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练军：汉语史上如何用词汇构式表达整体部分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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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整体部分关系是人类普遍存在的基本经验，不同语言或同一语言的不同时期在对整体部分关系进行编码时采取了不同的范畴化策略（Bauer，2017：79；董秀芳，2009；方清明、王葆华，2012）。本文从构式理论的视角，探讨汉语史上如何用词汇构式表达整体部分关系的问题，重点考察相关词汇构式的形义组配关系的变化。

本文将汉语史上用于表达整体部分关系的各类词汇性表达式均看作构式，并称之为“整体部分构式”（记作WP式，W=whole，P=part）。从语义关系上看，本文的“整体部分构式”包含以下特征：N₂是N₁的一部分或N₁N₂是N₁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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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史上表达整体部分关系的词汇构式类型

汉语史上的WP式可根据语义结构特点和语音形式来分类。本文将单个语言符号构成的WP式称作简单构式（atomic construction），如手、口、眼等；由多个语言符号构成的WP式称作复杂构式（complex construction），包括二重构式和多重构式。如果是两个子概念合成一个复合概念，且表达形式也是由两部分构成，这类是二重构式，有双音构式（如[手|指]、[指|甲]）和多音构式（如[鼻子|头]、[窗户|眼]）之别；如果是多个子概念合成一个复合概念，且表达形式由多个（大于2）部分构成，这类构式是多重构式，包括三重构式（如[[手|指]|甲]、[[牛|角]|尖]）和四重构式（如[[[手|指]|甲]|盖]）。

在汉语史的不同时期都有用于表达整体部分关系的语言形式。隋唐以前以简单构式为主，隋唐以来复杂构式逐步占据主导地位，之后复杂构式进一步扩展，形式和语义等发生了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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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杂WP式的历时演变

3.1 复杂WP式的语义变化

汉语复杂WP式主要有三种类型：A类，[整体+部分_象征]构式，[整体]与[部分_象征]之间是约定俗成的关系。A类可进一步分出若干小类，本文仅关注其中四小类：a₁.人体部位；a₂.植物部位；a₃.动物部位；a₄.器物部位。B类，[整体+部分_像似]构式，它通过隐喻建立整体部分关系，[整体]与[部分_像似]在形状、性质、地位、功能、作用等方面具有相似性。C类，[整体+部分_指示]构式，[部分_指示]从空间或时间方面对[整体]进行定位。汉语史上还陆续出现多重的复杂WP式（记作WPP式），其语义构成不是单纯的A、B、C中的某一类，为便于称说，本文将其归为D类。

四种类型的复杂WP式在各时期所占的比重不同，每一类型的语义、形式均发生了历时变化。抽样调查的结果呈现了三种演变趋势：一，四类WP式在敦煌变文中都已齐备，各类WP式的产生时代有先后之别，大致是A＞B＞C＞D（“＞”表示“早于”）；二，元明以来新WP式绝大多数是非原型WP式，A类中的a₄、B类和C类是能产性高、发展迅猛的WP式；三，社会客体类成为近代汉语以来最活跃的WP式，a₄和b₂的增幅最大。

3.2 复杂WP式的形式变化

复杂WP式的形式变化包括两方面：一方面是增加音节数，中古开始出现多音节复杂WP，如水牛皮、莲子头、莲花根等。另一方面是结构层次变复杂，由二重构式扩展为多重构式。唐宋语料中出现了三重构式用例，如麈尾稍（梢）头、猪蹄壳、大拇指甲等。元明以来，出现了更多的三重WP式，如牛角尖、手指肚、脚指头儿等。四重WP式到现代汉语中才见到，如手指甲盖儿、手指头尖等。

