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杭大1990,离歌1990

城市采秘团 城市秘密 2023-08-08

点击↑蓝字关注,为你用解密的方式读懂城市



全文8236字,阅读约10分钟

《城市秘密》特邀作者:朱瑾

 设计:徐世明 / 摄影:子夷

插画:青征鱼 / 编辑:大倾城、一大碗

部分老照片提供:章胜贤



这里的1990是指上世纪90年代,如果你也是那个年代在杭大读书的,那我们穿过了时空在此相见。


换二十多年前,在杭大中文系读书的时候,想到自己会在二十多年后写关于杭大的回忆,肯定要遭到自己和飞来峰文学社同好们的嘲笑。


那个时候我们崇尚创作,能写小说才是牛逼的。如今写小说变成了说大书,穿越盗墓宫斗,争奇斗妍。可当我开始回忆的时候,才发现手中的牌是那么的少。不要说同花顺,连一个炸都没有。


所以我定义那个年代为大师远去的时代,大师远去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想要读书做学问的都成了学校里的孤儿,只能看大师留下的等身著作了,当遗书看。


亲炙和看书区别大了。木心在《文学回忆录》里和下面听课的一帮青年才俊们说:诸位顿悟能力高,离开和我的见面和谈话,就平下去了。——没有木心的亲炙,陈丹青还是今天的陈丹青吗,不好说。


如丧考妣。不过那个时候还远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只是傻呵呵地交友联谊,游山玩水,十二年寒窗结束了,再不放纵就老了。

                                                  

▲90年代的杭大校门



九十年代的杭大其实算不得很大,北面文三路南面天目山路,东面保俶路,三条路这么一夹,西面还是农田,就是杭大了。不过我们真正活动范围的杭大要像水墨画那样从校园洇出来那么一点,北面包括文三路往东快靠近莫干山路的中磁会堂。

▲从文一路上空自北往南俯瞰文三路与教工路交叉口,黄线内即浙大西溪校区本部(老杭大)范围。©城市秘密

杭大那时没什么会议中心的配置,印象中比较高级的全校会议都在中磁开。有一年还在那里连映了三天的国外原版无字幕内部观摩片,就是有露点的那种,宽银幕。外语系直接在前面打手电看小纸条口译,中文系哲学系还有什么系的在后面观摩,轰动极了。一天三部,看到吐,虚脱,累。然后第二天开始就有人在文三北门十五块钱一张收票,才知道这是文科生才有的免费特权,有人卖,也有很多人宁肯作废也不卖,怕毒害理科生。

从中磁会堂看了电影散场回来,走到保俶路口,那时的水流像溪,比今天的沟要宽许多。贴着校园围墙开着一家月光书店,树荫蔽日,月光自然也看不到。在店里淘书,可以听流水潺潺,斜对面来师傅的饺子负有盛名。再往回走,北门正对面是一家黑池舞厅,楼上录像厅,包办了我们的夜生活。没钱跳舞看片,剩下的就只有轧马路了,经过生物系,一望无际的农田。

▲生物系老楼,有着当年特色的大屋顶。  ©城市秘密

我现在还是对文三西路比较模糊,因为那个时候走到这里就是断头路了。《晋书》中说阮籍:“时率意独驾,不由路径,车迹所穷,辄痛哭而返。”都觉得他太过敏感,我们每晚走到文三断头路会向着穷途末路发出野兽般的嚎叫,然后兴尽而返。也就文三路,文二路文一路比现在的文三西路还要模糊。只记得有个兄弟失恋,陪他走这几条路走过一晚,听他说了一路的忏悔,回到寝室身心俱疲,四年里再也没有走第二回的冲动和机会了。

▲文三路上浙大西溪校区校门外的夜晚  ©城市秘密

第二天侵早,从学校北面跑到南门,顺着杭大路跑一段,到西溪路打卡,再跑回来,至少大一是如此,被锻炼身体。女生从南门以东的宿舍跑到那里基本只是男生三分之一的路程,这个跑步路线设计真是没啥说的,太过完美。每班的体育委员拿一个私刻章六点以后在那里等待着衣衫不整的男男女女上前盖戳,我也曾经做过盖章这样的事,掌握了不少女生的卡片。

