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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时仪、吴亦琦|古白话词汇特点考探

语言学 2023-05-17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 Author 徐时仪 吴亦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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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徐时仪,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

吴亦琦,江西财经大学人文学院讲师。



古白话词汇特点考探

摘要:古白话是秦汉至五四运动期间社会各阶层日常交际用语的书面加工形式,纵横开阖,随事随情挥洒铺叙,随时代的发展变化而容纳新事物、新思想与新词语。古白话词汇叠置着从历史上各个时期传承下来的不同历史层次的词语和不断产生的新词新义,在发展过程中呈现出:承上启下、古今贯通的时代性;南北有别、各地存异的地域性;增替并行,与时俱进的时变性;铺陈描绘、通俗晓畅的鲜活性;旧质与新质共存、趋雅与从俗相融、本土与外来碰撞的多元性。


关键词:古白话;古白话词汇;多元   


古白话是秦汉至五四运动期间社会各阶层日常交际用语的书面加工,五四运动以后的现代白话是对古白话的延续,二者统称“白话”。古白话与秦汉所形成的同为书面语的文言相对,古白话词汇既有先秦的文言雅词,又有唐宋以来的方俗口语,文白相间,雅俗共存,新旧质素交融,在发展过程中不断吸收各时期词语、各地方言以及外来词语。这些词语彼此交融,形成一个个互有关联的词语类聚,凝成拥有无穷张力的词汇系统,呈现集时代性、地域性、时变性、鲜活性多元共生而一体的特点。[1] 

01时代性

古白话萌发于秦汉,发展于唐宋元,成熟于明清。古白话词汇具有承上启下,贯通不同时期的时代性。

秦汉文献中的诏令、告示、家信、讼状与口供记录及典籍注释等多用当时的白话口语,佛经译文也具有较强的口语色彩。魏晋南北朝战乱频繁,南北对峙,人民迁徙,民族交融,书面语和口语形成文白不同。大体而言,北方承用雅言旧词,南方多用俗语新词。

隋唐是古白话词汇的重要发展时期。敦煌曲子词、变文等口语性较强的文学作品渐为人们所接受,传奇、禅宗语录也促进了文白的更替。五代宋金时期已具有完全建立在当时口语基础上的诗词、话本和直解等古白话文献,苏轼主张“街谈市语,皆可入诗”,程颢、程颐和朱熹等理学家讲学也多用方俗口语来阐释儒家思想。元代统治者为了维持其统治而学习当时通行的口语白话,大量白话文献产生,这大大动摇了文言的正统地位。

王昭君变文 局部

明清渐形成以北京话为基础的通语,古白话进入成熟期。明代的白话诗文、唱词多不事雕琢,明白如话。清皇太极鼓励满人学习汉语,古白话得到广泛应用。其后在中西文化的激烈对撞和交融下,古白话借助时代大变革取代文言,从而赢得现代汉语书面语的正统地位。

古白话词汇在附属于文言到取而代之过程中逐渐累积,大致可分为承而传之和承而变之两大类。承而传之的多为基本词汇,如“人、手、水、火”等;承而变之的分为变而即逝者、变而又变者和变延至今者三种情况。变而即逝者如“身”,郭璞注《尔雅·释诂》“朕”云:“今人亦自呼为身。”[2] “身”由“人的身体”义引申有“自己”义,此后的文献典籍中则少见这种用法。变而又变者如“抢”,由“冲抵、碰撞”义而有“说话顶撞”义,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卷四:“莫怪我抢,休怪我责。”又有“推搡、推攘”义,元李文蔚《燕青博鱼》楔子:“宋江云:‘小偻㑩!将燕青抢出去!自今日为始,再也不用他了也。’”还有“抢先、抢夺”等义。元白朴《唐明皇秋夜梧桐雨》:“统精兵直指潼关,料唐家无计遮拦。单要抢贵妃一个,非专为锦绣江山。”[3] 变延至今者如“掉”,《朱子语类》卷七一:“《彖辞》中‘刚柔分’以下,都掉了‘颐中有物’,只说‘利用狱’。”例中“掉”由“摇摆”义引申的“遗漏;丢失”义沿用至今。

