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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文”解“字”

语言学 2024-0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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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文”解“字”

王宁


“文字”是个常用词,这两个字也是常见字,今天就来说说“文”和“字”的本义。许慎在《说文解字·叙》中对“文”和“字”的说解是:“仓颉之初作书,盖依类象形,故谓之‘文’;其后形声相益,即谓之‘字’。文者,物象之本;字者,孳乳而寖多也。”段玉裁注:“析言之,独体曰文,合体曰字;统言之,则文字可互称。”许慎的意思是,苍颉在最初造文字的时候,是根据事物描画其状貌,就是象形,这类字都是独体象形字,不可拆解的,这种属于“文”;由“文”通过形声、会意等组合孳乳出来的,叫作“字”。所以,“文”是模拟物象的基础或根本,“字”则是孳乳并越来越多的演化。《说文》:“字,乳也。”又说:“乳,人及鸟生子曰乳,兽曰产。”“字”、“乳”都是生产、产生的意思。段玉裁的意思是,以象形为基础创制的不可分解的独体字是“文”,由“文”组合演化产生出来的合体是“字”。可是“文”和“字”的本义是什么,这个还是需要仔细说说。说“文”“文”字在甲骨文中的写法主要有如下几种(字形来源于在线汉典,下同):

商代金文中也差不多如此:

西周早期的金文是这样的:

