“一个中产不会干我上面说的那些事儿，因为他需要让别人知道他的身份，小市民的消费则是以舒适、便利、实惠为主。”事实上，她自己也是普通城市居民的一员。“我很穷的时候是全家（便利店）的会员，经常十五块钱的咖啡还买一送一，每个月都搞活动。所以其实没有钱能在上海活得很体面，这些都是可以消费得起的，包括一些网红小店，便宜也好吃。这是我喜欢上海的地方，这个城市很包容。”

“比爱情好喝的是咖啡。咖啡师精益求精，做一杯咖啡如果达不到自己的要求，就会一直重做下去。”邵艺辉在2020年2月14日的公号文章《情侣在上海要去的八个地方》里这样写道。

《爱情神话》剧照

 转 折 

2019年，邵艺辉迎来了她的第一个机会：朋友投资电影，让她萌生了从编剧走向导演的想法。这位导演系出身的朋友对邵艺辉表示，“做导演比做编剧简单，因为会有很多人帮你”。邵艺辉动了心思，很快构思了一个“中年人把自己大门给丢了”的故事。投资人朋友觉得很有意思，认为“这是一个中年困境的隐喻”，随后便二话不说预付了剧本定金。
然而，在剧本撰写的过程中，邵艺辉逐渐发现自己偏离了航向，“门的这件事让我编得挺累的，不兴奋。作为一个写作者，我是有感觉的，自己是不是在硬编，完全可以分辨出来。”于是，邵艺辉把门的事情整体去掉，开始专注于男女情感关系的部分。“我就像写自己谈恋爱一样去写这些中年人谈恋爱，没有想他们是不是上海人这件事情。”
据她回忆，《爱情神话》写作思路首先是要撰写有趣的对话，而自己在《爱情神话》剧本中的语言表达，与自己之前所写的小说并无二致。“没有意思的话我就不会写，所以也有人说我写的小说每个人都很像，都是那么说话的。”邵艺辉坦言，“这本身就有点脱离现实，现实中不会有那么多双关，也不会谈论费里尼。我需要做的是根据这样的对话把人物合理化，考虑什么样的人才会说出这样的台词。他们的职业不能特别高，也不能特别低。”
至于为什么选择全片使用沪语，邵艺辉表示最初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是自己本来没有想到会用职业演员，“当时的想法就是让身边的朋友来演，所以主要是考虑到本地话更加有利于非职业演员的表演。”而沪语交流似乎也必然导向某种纯化的人群构成，“只有上海人和上海人在一起，他们才会说上海话，如果有外地人，大家肯定还是说普通话，这是一种礼貌，对编剧来说也是一种非常符合现实的考虑。”

《爱情神话》剧照

《爱情神话》也成为邵艺辉几年生活一个重要的发泄窗口，她借机调侃伪文青，也调侃那些胡乱评判女性的男性，所有这些无疑来自她个人的生活体验。“我之所以调侃上海男人，是因为他们不会有意见。我们中国文化里，从我小时候看春晚就在调侃上海小男人，上海人也不太计较，他们已经习惯了，甘于做一群所谓的‘小男人’。这也是为什么我想让老白说一句，‘我替中国男导演感到羞愧’——我们不要调侃弱势群体，要调侃的就是这些掌握了权力的群体。”

在用普通话写好初稿之后，邵艺辉把剧本交给几个上海朋友逐句“鉴定”，而在这个过程中，她也会做出自己的判断。“因为我平常会听沪语的播客、看朋友做的推广沪语的视频，偷学上海话的表达方式。当时的男朋友也是上海人，他的父母只会说上海话，所以为了跟父母交流，也必须学沪语。”二三稿时，剧本已经是普沪夹杂，中年上海之梦初具规模。
“强劲的想象就是接近了真实”，邵艺辉如此评价自己的剧本。不过当然，她对于中年男女的想象并没有让所有人都满意，尤其是当她把写完的初稿剧本交给投资人后。
对方诚实发问，“大门在哪儿？”于是项目作罢。
在此之后，邵艺辉还将剧本初稿交给一些朋友和导演，希望有人可以把它拍出来。“但大家都不感兴趣，觉得太文艺，不会有人想看。”她也只有将剧本暂且搁置一旁，变成了“未果的电影剧本”，同时继续自己的小说创作，静待另一个时机的到来。