▲俯瞰杭大路  ©城市秘密

杭大的校园有时就像一个迷宫,随着你的心情变大变小,有时甚至会迷失其中,真是很奇怪的事。

想像没有BP机和手机的节日,你和一个女生约好去中磁看电影。结果去女生宿舍找她的时候,同寝室的女生说她和男生出去了;当你踉踉跄跄由南到北走到寝室时,同寝室的男生又和你说有一个女生来找过你,听说你和女生出去了,就走了。你想破头也不明白,为什么在一个不算很大的校园里有这样的错失。

天意的小捉弄很让人有些沮丧,也让人产生了一丝莫名的倔强,不想再互相寻找了,不约而同地选择在寝室等待,结果可想而知。后来碰到了,两人也不想解释发生了什么,从此僵了,直到毕业很多年后才把这个梗当作笑话来讲,是12月24日的夜和杭大校园一起策划了这个残忍可笑的情人劫。

▲如今的学生宿舍  ©城市秘密





杭大南面的范围只到西溪路,不再下去了。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西溪路莫干山路中间就是河南新村即杭大新村,大师们都住在那个地方。西溪路像一条弯弯长长的手臂,把大师们的住所妥妥地揽在自己的怀里。

有一天,在阶梯教室,听说一位中文系的大先生要给我们讲始业教育。我和同寝室的晚到了,坐在后面,看到大先生果然是大先生,块头很大,和我们印象中仙风道骨,长髯过膝的大师想象相差很远。大先生干脆连胡子也没有,脸庞方正,面皮白净,倒像是一个工厂的厂长或体面的车间主任。已经忘记当时他穿的是什么,总之比较普通,没有什么特别。

大家一开始还叽叽喳喳的,大先生一说话,声如洪铜,坐在后面都听得一清二楚,会场自然就静下来了。大先生讲了两点,我一直都记着,一是中文系的系训:板凳甘坐十年冷,文章不做一句空;二是读书不求甚解,先能够整本读下来再说,待以后有机会了再慢慢消化。

后面两年就再没见过这位大先生——吴熊和了,先生年届高龄,只能带博士生了。直到大四的时候,看了他的《唐宋词通论》,才明白他在始业教育上跟我们讲的话是什么意思。光是这本四百多页的专著,做得密不透风,滴水不漏,无一字无一句无来历。做学问真是可以这样的,以前这样的事只会当作传奇来听,现在忽然见到真神,还真有点不适应。毕业处理图书,我专门在中文系别的寝室里捡到了一本《唐宋词通论》,如获至宝;还将课本朱东润先生编的《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配齐了两套当作遗产带回家。

吴熊和先生的始业教育是在东一的阶梯教室里讲的,从此我有一个把大师和阶梯教室联系起来的奇怪联想。杭大校园的格局是分东西两列,东一中文系,东二东三这样下去;西一西二西三也是一样,中间是一路草木最高楼,杭大图书馆。

▲四校合并初期的西溪校区平面图  ©城市秘密

东一和西一都有那种超大的阶梯教室,比较适合大师的气场。一般能在大教室里讲的基本可以算是大师了,看那纵横捭阖的气势,旁若无人的神情,举重若轻的讲演,面对黑压压的人群,颇有孟子所说的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凌云志气,这才是大师风范啊。这样的讲演我印象深的有两场:

一场是哲学系主任陈村富的《二十世纪西方哲学》,好像在西一的大阶梯教室里。陈村富,当时哲学系的人称他老陈,好像都很喜欢他。因为说老陈不只学问好,还能让哲学系的老师们日子过得滋润。前一点好理解,后面这个就不太了解。据说老陈将两希文化(希腊希伯莱文化)作为哲学系的研究重点,争取了不少国际学术基金和科研课题经费,哲学系的生活就好起来了,比中文历史都要好。