字形大概可以分成三类:一类是由“人”形加“×”形组合起来的形体。二类是在一类的形体里面加“心”,因为“心”写法比较复杂,所以简化成v形或口形,或者干脆作一个小○或圆点,这应该都是从“心”的形体的简化形。三类是在一类的中间又加个“×”形。在这三类字形中,不用说第一类是最早、最原始的字形,加“心”或“×”的是其繁构。《说文》的解释是:“文,错画也。象交文。”段注:“错当作逪,逪画者䢒逪之画也。《考工记》曰:‘靑与赤谓之文。’逪画之一端也。逪画者,文之本义。彣彰者,彣之本义。义不同也。”许慎认为“文”的行状是想笔画交错的样子,段玉裁指出古书中“交错”的正字当作“䢒逪”,同时指出“文”和“彣”不同,“文”是笔画交错,“彣”是彣彰(文章)之意。其实段玉裁这就有点拘泥于后起专字了,“彣”不过是“文”的孳乳字,二者是古今字关系而已。可是根据甲骨文和金文看,“文”字并不完全象笔画交错的样子,反而很象个人形。最早提出来“文”是人形的,应是商承祚先生,他在《甲骨文字研究》下编里有段论述说:“以此文正之,当是‘祝发文身’(《谷梁·哀十三年传》)、‘被发文身’(《礼·王制》)之文。乃人形,与同义,中从之×∧∨/即胸前所绘画之文也。……作者乃省变,非初体,许君据以为训,误矣。”[1]商先生认为“文”字是个人形,和“大”字的意思类同,这是很正确的看法,看看上引甲骨文字形的最后一个字形有点象“夫”的样子,足证“文”的确是个人形。商先生认为中间所从的那些笔画,包括“心”形的部分,都是指人胸前所绘画的纹饰,也就是古代南方少数民族纹身习俗的体现,所以他认为不带纹饰的“文”只是个省变的字体,不是初形。商先生的这个观点影响巨大,为学界所接受,所以诸家解释“文”字时,多如商说,认为就是一个人形身上带花纹,表示文(纹)身的意思,几乎没什么异议了,可参看《甲骨文字诂林》第四册和《古文字诂林》第八册上引诸家说,[2]这里不再一一引述。但是笔者认为商先生的说法还是有商榷的余地的。首先是他认为不带附加笔画的字形是个省变的字体不是初形,这一点就有问题。因为从文字的演变轨迹来看,多是由简单到复杂,“文”上的那些笔画很可能都是后加的,带这些笔画的应该是“文”的繁体,那些笔画具有表意作用。其次,林义光先生认为,“文”从“心”的字形就是《说文》中的“忞”字,认为字形是“从心、文,本义当为文章,文亦声。”[3]他对字形的看法当是对的,但说“本义当为文章”就未必是。现在看来,甲骨文的“文”字,最初只是一个象人形的样子,它和“大”类似而有区别,其区别在于人的身体胸腹的部分成了个膨胀的样子。从它的繁体加个“心”可知,它就是“忞”的最初字形,《说文》云:“忞,自勉彊(强)也”,也就是自我努力的意思,段玉裁注云:“《大雅》:‘亹亹文王’,毛传曰:‘亹亹,勉也。’‘亹’即‘釁’之俗,‘釁’从分声,‘釁釁’即‘忞忞’之叚借也。”根据段玉裁的说法,“忞”古读如“釁”,它们都是明纽文部字,那么“文”字很可能就是惛闷、烦闷之“闷”的表意初文。《说文》:“闷,懣也。”又说:“懑,烦也”,段注:“引申之,凡心闷皆为烦。《问丧》曰:‘悲哀志懑气盛。’古亦假‘满’为之。”根据段玉裁的注可以明白,甲骨文“文”的最初字形,就象一个正面站立的人形胸腹胀满的样子,表示闷懑,加×、丨、/等笔画,是指事符号,指示是胸腹的部分胀满膨大;闷懑是心里的感觉,即《礼记·问丧》所说的“悲哀志懑气盛”,所以又或加个“心”形表意,就是段玉裁说的“心闷”。后来表示此意的“闷”、“懑”也都从“心”,是同样的意思。“心”或简化成口、〇、∨、·等形状,都是为了书写便利的缘故,当然也可以理解为和×等一样的指事符号;“闷”是其后起字,“懑”是声转字,均从“心”,会意相同——这些增加指事符号和形旁(义符)的,都是“文”字的繁构,“忞”是其隶定的字形,“闷”、“懑”等是其后起的字,《说文》认为“忞”是“自勉强”的意思,应是象“文”一样被借用作他义,后人才造了“闷”、“懑”来代替它的本义。从读音上看,“文”、“忞”、“闷”、“懑”都是明纽文部字,读音相同,它们应该是初文与后起字的关系。所以,“文”的本义和什么错画、纹饰、文身之类的均无关,更和文字没什么关系,它被用为文饰、文字之“文”纯粹就是音同假借。而“彣”、“纹”等都是“文”的孳乳字,属于后起的字形。在殷墟卜辞中,“文”字除了用为人名和地名之外,主要是用在死去一位商王的日名上,称“文武丁”(如合集36168),即后世典籍中的“文丁”,“文”、“武”都是一种带有赞美义的词,周代人沿袭这种用法,所以周王里有文王、武王,诸侯中有文公、武公或文侯、武侯,说明在殷墟时期,“文”就被借用为文饰之“文”,有华美义,所以才被用于商王的日名用字。解“字”前引《说文》中说了,“字”是生产的意思,女人生孩子古代叫“字”,《周易》里说“女子贞,不字,十年乃字”,就是这个用法。“字”这个字形目前在甲骨文里没发现,可不能说商代文字里没有,因为在商代晚期的青铜器上就有“字”字,写作“”(字父己觯,《集成》6270),象幼子在房屋内之形,是个族徽;在周代的金文里,“字”就比较多见了,它有两种用义:一种是用为“子”,金文里的嘏辞(祝福语)里常见“百字千孙”,还有“王字”,这个“字”是用为“子”,就是“百子千孙”、“王子”。一种是用为“慈”,如“字父”,就是“慈父”(余贎乘儿钟,《集成》183-184),“子”、“慈”古音精从旁纽双声、同之部叠韵,音近可通。