《爱情神话》剧照

 神 话 

不久之后，邵艺辉在朋友的鼓励下，先是在两个星期的时间里完成了剧本二稿，然后开始将写好的剧本向各大电影节展的创投单元投递，包括平遥国际电影展、上海国际电影节（“上海人会不会更喜欢一些？”），结果双双落选。
唯一的好消息，来自FIRST青年电影展创投单元。据FIRST青年电影展官方微信公众号2020年3月30日提供的数据，创投会收到报名项目数857件，其中有效项目数673件，处女作占比81%，爱情片占21.7%。6月19日，影展公号发布消息，邵艺辉《爱情神话》赫然在列。评审推介语表示，该片“把摩登都市的市井风貌写得剔透鲜亮，把已近暮年的主角们写得生龙活虎。款款深情背后，是平等和包容的情感观念。”
创投会讲演当日，邵艺辉经历了又一劫。豆瓣用户“煎妮金”在她的文章里写道，FIRST创投“《爱情神话》上台路演前，大邵（即邵艺辉）紧张得手足无措，狂灌我们买给她的一小瓶白酒。”
但就在此后，邵艺辉接连收获了一个又一个好消息。首先，FIRST创投会的评委成员恰好包括了马伊琍，而无论是在剧本创作阶段，还是创投会的讲演PPT上，邵艺辉对李小姐这一角色的想象恰好就是马伊琍本人。“（马伊琍）会给人一种距离感，她平时也会在社交媒体上转发一些新闻，为女生发声。当她看到PPT上我写的理想中的演员，她也很惊讶，所以我顺势就在台上‘情感绑架’了她，再加上当时大家一起哄，她就在台上口头答应了我。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出演的事情就已经定好了。”

《爱情神话》剧照

据媒体报道，2020年FIRST青年电影展创投电影计划中，时任创投评委的马伊琍曾大加赞赏《爱情神话》剧本，并表示：“打动我的地方，是几个主人公都有各自在生活中面临的问题和现实困难。但即便如此，他们依然很积极，是一种有生命力的感受。”最终，《爱情神话》也凭借“生活化的韵味”“鲜活女性视角”获得“捕影传奇大奖”“7望计划”7印象特别关注奖两个奖项。

也正是在这场创投会上，邵艺辉遇到了另一位评委、麦特文化老板陈砺志。其后，麦特文化成为了影片的出品方，并向邵艺辉介绍了徐峥，请他来做监制，直到后来又被邵艺辉说服成为演员，一整套班底也随之建立起来。
尽管通过电影节创投获得了业界的众多资源，但对邵艺辉而言，自己的作品并不适合电影节竞赛。她表示，“最早拍的时候（影片）想过要去电影节，所以很多场景都是一个长镜头拍下来，其他角度很少，那样更有生活的感觉，而且演员和摄影机也配合得很好。但是后来我还是害怕观众看不进去，所以剪辑的时候都是我自己给剪碎了。剪成这样子之后，我发现确实不适合电影节，就没有投报。同时我也在想这些演员，不想让大家弄一个很小众的东西。”在这种认知下，《爱情神话》直接走进了市场，接受院线观众的洗礼。

《爱情神话》剧照

 尾 声 

“很多文艺片我不喜欢。我还是喜欢节奏好一点的，就是想做一个通俗的（电影），把我自己的个人表达都塞进去，包括音乐。这是一个很自私的想法。”
而这种所谓“通俗”，也自有其尺度。在猫眼专业版“口碑分析”中，我们看到一组值得玩味的数据：一线城市用户评分8.8，二线、三线、四线分别为8.6、8.4和8.1。《爱情神话》就是这样一把刀，它没法（也无意）切入中国更广袤的地区的肌体组织，却仍受到城市中产和从业者的热烈追捧和喜爱（“真灵”），成为某种近乎文玩式的存在。
不过，邵艺辉似乎并不为这把“钝刀”所困。她坦言，《爱情神话》给出的的确不是一个交织着外地游客、务工人员、南腔北调的上海，但她也没想书写那样一个“真实的上海”。
“我只能写我熟悉的事物”，邵艺辉说道。

邵艺辉

从2020年3月参加FIRST创投开始，邵艺辉就搬回了北京，因为“项目在这里，公司也在这里”。不过，她的生活圈子依然还是之前那些上海的朋友，或者是曾经在上海、现在来到北京的朋友。这似乎是一个有点无奈的选择，毕竟对她来说，“影视行业的状况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改变，大家也并没有开始尊重编剧、尊重新人。”上海也在这份无奈中渐渐退入背景，2020年8月30日，邵艺辉在她的公号上发布了一篇文章，《三里屯9个浪漫至死的约会圣地》。
“我还想拍家乡的事，拍我大伯，他是一个盲人按摩师，有很多故事。”采访结束之前，邵艺辉如是说道。
而那是一个远在内陆的，没有多少俏皮话的故事。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