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涉及情感虐待行为的描述,以及对虐待的应激反应描述,因此进行触痛预警。如果你有过相关经历,或阅读文章时令你感到痛苦、不适,请以自身的感受和情绪优先,放松,深呼吸,进行一些让自己感到安全的活动,随时停止阅读。当你觉得可以,并且愿意继续阅读时,可以随时再继续。
2019年10月9日,北京大学法学院女生包丽在北京市某宾馆服药自杀,送医救治期间被宣布“脑死亡”。据媒体报道,相关聊天记录显示,包丽自杀前,其男友牟某翰曾向包丽提出过拍裸照、先怀孕再流产并留下病历单、做绝育手术等一系列要求。此外,包丽妈妈称,在恢复包丽手机聊天记录后,认为牟某翰对包丽不仅进行精神控制,还疑似打过包丽,并让她做出自扇巴掌、下跪等行为。在女儿自杀当天,牟某翰隐瞒包丽的真实情况,灌水催吐,没有及时告知老师和家属,延误了治疗时机。就在昨天,也就是7月6日,牟某翰案在北京市海淀区人民法院开庭,法院称将择期宣判。我们也会持续关注。
牟某翰案让“PUA”“煤气灯控制”等词走入了大众视野。而近日,诗人余秀华于直播中称遭遇丈夫杨槠策施暴,“情绪操控”再次成为被热议的话题。
“煤气灯效应”是什么?今天的文章,让我们一起来回顾。煤气灯效应,
是一种关系中的“共舞”
情绪操控,也正是关系暴力,尤其是情绪暴力中频繁出现的一个模式。进一步了解它存在的方式,以及不同形式的操控者,会帮助我们识别相关征兆,或是识别出已经被点亮的“煤气灯”,尽快做出反应。在别人需要帮助时,更丰富的相关知识,也会让我们更有效地去伸出援手。在接下来的文章中,我们主要以男性作为操控者,女性作为被操控者的亲密关系情感虐待作为背景探讨。但请注意,实际生活中,不论生理性别及性别认同,每个人都有可能是操纵者、被操纵者。伴侣、亲人、朋友、同事、上下级之间,都有可能发生情感操控。
让我们先来了解一下,“煤气灯效应”是如何被发现的。咨询师罗宾·斯特恩,从自己所经历的关系以及前来咨询的来访者的叙述中,逐渐识别、捕捉到了一种关系模式。那些聪明、坚强、成功的女性,困于令人沮丧、充满破坏性的关系——尽管外界都认可她们是足够强大的,但她们自己却既不相信自身的能力,也不相信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这显然是有问题的。但斯特恩发现,那时居然没有一个明确的词汇,来描述这种精神虐待。最终,她在电影《煤气灯下》看到了准确的展现。影片中的男性主角,为了侵吞女性伴侣的财产,不断编造虚假的事件指责她,质疑她,否定她的所有感受,将她隔离于外界,以关心之名,行操控之实。于是根据这部电影,斯特恩将自己的总结发现命名为“煤气灯效应”,并写下相关著作。
在斯特恩的定义中,出现“煤气灯效应”的关系是一种由双方构成的关系:“一方是煤气灯操纵者,他需要扮演那个凡事都正确的角色,这样他才能保持自己的身份认知,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握有实际的权力。另一方是被操纵者,她总让操纵者来定义她的现实世界,并把他过度理想化,总期许得到他的认可。”尽管是双方的参与互动才组成了这一关系模式,但这也并不意味着,被操纵者就是咎由自取,或者“早就该看清离开了”。因为这背后可能还存在着更深层、更复杂的情况:操纵者本身可能在一些时刻是充满魅力的,他可能在最初看起来是那么契合被操纵者久远的童年遗憾,或者对于完美关系的愿景,他还可能看起来像是一个非常好的人,愿意沟通交流,让当事人迷惑自己到底为什么对这段关系如此痛苦……
斯特恩指出这是双方构成的关系,恰恰是为了帮助被伤害的一方意识到,这样的关系并非只能被动接受。如果你需要,如果你愿意,你可以远离煤气灯,你可以控制煤气灯对于生活的影响,有条件的话,你甚至有机会关掉煤气灯。如果都不行,你也可以选择离开有煤气灯存在的关系(但比较严重的操控可能会需要外界包括专业人士的帮助)。他很好,
问题都在我身上?