不同时间层次累积而成的古白话词汇系统形成了大量的同义类聚词群。具有同义关系的古白话词语多属于不同的时间层次,如表“早上”义的“侵晨”“早晨”“侵早”“早辰”“清早”“早上”“清早晨”“大清早”“清早辰”产生于不同时期。“侵晨”约见于魏晋。陶渊明《归园田居》之三:“侵晨理荒秽,戴月荷锄归。”“早晨”“凌晨”见于南北朝。鲍照《舞鹤赋》:“感寒鸡之早晨,怜霜雁之违漠。”萧悫《奉和济黄河应教》:“未明驱羽骑,凌晨方画舟。”“侵早”“早辰”见于唐五代。杜甫《赠崔十三评事公辅》:“天子朝侵早,云台仗数移。”刘崇远《金华子杂编》卷下:“忽一日早辰,其妻少弟至妆阁问其姊起居。”宋出现“清早”“早上”。王安石《苏州道中顺风》:“北风一夕阻东舟,清早飞帆落虎丘。”《朱子语类》卷一○六:“早上所喻,已栲治如法。”[4] 元明又出现“清早晨”“大清早”“清早辰”。《原本老乞大》:“每日清早晨起来,到学里,师傅行受了生文书。”马致远《江州司马青衫泪》第一折:“大清早母亲叫,只得起来,天色还早哩。”《金瓶梅》第一百回:“月娘分付:‘你和小厮往厨房里拿饭去。你另拿瓯儿粥与他吃,怕清早辰不吃饭。’”[5]

02地域性

汉语方言的演变具有地域性,古白话常常带有方言色彩,南北有别,各地存异,反映了口语的地域性。[6] 

以洛阳话为标准的北方通语与以金陵话为标准的南方通语在魏晋南北朝时期逐渐形成。南北通语差异体现在词汇的使用上,如表“擦拭”义,北方多用“擦”,南方多用“揩”。[7] 一些义项的表达形式仅见于北方文献或南方文献。如“换”的“借贷”义多见于南朝文献。《世说新语·雅量》:“后以其性俭家富,说太傅令换千万,冀其有吝,于此可乘。”《宋书·索虏传》:“有司又奏军用不充,扬、南徐、兖、江四州富有之民,家资满五千万,僧尼满二千万者,并四分换一,过此率计,事息即还。”此义在《魏书》等北朝文献中未见用例。[8]

隋唐统一中国后,在科举制、经典注疏活动的推动下,北朝通语渐占上风,江淮流域的南朝通语原先平分秋色的地位逐渐被削弱。[9] 南宋时期北方移民留居在江浙一带,南方口语融入大量洛下古语而趋于雅,北方口语则进一步“北杂夷虏”趋于俗。[10] 以“穿衣”义词语为例,南方多用“著”,如《张协状元》用“著”不用“穿”;《朱子语类》多用“著”。北方多用“穿”,如《刘知远诸宫调》《西厢记诸宫调》《全相平话五种》等文献皆“穿”多“著”少。[11] 由此可见宋金时期南北表“穿衣”义用词的不同和南北通语的差异。明清通语也有南北之分。如元代出现的“脖”,在北方官话区逐步成为主导词,而南方官话区与吴语区仍然使用“颈”和“项”。[12] 又如表“顺便将物件带给别人”义,北方官话用“捎”,南方官话用“带”;表“用开水冲泡”义,北方官话用“沏”,南方官话用“泡”;表“看”义,北方官话多用“瞧”,南方官话用“看”。[13]

古白话词汇中涌现了大量的方俗口语词。扬雄早在两千余年前就注意到不同方域的词语,如《方言》:“党、晓、哲,知也。楚谓之党,或曰晓,齐宋之间谓之哲。”《方言》所记地域东起东齐海岱,西至秦陇凉州,南起沅湘九嶷,北至燕赵,东南至吴越东瓯,西南至梁益蜀汉,西北至秦晋北鄙,东北至北燕朝鲜,差不多覆盖了当时全国的各主要方言区。至北宋,“除了汴洛地域的‘中原雅音’而外,据文献的记载,北方的燕赵,西北的陕甘,西南的蜀,南方的闽、吴、楚、赣,都有各自的方言,大致已形成了今天方言区域分布的格局”。[14] 这些方言在古白话文献中皆有体现。如《歧路灯》使用了大量河南方言,[15] 《山歌》《拍案惊奇》等多用南方方言,《老乞大谚解》《儿女英雄传》等多用北方方言。

