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国40%的酒坛,出自四川这个小镇
夏日午后,眼看暴雨将至。中坛陶瓷公司的场院里,三辆大货车正在加紧装货,准备连夜把一批陶坛送往茅台镇。
负责装车的司机,都是这条运输线上来回跑了数年甚至一二十年的老师傅,但问及这批陶坛具体去向,他们都只回答“我刚来的,不了解”。
中坛陶瓷位于四川省自贡市荣县,这里是“中国(西部)陶都”。每年全国大小酒厂所用的储酒陶坛,有40%左右产自这里。这意味着,近半个中国白酒行业,都被装在荣县的坛子里。
而这40%,又几乎都集中于荣县铁厂镇——如今已迁往高山镇的中坛陶瓷,是少数从铁厂镇外迁的陶厂之一。这是当地土陶产业发展、成熟和竞争的结果。
从名字也能猜出,铁厂镇是产过铁的。这里的煤、铁、陶土矿资源都很丰富,也是荣县最早开发矿冶的地方。镇上的曹家坪村,有一处西汉时期的冶铁遗址,当地人称“铁炉嘴”,铁厂之名就是由此而来。
不过,在铁厂镇的历史上长河里,烧陶比冶铁扮演了更重要的角色。如今这里也是家家户户依赖土陶为生,至少有80%的人从事陶业。
他径直把我们带到多营陶业,也就是他老表向大春家里。
向家在铁厂镇算比较特殊的存在,因为手艺是“祖传”的。向大春的爷爷向南武是这一行里元老级的人物,其父亲、爷爷、太爷爷再往上,也都一辈子和泥巴打交道。
1954年,铁厂镇国营五四陶厂成立,整个镇上的制陶工艺基本都是从这里传出去的。向南武也是在这一年进厂。
“当年五四陶厂曾生产过硫酸罐,工艺达到了能装浓硫酸的程度。”向大春说。那时谁家父母在五四陶厂工作,这家的孩子在路上就能“横着走”。
不过,陶厂的工资并不高。1961年,向南武成为五四陶厂的四级工人,最高是六级,月薪却只有32元。
迫于生计,向南武离厂去了宜宾、观音等地做活,因为这些地方陶工稀缺,一个月最多能拿到100多元。
打拼20多年,向南武逐渐积累起一笔原始资金。恰逢国家政策开放,允许私人办厂,向南武在1987年开办了多营陶业。在此之前,向家祖辈都是给别人做工,直到他这一代,才算是用祖传手艺创了业,一年也有几十万收入。
而王天艺的父亲王盛,也是铁厂镇上从陶工到厂长的典型。今年51岁的他,从13岁到陶厂学徒算起,已经捏了近40年的泥巴。
刚开始学手艺时,王盛也挑过坛子去卖。当年一个高度10公分的小坛子卖价1毛3分8,品相次一点的卖7分。现在同样规格的坛子,卖价涨到了5元,30多年间翻了三四十倍。
上世纪90年代中期,已经出师的王盛,决定跟人合伙拱窑办厂。自己拉砖盖起了土窑,却没钱买设备。又去新疆打了半年工,攒了不到两千块回铁厂,办起了王盛陶厂(盛艺陶业前身)。
镇上的第一批陶厂,基本都是这样办起来的。
如果从秦汉时期算起,过去两千多年,铁厂镇基本都处于静默的、缓慢的手工业时代。五四陶厂的开办算是一次跨步,但铁厂镇真正开始工业化发展,至今不过十年时间。
2010年至2012年,是铁厂镇制陶业的第一个发展高峰。这段时期的兴旺,直接功劳要归于距离铁厂镇100多公里外的内江隆昌。
同属于中国酒坛主产地,隆昌的土陶产业发展要早于荣县不少。据说隆昌的石桥陶厂,已经和茅台合作了二十余年。茅台所用的千斤坛,都由这家陶厂生产,自然也带动茅台镇其他酒厂都使用隆昌陶坛。
2010年,白酒行业正处于蓬勃的黄金十年,隆昌陶坛需求量陡增,产能难以满足市场需求,隆昌的陶厂便来到铁厂镇寻求合作。也就是说,铁厂镇最早大批量向酒厂供货,是作为隆昌的“大后方”开始的。
按王天艺的说法,“那会儿大家都是发了财的”。这也是铁厂镇陶厂数量激增的一段时期。
吨坛也在这时候出现。此前铁厂镇生产的酒坛均以中小规格为主,千斤坛也不算多。后来吨坛成为铁厂镇的特色产品,比如五粮液这样的大酒厂,就采购吨坛居多。
2013年对铁厂镇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分水岭。在此之前,铁厂镇上的陶厂多是以家庭为单位,并且基本处于自由生长状态。
王盛当年从新疆赚钱回来拱的窑,是烧煤炭的倒焰窑,彼时铁厂镇上用的都是这种传统窑。烧过的煤炭和破损的坛罐废料日积月累在河边堆积如山,甚至有的路面也是由煤炭碴废料铺就的。