在斯特恩的总结中,煤气灯的操控者可能有三种不同风格。我们最容易识别出来的操控模式,大概就是“威胁型煤气灯操纵者”了,斯特恩将之总结为“盛气凌人、嫁祸于人和刻意隐瞒 ”。
这正是我们印象中那些会在关系里频繁大吼大叫,跳着脚贬低、指责你的人。但威胁型的操纵者,也不总是以这样的面目出现。有时候,威胁型也会和另外的操控模式交替出现,也就是更为隐蔽,在生活中可能更难以识别的“魅力型”或者“好人型”(不过在“威胁型”当中,依然还是这种操控模式占主导)。之所以更难识别,是因为不论是“魅力型”还是“好人型”,他们的一些行为,放到某些环境和情况下,是并没有问题的。要识破其中的问题,关键还是要回到斯特恩总结的关系构成上来:操纵者是在以自我为中心,进行一种“扮演”(他需要扮演那个凡事都正确的角色,这样他才能保持自己的身份认知,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握有实际的权力)。他看似为伴侣服务的行为,实际上并不是出自对伴侣真正感受的看见和在意,而是为了去达成某种“角色”的演出。比如,“魅力型煤气灯操纵者”看似浪漫迷人,实则是扮演内心浪漫剧本的主角,而不是真的去爱一个人。斯特恩在书中给出的关于“魅力型煤气灯操纵者”的判断参考
斯特恩提出,识破的关键在于:“表现魅力和浪漫的方式多种多样,当然不可能都是负面的。但如果你的伴侣旨在通过浪漫的手段让你不再专注自己的感受——比如,送你鲜花,这样你就不会批评他约会迟到;又比如,他在朋友面前羞辱你之后,立即进行最夸张的、让你无法呼吸的赞美,为了让你怀疑自己的想法有问题——那么你就陷入魅力型煤气灯操纵了。”这种操纵的可怕之处在于,随着操纵变得更多、更频繁、更严重,那些已经只是偶尔出现的浪漫好像又会带来希望。而希望和痛苦的拉扯是最令人煎熬的。因为曾经拥有过,要接受如此残酷的对比变得更加不容易。而这其实也是许多关系暴力中出现的循环。
好人型煤气灯操纵者,也在关系中具有相当的迷惑性。他可能总是愿意和伴侣商量如何安排彼此的时间,他可能看起来总是通情达理。但实际上,这是一种“不尊重的顺从”。像是,他可能在答应出行之后总是板着脸,使得原本约定的出行非常沉默,对伴侣也爱答不理。而一旦伴侣指出他的行为,他就用笃定的态度,说一些实际上没有发生的事情,否定伴侣的观察和感受(“我明明在刚刚还笑着和你说话,你怎么能为了指责我而胡说”),或是反过来指责伴侣没有接受自己的好心(“我都已经答应你了,也照做了,你还想怎么样”)。也就是说,表面上,操纵者同意了伴侣的观点或者需求(比如出行),可是实际上,他并没有真正看到伴侣的需求(有一段高质量的、快乐的共处),也并不愿意承认伴侣对自己行为的真实感受。他做好事不是因为在乎伴侣,他是将关系和关系中的相处,作为一种证明自己是个好人的工具,就像魅力型操纵者用关系和伴侣证明自己浪漫一样。
情感操纵的三阶段,
以及我们可以如何摆脱?
除了这三种不同的操纵者类型,斯特恩还指出了情感操纵的三个阶段,因为在不同的阶段,被操纵者能够离开的方式、需要的资源、还有自身所受伤害的程度,都会有所不同。随着情感操纵阶段变得更恶劣,被操纵的处境也会更危险、需要花费更多的资源去摆脱。因为此时,我们的内心还会对操控者的说法和行为保有怀疑。只是对方的态度太自然、坚定了,难免让人有些动摇。在这个阶段,操纵也通常以一些看似仿佛是误会、无足轻重的形式出现。而这恰恰是最容易及时止损的阶段。因为在这一时期,如果我们识别了操纵行为,有更大的概率终止这种模式在关系中发生(因为有时操纵也会在原本健康的关系中出现),让对方意识到这对我们不管用。或者,我们可以更早地远离操纵成性的人。关键就在于,保护自己的认知,肯定自己的感受,不无视自己的需求和判断。有的时候,即使我们不确定这到底是关系中的普通冲突,还是操控的前兆,都没关系,只要这样的相处方式让我们感到不舒服,不是我们想要的,那么就拒绝,并坚定表达自己的感受和要求。
不论这背后是什么,尊重、在意我们的人会调整、倾听;不能接受拒绝,坚持事事要以Ta自己为中心的人,本身也不值得我们浪费时间和精力。剧中,角色许幻山婚内出轨,却反过来指责妻子顾佳给他压力、不懂他的事业心。
而且,我们也可以多区分善意的批评与恶意的批评,以此来帮助自己不被拉入操纵。建设性的批评,往往是对事不对人的。但破坏性的批评,往往是用这些作为论据来进行扭曲的、带有自我目的的评判:证明自己是对的,你是错的、你是个糟糕的人。
无论你做没做,对方的大吼大叫、人格贬低、对你感受的否认,都不是你必须承受的。平等并且尊重的探讨才是健康关系的基石。而在第一阶段中,由于自我认知和对于外部的认知还没有受到严重的伤害,相比于后面的两个阶段,我们会更容易做到区分、判断与选择。如果关系继续深入,那么到了第二阶段,被操纵者已经被卷入了关系中权力的争夺,更多地想要证明自己,希望让操纵者承认自己并不是Ta说的那样,而操纵者则依然沉迷于证明自己是对的。在这一阶段,“情感末日”这一手段开始出现了。操纵者会以伴侣对关系、对自己的在意作为武器,威胁或者实际去做那些让伴侣感到非常痛苦,或是只是想象都会觉得自己难以忍受的事情(即使未来伴侣可能在实际上发现,这件事情并没有那么可怕)。与此同时,操纵者态度会变得更加恶劣:语言上的贬低和侮辱加重,要么抓住伴侣内心的脆弱和痛苦进行攻击,要么为了自我满足而更加无视伴侣。应对第二阶段,被操纵者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而且关系本身可能会持续得更久),需要从一些可执行的小步骤开始,慢慢来,去改变关系或者拉开距离。