从历史发展的过程来看,有些方俗口语词成为通语主导词。如扬雄《方言》卷七:“膊,晒,晞,暴也。”“暴五谷之类,秦晋之间谓之晒,东齐北燕海岱之郊谓之晞。”卷十:“昲、晒,干物也。扬楚通语也。”卷十三:“晞,燥也。”据扬雄所释,晒是秦晋之间方言,又与昲并为扬楚通语,晞则是东齐北燕海岱之郊方言。由于方言和通语间相互渗透与融合,大约在南北朝,“晒”渐进入通语并取代“暴”而沿用至今。[16]

03时变性

古白话反映了不同时期的口语,新词新义的大量产生和旧词旧义的不断更替,[17] 满足了人们表情达意的语用需求,拓展了古白话词汇的衍生方式与语用来源,[18] 从中可见其变动不居、与时俱进的特点。

古白话吸纳了大量新词,如“白干、白快、白直、别白、逼清、吃紧、出脱、打点、东西、犯手、放顿、勾当、乖角、合当、合下、后手、落索、恁地、扑落、深分、投合、头项、抟摸、尾梢、温吞、下落、业次、因依、应副、怎生、扎手、著便”等,这些词都不见于上古,其中有一些词仍沿用至今。

古白话词义也随时而变。如“去”在先秦指“离开”,后来演变为“往”义。例如支谶译《般若道行品经》卷九:“汝从是去到犍陀越国昙无竭菩萨所。”竺法护译《佛般泥洹经》上:“佛从罗致聚呼阿难去至巴邻聚。”例中“去到”与“去至”的“去”是“离开”义,“到”与“至”则是“往”义。这种并列的语法位置使“去”逐渐产生了“到”与“至”所具有的“往”义,随着“到”或“至”逐渐脱落,“去”与宾语发生语法上的联系,从而有了“往”义。例如《世说新语·汰侈》:“遂饥经日,迷不知何处去。”韩愈《顺宗实录》卷四:“乃求入集贤为书写吏,窃官书读之,昼夜不出。经六年,遂无所不通。乃去沧州中条山下,远近慕其德行,来学者相继于道。”《燕云奉使录》载阿骨打云:“西京地本不要,止为去挐阿适须索一到,若挐了阿适,也待与南朝。”

古白话词语随时代发展革故鼎新,形成文白兴替。如“反目”和“反眼”。《易·小畜·九三》:“夫妻反目。”例中“反目”意谓“翻脸;不和”。唐宋改为“反眼”。韩愈《柳子厚墓志铭》:“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穽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文白兴替在其时重刻佛经中表现得更为突出。例如,东汉昙果和康孟祥译《中本起经》卷上:“无上正觉,不可以生死意待也,何得对吾面称父字?”例中“称”,宋刻本改为“说”。又:“汝观吾身,何如树下?”例中“吾”,宋、元、明的刻本已改为“我”。卷下:“比丘尼虽有百岁持大戒,当处新受大戒幼稚比丘僧下坐。”例中“幼稚”,宋、元、明的刻本已改为“幼小”。

这种时变性也使得当时目不识丁者都知晓的口语俗词,今天反而难以索解。如王梵志诗《吾富有钱时》:“将钱入舍来,见吾满面笑。绕吾白鸽旋,恰似鹦鹉鸟。邂逅暂时贫,看吾即皃哨。”诗中“皃哨”一词是当时俗语词,今已难解其义。检敦煌写本《字宝碎金》中有“人鬼貌魈”一语,据王梵志诗意,“貌哨”似当时俚语,意谓“丑陋”。[19] 又如《朱子语类》卷七十二:“‘载鬼一车’等语所以差异者,为他这般事是差异底事,所以却把世间差异底明之。世间自有这般差异底事。”例中“差异”有“奇怪”义。[20] 再如《醒世恒言》第十卷:“刘公同刘方向前搀扶。一个年幼力弱,一个年老力衰,全不济事。旁边转过一个轩趷剌的后生道:‘老人家闪开,待我来。’向前一抱,轻轻的就扶了起来。”例中“轩趷剌”一词形容举止轻浮不稳重,好炫耀显示,生怕别人不知道。