我们也是道听途说,只是觉得搞文科还是个搞哲学的能活得那么好,太天方夜谭了,和中文系说的“板凳甘坐十年冷”是不一样的境界。说起来也只能是希腊哲学的祖师爷泰勒斯能做到的事。传说他为了证明哲学家也是能赚钱的,知道那年雅典橄榄会丰收,就租下全村所有榨橄榄的机器,乘机抬价狠狠赚了一笔。不过榨橄榄机和哲学没半毛钱的关系,老陈的两希文化本来就是西方文明哲学之源,既研究了学问又把钱赚了,比泰勒斯成功多了。

所以我们都把老陈作为完美人生的楷模,早早地去抢座听他的演讲,整体来说老陈的长相风度都没有让我们失望,不过我也就记住他的第一句话,二十世纪哲学是从尼采开始的。

▲如今的东一教学楼,变成了建筑研究设计院。©城市秘密

余式厚教授是哪个系的我已经忘记。大专辩论赛纷起那阵子读过他的《趣味逻辑学》,大为折服。听说他也在大阶梯教室讲座,抱着追星的狂喜就去了。记得讲的是幽默,最后和听众互动,说你们说说看身边感觉幽默的事。有几个人讲了,我也举手讲家里蟑螂为患,有一天我终于逮着个大的,一脚踩死,叫母亲来看。母亲看了一惊,跺了跺脚说,可惜了,可惜了,这么大一只蟑螂!

我讲完了全场鸦雀无声,只有余式厚老师鼓起掌来说,嗯,这是我今天听到的最幽默的一个段子,为什么?一是原创,不是哪里看来的;二是有生活气息;三是有幽默感,虽然很冷。谢谢这位同学和我们分享。

散场回到寝室大家都说我交狗屎运了,获得了大师的首肯。我说你们不知道,余大师听过的段子太多了,我这个虽然不咋样,可对他肯定是最新鲜的,不是吗?这也算是投其所好了。

有老人家故世,大人会和小孩子说,你的外公外婆爷爷奶奶变成了天上的星星。小孩子对死亡这件事是懵里懵懂的,要在很多年以后,才知道老一辈的离去对他意味着什么,大师远去的情形也有点像这个。

▲老杭大外语楼阶梯教室  图自©城秘特邀插画家 夏超




我1991年考大学,第一志愿不是中文,是外语系。因为觉得文科里面只有法律和外语才有点技术含量,其他的都是扯淡。当然后面的事实教育我说,少年往往会有很多不成熟的浅见。不过,也许那一年抱有我这个想法的人很多,杭大法律和外语系的录取分数线超高,所以我就被调剂到中文系了。后来发现被调剂到中文系的人也不止我一个,可见当年中文系生源的基本情况。

▲人文学院教学楼  ©城市秘密

开学不久,以前杭高的两个女同学约我去看文科班的语文宋珊苞老师。她们总分和外语单科都比我高,考上了杭大外语系。虽说自己有点自惭形秽,还是在一天饭后硬着头皮去了学校南门斜对面的河南新村,距离近也是成行的一个主要原因。

河南新村靠杭大路的街面以前开了一家超大的杭州书林书店,在那个时代多是受鲁迅作品影响的后生,窃书不算偷,书店贴了很多小纸条横幅来震慑想要顺手牵羊的莘莘学子。如果在今天一个探头就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了,总之,感觉店老板不是太友好,也许是被偷怕了吧。

▲原来杭州书林书店的位置,现在已是一家餐厅。©城市秘密
▲曾经的月光书屋,现在也变成了一家洗车场。©城市秘密


我们进了宋老师家的客厅,大而且气派。一个老头在那里穿着背心牛头短裤,摇着一把大蒲扇,在看电视新闻。宋老师向我们介绍说,这是我们家的老先生。脸孔红通通的老先生气色很好,向我们颔了颔首就继续看电视了。我们在客厅一个拐角处和宋老师话旧,宋老师开口就低声地对我们说,我们家老先生就这个脾气,一点也不讲究的,我和他说了好多次,哪怕有女同学上门他也是这样我行我素,没办法。语气半嗔半笑。