如此说来,“字”这个字本来应该是“子”的一种异体或繁构。总之,没有用为生产义的。一直到了战国末的睡虎地秦简《封诊式》里,说:“又令隶妾数字者,诊甲前血出及痈状”,这个“字”就是生产的意思了。那么,这个生产义的“字”是怎么来的?李守奎先生在《汉字为什么这么美》一书中有个很有趣的解释,这里简要介绍一下:一是“字”通“孳”,“孳”就有生产的意思。二是在出土的楚简文献里常见“字”字用为“免”的现象,它还有一种异体写法是从宀从人,李先生认为这个“免”是来源于甲骨文的“娩”作“”或“”者,此字形“上面像产妇的两条腿,中间的小方框是婴儿的头顶,下面是助产的两只手,掰开双腿”,就是女性分娩时的状态。到了战国文字中,上面的两条腿形讹变成了“宀”形,下面替换成了“人”或“子”,仍然会生人之意,可字形和从宀从子的“字”同形了,因此被“字”字吞并,“字”才有了生育的意思,其实它是来源于“免(娩)”的含义。[4]李先生的这个看法很有道理,很给人启发。不过我个人感觉吧,“字”既然见于商、周金文,说明它产生较早,很难用这种演变来解释,也就是说,它一开始的写法应该就是从宀从子的。“子”本是幼子的象形,它本身可能就有生育的意思,也就是幼子称“子”,是名词;生育幼子、抚育幼子也称“子”,是动词,如《大戴礼记·本命》:“子,孳也。”《白虎通义·爵》:“子者,孳也,孳孳无已也。”《释名·释亲属》:“子,孳也,相生蕃孳也。”以“子”训“孳”,就是“生”的意思,“孳”应该是生育义的“子”的后起专字。生育义的“子”典籍中也用“字”,《山海经·中山经》:“服之不字”,郭璞注:“字,生也。”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里说“人生子曰字”,就是这个意思。“字”最初可能是养育、抚育义。《尚书·益稷》里载大禹说:“予创若时,娶于涂山,辛壬癸甲。启呱呱而泣,予弗子,惟荒度土功。”就是我刚开始治水的时候,娶了涂山氏的女儿辛、壬、癸、甲四人,启出生的时候不停地哭,我也没法抚育他,唯恐荒废了治水的工作。这里面的“子”就是抚育的意思。《尚书·康诰》里说“于父不能字厥子”,这个“字”的用法和《益稷》里的“子”显然是一样的。《史记·吕不韦列传》:“举立以为适而子之,”司马贞《索隐》:“子,谓养之为子也”,意思相同。商代金文中写作“字”的“子”,象在房屋内养育幼子之形,很可能是养育义的“子”的后起专字,故唐玄宗《孝经序》“而况于公侯伯子男乎”邢昺疏:“子,字也,常行字爱于人也”,“子”可训“字”。由养育引申出爱惜义,《玉篇·子部》:“子,爱也”,后来就造一“慈”字为之。因此,“字”、“孳”、“慈”都是“子”的孳乳字,故都是音同或音近的字,意思也相同或相近,所以典籍中就不免互借互用了。在文字的“字”上,可能还是来源“子”与“孳”的关系,“子”本身也有孳生的意思,“字”是从“文”上孳生出来的,所以才称“字”。从这一方面来说,它可能和用为“免(娩)”的“字”关系不大。要说明的是,在先秦文献中似乎看不到“文字”这个词汇,也没有把文字称为“字”的,顾炎武《日知录》卷二十一“字”条说:“春秋以上,言文不言字。以文为字,乃始于《史记》,秦始皇琅琊台石刻曰:‘同书文字’。”“文字”这个词语大概是战国末才有的词语,琅琊台石刻是秦代的东西,说明秦朝已经在使用这个词语,到了汉代就成为一个常见的词语,所以《史记》里也常见。《六韬·龙韬·五音》里说:“古者三皇之世,虚无之情以制刚强。无有文字,皆由五行。”里面出现了“文字”一词,《六韬》可以确定是一本先秦的古书,可是和银雀山汉墓竹简本《六韬》对比,可知今本的《六韬》被后人改造得太厉害,不仅把大量的古语改造成后世平白的语言,里面还加入了许多秦汉以后的内容,所以这个“文字”是不是原书所有的,只能存疑了。总结一下,“文”的字形为一个胸部胀满的人形,是“忞”、“闷”、“懑”的表意初文,本义是人胸腹胀满而烦闷;“字”的本义是养育幼子,与“子”音同义通,有孳生的意思。“文”被用为文字之“文”是假借,“字”被用为文字之“字”是取其孳生之义。

[1]李圃主编:《古文字诂林》第八册,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68页引。

[2]于省吾主编,姚孝遂按语编撰:《甲骨文字诂林》第四册,中华书局1999年,第3264-3266页。《古文字诂林》第八册,第68-71页。

[3]林义光:《文源》卷十,中华书局2012年,第349页。

[4]李守奎:《汉字为什么这么美》,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2012年,第20-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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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徐舒琦

审核:燕黎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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