04鲜活性

古白话与秦汉以后的口语相近,吸纳方言俗语,贴近大众生活,具有鲜活显豁面向底层民众的平民色彩。

唐宋平民的实用需求和审美趣味渐成引导社会文化发展的重要力量,雅俗融通。韩愈、柳宗元提倡的古文顺应了文章通俗化的时代潮流,而后新乐府运动和文人竹枝词将民间歌谣融入正统文学中,盛行于晚唐五代的曲子词和俗讲变文更是把符合民间审美趣味的通俗文学提高至可与高雅文学相抗衡的地位。大众文化迅猛发展,通俗文学用显明易懂的白话表现普通人的日常生活,讲述平民熟悉和关心的事情,平民意识已然萌发。

平民意识的萌发促进了口语俗词的使用,这些日常词语往往生动形象。如《窦娥冤》第四折:“张驴儿,你当日下毒药在羊䐗儿汤里,本意药死俺婆婆,要逼勒我做浑家,不想俺婆婆不吃,让与你父亲吃,被药死了,你今日还敢赖哩!”“赖”由“获取,骗取”义引申而有“抵赖,耍赖”义。又如汪廷讷《狮吼记》第十三出:“你是驴粪球为甚官?你是面糊盆坐甚堂?黑白不辨怎把人发放?”例中“面糊盆”类似如今上海人所说“捣糨糊”,喻指糊涂不明事理。再如《拍案惊奇》卷十九:“小娥手执首词,首告人命强盗重情。此时申春宿酒已醒,明知事发。见对理的却是谢保,晓得哥哥平日有海底眼在他手里,却不知其中就里。”例中“海底眼”有“内情;底细”义。

古白话吸纳口语方言,贴近大众生活,善于铺陈描绘,具有鲜活显豁面向底层民众的平民色彩。如蒲松龄《东郭外传》描写齐妇目睹其夫的餍足之道:

齐妇把门进,气的面焦黄。未曾张开口,先流泪两行。提起良人事,令人好痛肠。“实指望嫁个汉子有倚靠,谁想他做的事儿太不良。俺脚跟脚的帮附着走,缩头缩尾看行藏。满城里没人合他说句话,(我还给他原成着哩)只说是弄款人儿好装腔。俺从西门里头跟到东门外,又到了东关东头墓野场。见了些王孙公子把坟上,他那里抬着食盒共猪羊。摆上筵席把头叩,管家小厮列两旁。咱良人照着那里跑了去,我只说先前约那厢。谁知膊胳盖朝前就下了跪,说不尽低三下四丑行藏。那一时全无一点人模样,他就是坑(炕)头以上来装王。你不信趁着这霎去看一看,未必不还在那里叫爷娘。”这齐妇说罢良人前后事,他二人双眼落下泪四行。

蒲松龄所作源自《孟子·离娄》,此部分原文为:

蚤起,施从良人之所之,遍国中无与立谈者。卒之东郭墦间,之祭者,乞其余;不足,又顾而之他,此其为餍足之道也。其妻归,告其妾曰:“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今若此。”与其妾讪其良人,而相泣于中庭。而良人未之知也,施施从外来,骄其妻妾。

二者一白一文,《东郭外传》铺陈描绘,其中“指望”“倚靠”“脚跟脚”“帮附”“缩头缩尾”“行藏”“合”“原成”“弄款”“人儿”“装腔”“先前”“膊胳盖”“低三下四”“模样”“炕头以上来装王”“这霎”等都是秦汉后出现不为文言所用的白话词,较《孟子·离娄》更细腻入微,鲜活显豁。

05多元性

古白话词汇的组成成分既包括传承的雅言旧词与仿古的文言成分,又包括白话新词与各种方言成分,还涌现一大批新的习语俗谚以及外来词等,形成各种聚合与组合关系,具有旧质与新质共存、趋雅与从俗相融、本土与外来碰撞的多元特点。