宋老师在杭高最后教了我一年,关系不算是很深,但我知道她是一个讲究面子和仪表的老师,天天都会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净体面,不过杭高的女老师基本都这样,为人师表为人师表,不是应该的吗?只有个别的男老师有时胡子拉碴的会来上课,受学生们的诟笑,这条定律到了大学就不适用了吗?宋老师特别问我,听说你是中文系的?我说是啊。宋老师暗暗地指了一下那个《水浒传》里不修边幅的老先生说,我们家这位也是中文系的,姓徐。见我没搭语,宋老师也不往下讲了,就和两个女同学寒暄了。

临走前,我们三个经过徐老先生身边,老先生歪了头问我们是哪个系的,我们都说了。他点了点头说,年轻人要关心国家大事,我电视只看新闻不看别的。后面这句像是自辩,我们频频点头,心里想这还用说,高中政治课老师早讲过了,如果不了解新闻,高考就要吃亏的。

▲徐朔方先生,杭大中文系教授。

2000年左右,胡兰成的《今生今世》在大陆出版,这人是汉奸没错,但他的文字能迷倒张爱玲,更别说我们这些毛头小子了。里面胡兰成在温州永嘉避难化名张嘉仪时有和夏承焘与徐步奎先生交往的描写,把二十多岁的徐先生写得极好。说在同事里和他相处最好,心思干净,聪明清新,有点像张爱玲。志气清坚,光阴没有一寸是雾数糟蹋的。还听他唱“游园惊梦”袅晴丝,徐先生年轻时大概皮肤白皙,胡说他在灯下唱戏,如满放的花。总之,在胡兰成的眼里,凡徐先生的都成为好。世上张爱玲第一,徐步奎就是第二了。后来为了这个,多年以后,徐先生还专门写了他和张嘉仪的交往,说当初根本不知道他是一个大汉奸,“不禁让我大吃一惊”,有点像他那天为自己看电视自辩的意思。

如果2000年以后读了《今生今世》的我再去宋老师家,那我肯定不会和宋老师聊天,我会和坐在客厅里的徐先生聊一聊张嘉仪的事,看看还有什么没写到公开发表文章里的内幕,可是这已经不可能了,宋老师后来生了绝症,我和当初的女同学又去看了她一次。

那是一个午后,老师在家里剥莲子一样的东西,说这个对身体好。我们只坐了一小会儿就在老师的劝说下离开了,我们好像知道这应该是最后一面了,直到听说她在2001年去世。那天,客厅里的老先生不在,有事出去了,留下空空荡荡的房间,只是宋老师瘦瘦小小的一个人在那里。

▲如今的河南新村(杭大新村)©城市秘密

若干年以后,我在报社工作时,和我同龄的一个拍卖行老板把故宫博物馆的研究员史树青请来杭州鉴宝,结果那个老板陪他逛今天已经拆迁的岳王路花鸟市场,走了两三摊就走不动了。那些个摊主层层把史老先生围住,让他看看自己卖的东西是真是假,其实很多人自己也不是很清楚的。然后拍行老板说明天都去人民大会堂,一件五十块鉴宝费。老板不赚这个钱,把这些悉数给了史老先生和他五十多岁的继室。他和我说老先生在岳王路让他花三百块钱买了一个石头疙瘩就让他赚翻了,据说是北宋苏东坡时期的砚台。


▲岳王路花鸟市场关闭后,依然有自发爱好者来此地聚集,双休人流爆满。©城市秘密


刚好我要去北京采访,拍行老板托我路上照顾一下年近八旬的史老先生。老先生在万米高空上和我说,小朱啊,有没有印章啊?我一个做新闻的哪有这玩意儿,便说没有。老先生语重心长地说,作为一个文化人怎么可以没有印章?这世上只有两个人治得一方好印,吴昌硕可以算是一个,如今的刘江呢只能算半个,不过如果你能得到他的印章也是世间难求了。

我认真地看了老爷子一眼,他说吴昌硕刘江的口气就好像这些死了的活着的大家都是他家的邻居发小。去了北京我才知道老爷子真正的家其实在故宫,虽然他住在魏公村。他告别时和我说,小朱,去故宫吗?报我的名字就直接进去好了。我说万一您老不在呢?老爷子笑了,在和不在,报我名字,都一样的。