而且,当卷入关系中的自我证明、自我防御变得频繁,我们还需要学习进行一些控制自己本能反应的方式,去跳出这个争论的循环。就像斯特恩说的:“当我们很在乎(甚至将其理想化)的某人说我们有多糟糕的时候,我们的本能反应是对此进行否认,并从对方那里寻求认同。但是我们得学着反其道而行之,训练自己往另一个方向走。不要乞求煤气灯操纵者的认可——那可能会让他更焦虑或更生气——而是找办法避免参与争论。”第三阶段
情感操控的第三阶段,对于被操纵者的自我认知具有相当严重的伤害。被操纵者此时已经深陷对于操控者认可的期待中,往往强烈地压抑或者否定着自己的需求和感受,更难看到关系中的情感虐待。
第三阶段的困难在于,如果一段关系会滑落到这种程度,往往意味着被伤害的一方还在承受着很多其它形式的虐待。她此时如履薄冰,仿佛自己世界的所有规则都是由操纵者所制订,又随时可以由他更改。
同时,她的身体可能已经出现了许多严重的压力相关反应,头痛、过敏、腹泻、背痛、月经紊乱……
在情感操控最严重的这一阶段,被操纵者可能已经感到抑郁,或是已经到达病理性质的临床抑郁。那些痛苦、挫败、无望、麻木的状态好像才是生活的常态。这种精神萎靡的状态,还可能会弥散性地影响到个人的胃口、人际关系、对于未来的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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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即使从第三方的角度来看,这段关系似乎已经无可留恋,但对身处其中的女性来说,还会有其它的各种因素和风险,可能让她在考虑离开时受到阻力:
- 情绪暴力的关系中,还有可能存在肢体暴力、对于人身安全的威胁,包括此前提到的其它各种形式的虐待。
- 由于操控者有可能是家庭中更具有经济资源的一方,那么,当权益被侵害的一方不再愿意按照对方的节奏和方式生活,她可能会遇到经济控制。如果选择离开,也会需要顾虑自己和孩子的生活如何维持。
- 害怕被抛弃、害怕孤独。这段关系有可能已经和自我认同的身份绑定在一起,当被抛弃和孤独显得如此可怕,“自己不再是他的谁”显得如此恐怖,理想化操纵者可能就比面对现实显得更美好了,尽管实际上并不是。
- 害怕被羞辱。要承认一段关系到达了如此糟糕的境地,有时并没有关系之外的人想得那么简单和容易。这是一个很残酷的事实:自己在意的人,爱的人,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美好,关系也没有那么美好。
在这一阶段,心理咨询师、精神科或者心理科医生、师长、家人、朋友……任何一个能够信任的援助者,自始至终都能看到被操纵者的独特、美好,认为她值得更健康的关系——这非常重要。
因为此时涉及到的问题,可能含有其它方面的虐待,可能需要长期并且稳定的其它视角去不断地提醒、陪伴被操纵者,来摆脱长期的伤害。
情感操纵,
不能只靠个人去打破
虽然在这篇文章中,我花费了大量的篇幅和时间去探讨如何识别,如何摆脱情感操纵。但情感操纵实际上涉及到的,是更为复杂的背景。
个人的关系,无法完全脱离文化与社会观念而存在。研究和心理救助的目的,是为了已经遭受痛苦的人能够有不一样的道路,让痛苦可以尽量少地发生,而不是为了搭建一个知识或道德的高台去居高临下。
当亲密关系暴力事件发生后,人们期待受害者及时止损、潇洒分手,这是很自然的想法。但如果只期待每个女性“擦亮双眼”,或是能做到干脆果断、有理有据地控诉、离开,等于将社会结构性问题的责任,又全部压回到被操纵者身上。
7月6日晚,余秀华发布此条微博后,热门评论为“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的独立人格在哪里……”“你要是不跑,我可能会脱粉”。目前,此条微博已删除。
就像不能只要求女性不走夜路或者不断重复“路上小心”一样,应对情感操控的最终责任,需要落在不断更新的社会观念、性别观念、关系观念上,让人即使遇到了情感操纵,也有足够友好的环境,可以获得支持、治疗,也让操纵者能得到专业的干预。
让所有人在Ta成长的每个阶段,都有机会学到操纵以外的,尊重、平等的相处方式。这或许才是我们应该期待以及实践的。
P.S. 本文整合自橙雨伞往期文章《“你怎么这么敏感”,TA们为什么总这样评价我?》,作者嘟嘟猫。图片来源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