1.旧质与新质共存

古白话中新产生的词语大多是双音节或多音节合成词,且以古汉语中的传承词(多为常用词)或口语中的白话词作为构词语素。如“首、臂、腹、颔、目、口、耳、鼻”双音化为“脑袋、胳膊、肚子、下巴、眼睛、嘴巴、耳朵、鼻子”等。变单音词为复音词是汉语词汇也是古白话词汇在构成形式上所表现出来的一个重要特点。如以“行”作为构词语素组成“实行”“流行”“运行”和“行好”“行走”“行便”等复合词;又如“躲”为宋代新产生的表“避”义的白话口语词,以“躲”作为构词语素组成“躲匿”“躲闪”“躲避”和“藏躲”“逃躲”“闪躲”等复合词;再如“硬”亦为白话口语词,以“硬”作为构词语素组成“坚硬”“刚硬”“生硬”和“硬强”“硬气”“硬汉”等。

古白话词汇的时间跨度长达千年之久,同一意义往往有多种不同的表达方式。如表示“一会儿”义的有“立马、马上、片刻、片时、瞬间、瞬息、少间、少刻、少顷、少时、少停、立即、旋即、即刻、立刻、少一时、一刹那、一闪眼、一转眼、一眨眼、一眨巴眼”等词。

古白话方俗口语词也可以写成不同的书面形式,同音通假字较多。如《西游记》第四十二回:“他与那猪八戒当时寻到我的门前,讲什么攀亲托熟之言,被我怒发冲天,与他交战几合,也只如此,不见什么高作。”例中“高作”指“高着”,现在一般写作“高招”。又如陆游《春日》:“迟日园林尝煮酒,和风庭院㫰新丝。”陶宗仪《辍耕录》卷三十《髹器》:“用刷蘸漆,漆器物上,不要见刷痕。停三五日,待漆内外俱干,置阴处㫰之。”两例中“㫰”有“晾,晒”义,又记音作“浪”。《欢喜冤家》第十八回:“那柳生春把自己道袍脱下,铺在石板上浪着。”《吴歌乙集》:“隔河浪件白短衫,远看好像白牡丹。”据乾隆《宝山县志》第一卷:“俗呼晒为㫰,音浪。如呼晒衣为㫰衣之类。”

许多新产生的方俗口语词多用民间所造的俗字。如“赔”的“赔偿、偿还”义,明以前多记音写作“备”“陪”。S.5827《令狐晟子帖》:“东西远行,不及还功,亦仰所由等及晟子陪还功直。”徽州本《朱子语类》卷九二:“堂上乐,金钟玉磬。今太常玉磬锁在柜里,更不曾设,恐为人破损,无可陪还。”元无名氏《张千替杀妻》第一折:“你倚仗着有金有钱,欺负俺哥哥无亲无眷,不曾见浪包娄养汉到陪钱。”三例中“陪”皆有“赔偿、偿还”义。再如苏轼《论役法差雇利害起请画一状》:“若遇顽猾人户抵赖不还,或将诸物高价准折,讼之于官,经涉岁月,乃肯备偿,衙前所获无几。”例中“备”与“偿”义近组成复合词“备偿”。

古白话文献中产生时间不同的单音词、双音词和习语俗语等经常并用。如《红楼梦》第十六回载凤姐回答贾琏道:

我那里管得上这些事来!见识又浅,嘴又笨,心又直率,人家给个棒槌,我就拿着认作“针”了。脸又软,搁不住人家给两句好话儿。况且又没经过事,胆子又小,太太略有些不舒服,就吓的也睡不着了。我苦辞过几回,太太不许,倒说我图受用,不肯学习。那里知道我是捻着把汗儿呢!一句也不敢多说,一步也不敢妄行。你是知道的,咱们家所有的这些管家奶奶,那一个是好缠的?错一点儿他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他们就指桑骂槐的抱怨;“坐山看虎斗”“借刀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了油瓶儿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本事。[21]