然后和徐先生的桥段一样,过了几年我看到了陈徒手的《人有病,天知否》,才知道史老先生年轻时在中国历史博物馆和沈从文做了几年的同事和晚辈。里面有很多回忆的文字。唉,早知如此,我还去什么故宫呢,聊天直奔沈从文先生就好了。大二大三的时候我可是看过全套十六本沈从文文集的,绝对的粉。

所以,星星要照到你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远去的大师就是星星一样的存在,如果你埋头日常不仰望星空,还是注定会和他们错过。

▲星星照到你,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




大师如星,星有好风,星有好雨。大师的弟子就如同灯,按时上课,你就能遇见,不过,如果你不知道开关在哪里,还是白搭。

比如有一位古文字的老师叫俞忠鑫,他的开关是半部康熙字典。说自己年轻时全国上下搞运动无书可看,不知从哪儿捡到半部字典逐字研究,后来高考恢复就上榜了。都说赵普半部论语治天下,其实也是夸张;可俞老师的半部康熙治学问我是亲眼得见,不由得你佩服。

我还依稀记得俞老师带我们去杭大最高楼参观书库的情形,白色的图书馆在杭大就是一个中央地标。很多人晚上会去那里抢位子做作业,可是很少有人知道三楼以上甚至到了七八楼以上都藏着些什么。俞老师带我们去看中文系的藏书,白天去的,最上面没有电梯,走消防通道的楼梯,朝圣的心情。

▲白房子图书馆是杭大的中央地标  ©城市秘密

一个班的学生鱼贯而上,前面就有好事者从长长窄窄的窗户里东张西望,一览无余,看到下面有男女在草树丛中卿卿我我,于是怪叫起来。下面的人知晓了,用手指向上面作了一个动作,然后大声回应:渴死你们。上面的也不恼,哄然大笑,应了当年的一个夸张的说法:杭大的每根草儿下面都藏着一对情侣,空气中满是荷尔蒙的味道。

▲白房子前的大草坪  ©城市秘密

陈东辉老师他的开关是

我在中文系“知了书屋”当店小二那会儿,陈老师老到这里来找新书和特价书看。作为回报,他会和我讲点学术界的八卦,煞有其事的样子是书店前面一道不变的风景。“知了书屋”是一个铁皮亭,开在食堂和女生宿舍中间,奇怪的是来这里的男生比女生还多,一小半是来买书,一大半是来约会泡妞的。据说有一个中文系的诗人,毕了业了还常在那一带出没,在一棵大樟树下无目的地寻找心中之爱,受到在读生们的普遍鄙视。

蔡良骥老师的开关是电影

他有一次给我们看了《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是净化版,第二天又把被净化的部分放了一遍,让我们领会自然美人体美是怎么回事。这要是放在现在,极有可能被学生举报。事隔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有《天堂电影院》这部电影,我们亲切地叫之好马(良骥,好马也)的蔡老师早就用上这手了。蔡老师给我们上美学课放片的地点在东临,东一再往东,基本要到保俶路东门的围墙根了。东临对于我们来说是一个相对模糊的地带,周边有很多没有编号的楼房,还有一个泥地的篮球场。

▲老杭大的体操房,现在变为羽毛球场了。©城市秘密

李咏吟老师的开关是一个“诚”字。

大学三年翘了不少课,到大四忽然觉得要回归课堂了,不然毕业了就无课可上了。身边同学为了实习找工作翘课,我反倒坐回到教室里,认真上起课来了。李师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刚开课他立下君子协定,爱来不来,他是不点名的。结果到了第二节课,只有我一个人来了,他看看我,我看看他,然后他说,你一个人,干脆到我屋里喝茶聊天去吧。

然后我就去了他的青年教师宿舍,从上课的东面小教室到李师的宿舍其实不算太远,可是好像感觉走了大半天。暗暗的筒子楼里,师生两人品茗清谈了半日。毕竟大四了,我口吐莲花的功力又精进了不少,临走前我好心提醒他,还是得点名,不然下次又得来喝茶聊天了,虽然这样也挺好。

▲照片里右手边的矮房子,就是以前的青年教师宿舍,靠近松木场河边的校门。©城市秘密

徐先生的弟子中有廖可斌先生,成了我的明代文学老师,湖南人,风流倜傥,不可方物,是女生眼中的男神。每次上课你别想抢到头三排,都是去看人的。不过时间一长,我就知道廖师的开关在哪里:香烟