落后的技术和环境污染,在很大程度上制约了铁厂镇陶业的发展。
2013年铁厂镇进行了一场环保大整治,38家烧传统窑的小陶厂一夜间关停,最后重组为9家土陶公司。当时,王盛陶厂就和其他几家陶厂一起组成了荣县青白陶业有限公司。
随后启动大规模技改,倒焰窑被更加现代化的天然气隧道窑(也称辊道窑)和梭式窑替代,传统手工制作进一步向现代化生产靠拢。
这场改革,叫停了传统窑,也叫停了当时快速发展的铁厂镇陶业。
但真正致命的打击,并不是这次动荡,而是白酒行业从2013年开始的断崖式下滑,这让铁厂镇在后来的几年里,都喘不过气来。
王天艺2015年退伍带回来的一万多元退伍费,都给了王盛发工钱,但也只是杯水车薪。
不过也是在这段时间,铁厂镇陶业逐渐脱离原始形态,不只是经营模式、工艺技术,更是认知上的。
从那场改革起,每家陶厂都要把自己的产品送到成都去检测。摸了一辈子泥巴的制陶人,才终于明白这泥巴好在哪里。即便是没读过书的,也能大致说出来陶土中含有的硒、铁、锌、钙等元素,并将陶坛储酒的妙处说得头头是道。
2017年之后,随着白酒行业逐渐复苏,铁厂镇也再度兴旺起来。但这一轮高峰期,除了比规模、比产能外,更重要的是比技术,特别是在面对大酒厂的订单时。
中坛陶瓷就是在这样的竞争中,决定外迁出铁厂镇的。
2019年,王盛和几个合伙人一起成立了中坛陶瓷,公司所在地却搬到了20公里外的高山镇。
“我们现在所用的技术,是目前行业里最先进的,外行看不出门道,但内行一看就明白。厂子挨着,同行要来看一下,不可能不让人家看。”站在中坛陶瓷一眼望不到头的厂房里,王天艺说。
由于中坛陶瓷的创始团队中,既有王盛这样的制陶老手,也有在模具制作、天然气资源或销售方面有所专长者,几乎囊括了整个土陶产业链,因此近年来发展迅猛。虽然成立才2年,年产值已经超过2000万。
不同于早期陶厂一般兼营多个品种,新成立的陶厂,往往都是直奔着需求量最大的酒坛而去。
目前中坛陶瓷一年可生产吨坛4万多个,几乎都是供给五粮液。据王天艺说,在与五粮液新签的订单里,对方要求在16个月内提供39000个吨坛。现在除了节假日,几乎每天都会有两三辆满载吨坛的货车,从中坛陶瓷一路驶进五粮液的大门。
仁怀市政府全资持有的仁怀市酱香型白酒产业发展投资有限责任公司(简称“仁怀酒投”)也是中坛陶瓷的大客户之一,“近期两次中标量加起来大约在8000个”。
其余客户虽未明言,但王天艺表示,“我们算得上荣县产量前几了,几乎全国各省都有酒厂在用我们的酒坛。”
土陶产业有利可图,自然有其他领域的人闻风而来。
铁厂镇上规模最大的顺发陶业,其控股股东范健康,还经营着顺发天然气和双古民用天然气,而天然气是烧窑制陶不可或缺的燃料。
相较于多营陶业这类老厂,多少还带着几分原始味道,顺发陶业是真正的现代化陶厂。
仅2019年到2020年,顺发已经投入了数千万推进产品换代和生产换线。目前顺发陶业还开发出了一片山头,正在如火如荼地扩建标准化厂房。
在顺发之外,明峰陶业是铁厂镇上的第二大陶厂,年产值在4000万以上,也是五粮液重要的供应商。
由于顺发、明峰、中坛这类大型陶厂,均已实现了以机械为主、人工为辅的模具化生产,生产速度远超其他小厂。随着这两年需求量激增,铁厂镇上也出现了小厂向大厂供货、大厂向酒厂供货的情况,一如当年铁厂镇向隆昌供货。
但一个厂向另一个厂供货,有一个不明言的规则,就是只管供货,不问货的去处。
2019年铁厂镇土陶产值4.2亿元。据王天艺估算,现在至少有7亿元左右,比十年前高峰期还高出10倍。
而在整个荣县,2020年拥有陶厂33家,其中规模以上8家,总产值超过10亿元。
陶厂机械化水平的提升,改变的不只是铁厂镇制陶业的产业格局。对于传统手工业而言,机器的介入,也意味着人力的退出。
在全手工时代,一个成熟陶工需要完成陶坛入窑前的全部工序,正常一天只能做2个千斤坛。
如今从原料到出窑,被细分为压胚、拼接、烘干、修胚、上釉、烧制、贴花等十多道工序,每道工序都有相应的机械或工人。平均下来,一个人工一天可以生产20多个千斤坛。
今年50多岁的葛有元是中坛陶瓷的压胚工人,当我们走进厂房时,他正在往模具里装陶泥。机器放下来一压,模具高速运转,人再坐上去施加一点力,用不了几分钟半个陶坛就成型了。