例中“浅”“笨”“软”“图”等为单音古白话词。“浅”之“肤浅”义较早出现。《庄子·山木》:“君之除患之术浅矣。”“笨”之“愚笨”义不晚于南北朝。《宋书·王微传》:“小儿时尤粗笨无好,常从博士读小小章句,竟无可得。”“软”之“易动摇”义不晚于金。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卷一:“早见女孩儿家心肠软,諕得颤着一团。”“图”之“贪图”义不晚于明。《二刻拍案惊奇》卷十二:“从来说的书,不过谈些风月,述些异闻,图个好听。”“受用”“学习”“抱怨”等为双音词。“受用”之“享用”义约于唐时为人们使用。《法苑珠林》卷十二:“四方僧物,饮食卧具,皆悉不得共同受用。”“抱怨”之“埋怨”义出现不晚于元。杨显之《潇湘雨》楔子:“船便开,倘若有些不测,只不要抱怨我。”“人家给个棒槌,我就拿着认作‘针’了”“捻着把汗儿”“笑话打趣”“指桑骂槐”“坐山看虎斗”“借刀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了油瓶儿不扶”等为习语俗语。

古白话中一词多义现象也趋于普遍,许多词语形成了多义系统。如“消息”源出于《易》,为反义并列词组,表“消长、盛衰、增减”义。[22] 又可用来表示“消”义,于是有“休息、止息”义;还可表示“息”义,于是有“调养”义。郦炎《遗命书》:“消息汝躬,调和汝体。”[23] “消息”与“动静、虚实”有共通之处,故有“音信”义。蔡琰《悲愤诗》:“迎问其消息,辄复非乡里。”“消息”与“起居、行止”也有相通之处,故又有“起居、行止”义。竺法护译《佛般泥洹经》下:“尔诣佛所,稽首佛足,敬问消息。”又引申出“问候”义。《佛般泥洹经》下:“后进比丘若得疫病,耆旧比丘当有乃心,消息占视。”[24]

2.趋雅与从俗相融

语言有雅俗之别,每一个民族都有雅文化和俗文化。雅可指正规、合乎规范,高贵优美等。[25]俗可指相沿习久而形成的风尚习俗,平常、普通、鄙陋等。[26] 典雅和通俗是相对而言的,社会的变化和历史的发展使雅与俗相应而变。典雅和通俗又是相融互补的,雅与俗不在于文之古今。《诗经》《楚辞》出自民间,在当时大体也是白话,具有先秦时期野丫头活语言的生气,经文人加工后,去除粗俗的成分,而成为比较典雅的诗文。[27]

通俗文学中的白话小说和经文人整理加工的民间说唱文学往往按照雅文化的标准进行雅化,提升了俗文化的品位,具有雅与俗的双重性格。例如,明代的世情小说《金瓶梅》描写了当时的社会生活,比较完好地保留了明代中后期都市群众口语、客厅用语、说书人套语和隐语黑话、行业语,以及文言公文用语等多元语言的自然面貌。万历年间的《金瓶梅词话》本是说话人的口讲述录,呈俗文化形态;而崇祯年间的《金瓶梅》则经过文人的加工,呈雅文化形态,把常俗之语改铸为文人之言。两个版本系统大致反映了其时口语与书面语的异同。又如《红楼梦》程甲、程乙本第三十七回载探春发起诗社的帖中“若蒙造雪而来”,其中“造”庚辰本、列藏本作“掉”,舒序本作“棹”,掉、棹同源,造、棹音相近,[28] 文意上皆说得通,各本异文的表述体现了亦雅亦俗的价值取向。[29]

如果说文人交谈多用雅语,平民多用俗语,那么文人与平民的交谈或雅俗并用。日常生活中的俗语,文人在写作时或加工或直接将其写进书面语,从而化俗入雅,俗语又在吸纳过程中逐渐成为雅语。如北宋诗人陈师道吸取当时的谚语,把“巧媳妇做不得没面䬪饦”“远井不救近渴”和“瓦罐终须井上破”等改为“巧手莫为无面饼”“谁能留渴须远井”和“瓶悬瓽间终一碎”等七言诗。[30] 与此相同,文人的雅语有时也会被平民用于口语,融雅入俗,雅俗合流。[31] 如姜子牙“直钩垂钓”本为文人学士笔下津津乐道的典故,经元人编《武王伐纣平话》和明人改编《封神演义》,形成“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这一妇孺皆知的歇后语。[32]