他烟瘾重,下课必到漆黑的走廊里抽上一袋烟过过瘾。走廊黑,是借了西面心理学系的楼上课。我们大一就被心理学系的小姐姐们带到这里一楼做过心理测试,还有小钱可以拿。说是心理测试,也就是看看色彩分辨图填填表格啥的。不过那个楼绿绿的,一般测试又是在晚上,总有点瘆得慌。

听说有一个工业心理学大师陈立就是他们的系主任,有九十高龄了,感觉他住在心理系楼的塔尖里,不明觉厉,神秘莫测,从来也无缘得见。哪怕在这里的教室里上了廖师好久的课。

▲心理楼  ©城市秘密

▲外语楼 图自©城秘特邀插画家 夏超

我在课余间隙不失时机地给廖师递上一颗烟,或者一包,看要和他谈什么。有一次套近乎就和他说,你的先生是徐朔方,我的先生是宋珊苞,那我们就是同门师兄弟了,考试你可要放我一马。他也就笑笑。

穷学生也没钱,有一次不知从哪里搞了一包开封硬壳,封面做得和中华完全一样,今天话讲是山寨得很成功。我在他眼前晃了晃,然后抽了一支给他,他点了火,也没说什么。我说今天这中华感觉如何?廖师说,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直到快上课了我忍不住给他看手上的烟,他像湖南人那样爽朗地大笑了起来。于是我把整包烟给他,也不值几个钱。

上课了,廖师作为回报就点我的名字回答问题,说弱水三千的弱水是什么意思?我那时满脑子的萨特加缪存在主义,哪里知道弱水是什么?廖师也不以为意,说弱水就是一根羽毛也不能浮起来的河流。我倒是觉得挺有点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于是课后和廖师说,马尔克斯说拉美有两条河流一条是倒流的一条是沸腾的,和弱水也是差不多的。廖师不置可否,不过看得出来,他是喜欢的。所以年终大考最后一题,汤显祖牡丹亭的读后感,我就把杜丽娘柳梦梅和萨特的生死之墙扯在一起胡诌了一通,得了高分。现在想想,真是汗颜。可见老师对我们有多宽容。

后来知道廖师的一些八卦,说他家里的夫人是湘西女子,长得和沈从文《边城》里的翠翠一样,去过他家的人都这么说。我们也没见过翠翠到底长啥样,只是一个文学想像,可是应该想得出廖夫人有点黑,小个子,很俊。

▲闹中取静的浙大西溪校区校园  ©城市秘密

黄征和廖师年纪好像差不多,可是脾气性格完全不同。黄征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有些人是装的,他是来真的。我从来没看过他生气,或者讲一句重的话。只是讲归讲,听归听,大家自便。

他研究的是敦煌学,讲变文什么的。说自己去过欧洲博物馆用微缩相机拍写卷回来研究,我问过他之前做什么?他说研究鲁迅。我心里说气质不对啊。接着他也慢悠悠地说,后来我发现鲁迅研究的文章已经太多了,都写完了,很难有突破了,敦煌学是新材料,可以做出自己的东西来。也不知道是黄征成就了敦煌学还是敦煌学成就了他,看他处世不惊的那份超然,真是从敦煌莫高窟的藏经洞来的。

前几年我才首次造访敦煌莫高窟,看那间没有咱家卧室大的一间小屋,居然产生了一个震惊世界的敦煌学,不由回想起黄征老师和我们说过的王道士斯坦因故事,说过的敦煌在国内,敦煌学在国外。心想他选择敦煌学肯定也不完全是出于个人的考虑吧。

中文系当时的中青年后起之秀里有很多可圈可点的人物。允许我也夹点私货,点一下班主任方一新的名字。

研究中古汉语的方一新和他夫人王云路温柔敦厚得像是白雪公主森林里的两个小矮人,整个人仿佛透明。我从来不敢用调侃的语气和方老师说话,因为他会当真,然后和你说哦,原来是这样的。在这样的老师面前装高明一点都不好玩。他们一脸诚恳不谙世事的表情马上会让你缴械,老实说话,老实做事,才是正经。