3.3 复杂WP式的衍生方式

复杂WP式的衍生方式经历了组合成型为主到聚合成型为主的转变。从中古开始，汉语社团通过概念整合的方式来表征原有或新生的整体部分关系，采用组合成型的手段构造出复杂WP式。所谓“组合成型”，是指将构成成分依照语法规则组合成复合结构。通过将表示[整体]的W和表示[部分]的P组合起来，形成新的复杂WP式，用以表达[WP是W的一部分]。中古以来，复杂WP式的形成主要有三种情况：（1）P→WP。[部分]本用P表达，后用WP表达，P与WP的所指相同，如掌—手掌、蕊—花蕊、刃—刀刃。（2）P→WP＇。[部分]原来用P表达，后用WP＇表达，P与WP＇的所指相同，新的复合结构是由已获单独符号化的多个概念重新建构而成，范畴化时用复杂WP＇式来表达，如頞—鼻梁、权—秤锤。（3）∅→WP。WP所表征的概念最初未被概念化，没有独立编码的P，[WP]是新生的，如∅—鱼眼、∅—舌尖、∅—床脚、∅—碗口。

不少WP式是基于语义聚合关系类推而来。本文将具有一定规则性的产生词的格式称作构词图式，WP构词图式是从众多同类构式中抽象出来的。大量同类的WP式经反复运用之后，形成了系统的形义对应关系，结构上具有同构性，可分别抽象出A、B、C三类WP式的构词图式（1）（2）（3）。基于（1）（2）（3）可进一步抽象出复杂WP式的总构词图式（4）。

构词图式（4）为完全性图式，构成成分都是变量，将表示整体或部分的词项代入W、P，便可构成新WP式。表示整体或部分义的语素、词、短语都可以代入该图式，所形成的构式整体上表示整体部分关系。如果代入的词项分别表示整体和部分，且词项内部不包含整体部分关系，所形成的构式为二重WP式，如“手指”；如果词项内部还包含有整体部分关系，那么形成的是多重WP式，如“手指甲盖”。如果部分所依附的整体在语义关系中不凸显，表层形式可能实现为简单构式，如“指”。WP式以“部分—整体”原则和相似关系为基础，形成了构词图式的层级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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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语

本文运用构式理论讨论了汉语史上如何用词汇构式表达整体部分关系的问题，从三方面展开了论述：第一，将各类“整体+部分”组合当作一个整体（WP式），考察它们在不同历史时期的词法表现及相关变化。第二，描写了汉语构词图式的历时发展。第三，强调汉语词汇演变中语义的重要性。词项的形成最首要的因素是语义，并为概念所驱动（Bauer，2001：41），所以讨论汉语词汇的衍生和发展时有必要从语义视角去观察和思考问题。

部分参考文献

陈练军  2021  《汉语复合构词的能产性变化——以[X+衣]_N构词式为例》，《当代语言学》第2期。

董秀芳  2009  《整体与部分关系在汉语词汇系统中的表现及在汉语句法中的突显性》，《世界汉语教学》第4期。

方清明  王葆华  2012  《汉语怎样表达整体—部分语义关系》，《世界汉语教学》第1期。

李瑞  张志毅  2014  《汉语的体点关系和体点复合词》，《中国语文》第1期。

彭睿  2019  《关于图式性构式历时扩展的理论思考》，《语言教学与研究》第2期。

Booij，Geert  2010  Construction Morpholog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Goldberg，Adele  2006/2013  Constructions at work: The Nature of Generalization in Language. Oxford: University of Oxford Press. 中译本《运作中的构式：语言概括的本质》，吴海波译，北京大学出版社。

Langacker，Ronald W.  2008/2016  Cognitive Grammar: A Basic Introduction. 中译本，《认知语法导论》（上卷，黄蓓译），商务印书馆。

Traugott，Elizabeth Closs and Graeme Trousdale 2013 Constructionalization and Constructional Change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原文刊于《中国语文》2023年第3期

作者简介：

陈练军：闽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研究领域为汉语词汇史，致力于汉语常用词的演变研究，对汉语词法演变、单音词语素化等问题有较深入的研究，已在《中国语文》《当代语言学》《语言科学》《古汉语研究》等刊物发表论文多篇。曾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1项，省部级项目3项，参与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国务院重大项目各1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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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蒋明玉

审核：陈晓梅

来源：“今日语言学”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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