3.本土与外来碰撞

古白话在与阿尔泰语言、印欧语言的接触中,吸收了大量外来词和一些语法形式及表达手段。

汉语与阿尔泰语言曾有四次较大规模的接触。第一次接触是汉代与匈奴的交往。第二次是北魏时鲜卑族入主中原,在汉化政策下,鲜卑语很快就消亡了,却对汉语产生了一定程度的影响。如古白话中始出现的“哥”,来自鲜卑语。《旧唐书·舒王元名传》记高祖十八子元名语:“此我二哥家婢也,何用拜?”第三次是辽金元时期契丹和女真及蒙古族的入主中原。第四次是清代满族的入主中原。

06结语

总之,上述五个方面交错相融,汇合成古白话词汇的特点,大致可呈现为如图1:

古白话词汇在历时层面表现为承上启下、古今贯通,在共时层面表现为南北有别、各地存异,随时代增减更替,始终“我手写我口”,保持鲜活晓畅。相较而言,文言单音词多,且言简意赅,多隐含省略,多合并约缩;古白话复音词多,且言详意明,多铺叙缕述,不避繁复。同样内容的古白话语料比文言语料的篇幅更大,尤其在表达上文言具有一种封闭性,古白话则具有一种纵横开阖的开放性,随事随情挥洒铺叙,随时代的发展变化而容纳新事物、新思想与新词语,[33]具有包容文白雅俗、同处异彩而鲜活多元、与时俱进的特点。

 原刊于《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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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言文难以完全一致,本文暂将白话看作是口语的真实反映。