葛有元在另外半个模具里重复同样的动作,最后把两半模具小心翼翼地合作一起,一个千斤坛的雏形就大功告成。
这种两截式的模具是目前最先进的,吨坛采用这种模具也只是近一两年的事。而老师傅的手艺,则保留在“修胚”这一环节:要把接口处修得严丝合缝,外观要平整得让人看不出痕迹,“水就是最好的粘合剂”。
判断陶坛的好坏,也在于这些细微之处。每个陶坛出窑后,都要经历严格的检验工序,才会被赋予酒坛的重要使命。首先是看有无破损,第二步是将其注满水,看是否渗漏,称作试水。陶坛运到酒厂后,还要再进行二次试水考验。
酒厂在与陶厂签合同前,还会检测陶坛的吸水率、铅和镉的溶出量,以及原料所含成分等指标。
随着机械化运用的深入,曾被老一辈视为重要出路的制陶手艺,也面临传承问题。如今铁厂镇上的陶工,几乎全是四五十岁往上的,看不见年轻人的影子。
“现在求他们学都不学,放不下面子,哪个年轻人喜欢浑身是泥巴?”王盛指着儿子王天艺说。
不过他对此也不是非常担心,毕竟随着机械化技术的发展,以后极有可能实现全机械化。至于这门手艺如何传承,靠这门手艺吃饭的人何去何从,似乎还没人考虑过。
算起来,王天艺也不算正经的“陶二代”,他并未从父亲那儿接过这门手艺,而是以电商的方式从事着这项营生。在淘宝上,他已经开了5个店卖坛子,最近还琢磨着打开拼多多和抖音的销路。
去年,王天艺的销售额高达980万元。
如今在铁厂镇,有三类人以土陶为生,一类是王盛等办厂的人,一类是葛有元等做工的人,还有一类就是以王天艺为代表的经销商——尽管镇上只有30多家陶厂,却有近百家经销商,他们是铁厂陶坛走进大小酒厂的主要渠道。
这三类人,共同构成了铁厂土陶人的完整画像。
作为白酒行业运用广泛的储酒容器,陶坛储酒究竟有什么好处?
江南大学副校长徐岩表示,陶坛储酒作为目前业界公认的白酒存放最佳方式,其机理主要是有利于酒的氧化还原和其他物理变化。因为陶坛不是完全密封的,这对于后续的氧化过程有益。
同时,陶坛是由土烧制而成,其中含有的金属离子可以催化酒中物质间的化学反应,有利于老熟反应的进行。
上世纪80年代初,由于白酒产量快速增长,白酒科研界曾兴起过对水泥贮酒池、不锈钢罐、搪瓷罐等大容器替代陶坛储酒的研讨与试验。包括茅台、汾酒、洋河、双沟在内的诸多名酒厂均有参与。
已故白酒泰斗熊子书曾针对大容器贮酒的试验结果表示:采用大容器贮酒,其酒质与陶坛中贮存的同类酒质量基本接近。
如今在白酒行业,以不锈钢罐为代表的大容器和传统陶坛,也是最为普遍的两种储酒容器,其中陶坛因其透气性能好、有助于白酒老熟等特点,始终是存储优质酒的主要选择。
在一些酒厂,成万吨的基酒也开始用陶坛储存。比如郎酒庄园的天宝峰上,静置着数万个露天陶坛。基酒一生产出来就被注入这些陶坛,待酒质稳定后才转移到大型不锈钢罐中。储存一段时间后,其中的优质酒又会被重新装入陶坛,先进陶坛库,再入藏酒洞。
这些酒,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这些“会呼吸的陶坛”中度过。
作为白酒息息相关的容器,白酒行业的高峰或低谷、酒厂的每次扩产,都在遥遥牵引着这座小镇的兴衰。经历过上一次的低谷,他们已经学会居安思危。
“我们对全国前十酒厂的产量很清楚,能算出需要多少酒坛,下一个低谷期就要来了。”
王天艺表示,随着这一轮扩产完毕,白酒行业对陶坛的需求量势必会下降,大家对低谷期一定会到来这个事,其实心知肚明。
只是在这之前,烧陶的土窑依然会满负荷运转。即使低谷期到来,市场也还会有一定需求,到时面对紧缩的需求量,只能各凭本事。
但也有人并不相信会有低谷期,比如向大春。他坚信,只要有酒厂,荣县的陶坛就有市场。即便是国内市场饱和了,荣县陶坛还能走向国外。
参考文献:
《四川荣县紫砂矿物资源的发现及其矿物岩石学特征》汪灵、杨宜坪等
《用大容器贮存原酒、蝉联国家名酒的经验——访江苏洋河酒厂》熊子书
《贵州茅台酒大容量贮酒容器试验通过部级鉴定》季克良
《白酒的贮存与老熟》熊子书
《论中国白酒的贮存容器》熊子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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