▲学生依旧来来往往  ©城市秘密

难道就没有对自己打击很大的老师?有。余荩先生

我从小学到中学高中都是在语文老师的喜欢里长大的,可是余荩老师教写作却不喜我的文章。听说他是高考作文阅卷组组长,我想自己的高考作文还好没在他手上过,不然,杭大也考不上了。他的否定对我的打击很大,过了好几年我才慢慢缓过劲来。

记得上课时讲《诗经·蒹葭》在水一方,有同学举了卡夫卡城堡的例子,说也是求而不得不能抵达的意思,余荩老师予以激赏。我们这些受鲁迅全集熏陶的孩子都愣了,课后开始恶补卡夫卡、米兰·昆德拉,一国一国的文学在晚上的西二阶梯教室里扫雷似地排看过去,轻易不敢落笔写什么东西了。

写作上了一年结束,与余师相忘于江湖。直到很久以后的一天,系里的钱诚一老师找到我说余荩老师要搬家了,你叫两个人来帮帮忙怎么样?我于是就去了,记忆中全是书,搬了大半天,从学校南面的教师宿舍搬到杭大新村,也就一炮仗路,来回好几趟。

每年迎接新来的女生都是骑着三轮车走这条短短的路,都不想驮男生,因为那意味着要从天目山路的南门穿过整个杭大到北门的宿舍。男生比女生要重好多,行李比男生又要重好多,路上备感辛苦。于是让男生把行李放三轮车上,人肉就跑在后面跟着。女生宿舍路短情长,有时连行李女生爸妈全部拉上也就五分钟的车程,何乐而不为?帮老师搬家更是义不容辞了。

事后余老师要给我五十块钱,我推开就走。第二天,钱老师说你不收钱余老师过意不去,他拿了三本书送你作个纪念吧,我就收下了,全是鉴赏辞典一类的大部头。很多年以后我才对自己的写作有了一点信心,知耻而后进,不是余荩老师的打击,也许我也不会去拼命读世界文学吧。

▲学生宿舍通往北门  ©城市秘密

中青年老师们是怎么看待前辈大师的?我的书法老师任平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就是中国硬笔书法特等奖的获得者。我父亲,七十年代杭大中文系的工农兵大学生,杭钢上班空闲的时候老拿一枝弯头钢笔在那里临他的作品。考上大学见着任师了,才发现年纪还远没父亲大呢,可是表情严肃不苟言笑。

有一次他带我们去参观一处碑林,有一个硕大的龍字,惊叹之余我就问任师,这是沙老几岁写的?他刚在和别的同学介绍,斜着头就瞪了我一眼,反问我说,几岁?能这么问大师的年龄吗?真是....他又把头转过去,不理睬我了。我就知道大师在老师心目中的份量,这份敬重甚至让我感觉有些生畏和不好意思。




然而,杭大消失后,大师们终究还是离我们渐行渐远了,星散夜空。

毕业了,没有考研,选择去混社会了。我怀念那个大师像太阳一样照耀后生的年代;像灯光一样点亮黑暗的年代,那真是一个万物生长最好的时光啊。

现在呢,我们只能在星光漫天的夜里走走停停了,虽然我们也不会因此自怜自艾,但总觉得缺少了那么一点儿心气——那种根苗从土壤里拔地而起的“源始”力量,亲聆教诲言传身教才得以传承的浩然之气。

所以我怀念大师们层出不穷的年代,我怀念那个我从未有过的时代,我甚至怀念所有素未谋面的大师。

我,怀念,他们。

▲作者父亲、他本人和他妹妹分别于1975年、1995年、2001年从杭大中文系毕业时的照片。中间照片里黄衣服的男人,就是当年杭大中文系第一男神廖可斌老师。图片提供:朱瑾




👇 热文推荐 👇

(点击图片直达文章)

城西文教区,谁的青春不浪掷?

杭大新村:在吟咏声里,回一趟故园(下篇)


后台回复“读者群”,与一群地道老杭州讨论交流
▼点击阅读原文,查看更多杭州的秘密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