2本文所据用例,如未特别注明,多出自中国基本古籍库和罗竹风主编《汉语大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和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86—1993年版)。3 参徐时仪:《“枪”和“抢”的衍变递嬗考探》,《中国文字研究》2004年第五辑。4 《汉语大词典》引《水浒传》为首见书证,偏晚。5 参雷汉卿:《近代俗语词研究与禅宗文献整理漫议》,《燕赵学术》2014年春之卷。6 大致如一母同胞的孪生子,承中原诸夏的“雅言”而有共同的基因,又发展有各自的特点,沿黄河流域和江淮流域形成多元多层次的南北两大系统。7 “擦”为东京开封词,“揩”为平城词或洛邑词,“抹”为长安词,“拭”为洛邑词。据赵川兵考察,表“擦拭”义,黄河中下游西安、洛阳、郑州、济南等核心一带以“擦”为主导;长江中下游苏州、南京、杭州、合肥、武汉等核心一带以“揩”为主导;东南部出海口福州、厦门、海口等核心一带以“拭”为主导,而“抹”广泛分布于长江南北。赵川兵:《汉语基本词汇的地理分布现状、历史与北人南迁——以“擦拭类词”为例》,《语言学论丛》第五十三辑,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8 蔡镜浩:《魏晋南北朝词语例释》,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王云路、方一新:《中古汉语语词例释》,吉林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191页;余让尧:《宋书词语札记》,《江西大学学报》1993年第1期;李丽:《〈魏书〉词汇研究》,南京师范大学博士论文2006年,第114—115页。9 鲁国尧:《“颜之推谜题”及其半解(上)》,《中国语文》2002年第6期。10 尤其是燕云十六州入辽之版图后,具有胡化倾向的“汉儿”所说语言更难免“北杂夷虏”。11 徐时仪:《古白话词汇研究论稿》,商务印书馆2021年版,第273页。12 方云云:《近代汉语“脖子语义场”主导词的历时演变》,《安徽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1期。13 张美兰:《同义词在南北官话中地域分布——以清末域外汉语官话资料为例》,《汉语史学报》第十辑,2010年。14 李文泽:《宋代语言研究》,线装书局2001年版,第42页。15 诸如“擘画、扯捞、腌臜、兑搭、饭时”等至今还活在河南话中。参张生汉:《〈歧路灯〉词语汇释》,河南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又如《水浒传》第二十一回:“阎婆只怕宋江走去,便帮在身边坐了。”例中“帮”是淮河流域一带的方言,意思是“紧靠、迫近”。16 从某种意义上说,“犬、裈、惧、索”与“狗、裤、怕、找”等常用词的文白兴替,大多是通语词跟方俗口语词之间此消彼长的结果。17 一方面,随着社会的发展,人们接触的社会生活与自然界的事物多了,认识范围扩大了,思维深化了,新出现的或新认识的事物、现象都必须用新的词来表示它们;另一方面,词汇发展的内在规律在限制新词无止境产生的同时,又有规律地产生多义词,或者赋予一些旧词以新的意义。新词新义表现出来的基本特点就是给人耳目一新的新颖性,要么用一个新形式,要么有一个新意义,要么是一种新用法,要么从局部使用走向全民通行,等等,这是新词新义生命力之所在。18 汉代的司马迁是现在的陕西省人,宋代的苏轼是现在的四川省人,他们用文言写的文章用词和句法大致相似。古白话在各个时期面貌不完全相同,产生出新的语法成分。如出现了第二人称代词“你”,第三人称代词“他”“渠”“伊”,反身代词“自家”和“自己”,指示代词“这”和“那”,否定性动词“没”,疑问语气词“么”,连词“所以”,介词“把”和“将”等。构词上出现了“老”“阿”“子”“头”等词缀,句法上也出现了文言没有的把字句等,如《京本通俗小说·西山一窟鬼》中说:“都把孩儿们来与他教训”“走将一个人入来”。19 项楚:《王梵志诗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16页。20 又作“诧异”“吒异”“咤异”。如《朱子语类》卷一百三十九:“又有一等人知读圣贤书,亦自会作文,到得说圣贤书,却别做一个诧异模样说。”卷八十九:“某前日在上前说及三年之丧,亦自感动,次日即付出与礼官集议,意甚好。不知后来如何忽又住了,却对宰相说:‘也似咤异。’不知寿皇既已行了,又有甚吒异?”21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177页。22 增减损益需作衡量斟酌,引申有仔细斟酌义。《颜氏家训·书证》:“考校是非,特须消息。”23 又指照料。康僧会译《六度集经》:“夜常三兴,消息寒温。”24 又指敬奉。竺法护译《普门品经》:“是故阿难当受斯经消息,将慎谛持讽诵为众人。”25 如雅正、典雅,高雅、博雅、庄雅、风雅、文雅、古雅、儒雅、雅致、秀雅等。26 如风俗、礼俗、习俗、民俗,通俗、世俗、常俗、凡俗、俚俗,低俗、浅俗、粗俗、鄙俗、庸俗等。27 如《诗经·关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在当时不过是“漂亮的好女孩,正派男孩的好伴儿”的应时口语,后来成为古雅的文语。28 徐时仪:《“掉”的词义衍变递嬗探微》,《语言研究》2007年第4期。29 还有一些白话小说被进一步改编成子弟书、弹词等讲唱文学作品,从中不仅可见文白的转化,而且还可见书面语与方俗口语的雅俗融合,推动了新的书面语的产生。30 又如《三国志平话》根据三国正史及民间传闻说唱的“说三分”写成,《三国志通俗演义》往往将《三国志平话》原有的口语改写成书面语。31 相较而言,处于社会上层精英的语言变化成分更可能为其他社会阶层的人们所模仿,从一个社会阶层扩散到另一个社会阶层。32 汉语的发展存在一个口语语辞与书面语文辞不断转化的过程,构成词汇语法层中词与语既相互区别又彼此关联的一个连续统。参徐时仪:《习语俗谚的演变及词语连续统探论》,《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5期。33 张中行在讨论文言与白话时说:“汉魏以后,直到清末,一千六七百年,可以看作一个阶段,因为就表达方式说,都是顺着秦汉的路子走,也就是用的是同一个词汇句法系统。不过这个阶段时间长,作者多,作品更多,不只多,其中还有秦汉不见的花样。”参张中行:《文言和白话》,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107页。张先生所说的“秦汉不见的花样”也就是文言无而白话有的认知图式和话语编码机制等,形成古白话的内涵。如韩愈作品中“奔波、落寞、道理、意思、无理取闹、垂头丧气、牢不可破、落井下石”等文言所无口语词,又如明清西学东渐的欧化成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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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唐   诗

审核:马玉倩

来源: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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