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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京主义与欧洲秩序的重构

法之意天下为公 法意观天下 2022-07-13

图为文章网站截图

图片来源:https://www.foreignaffairs.com/articles/ukraine/2022-01-27/putin-doctrine



普京主义与欧洲秩序的重构


作者:安吉拉·斯坦特(Angela Stent)


译者:梁锐


法意导言

近来,俄罗斯与乌克兰之间从2014年开始发酵的冲突突然加剧,俄罗斯在乌克兰边境集结重兵,两国局势引起各方的关注和担忧。而本文作者则指出,俄罗斯针对乌克兰的行动是俄计划之中的事宜,背后反映的是俄罗斯总统普京的政治理念和目标:即打破欧美建立的秩序,重新确立俄罗斯在国际事务决策中的地位。本文为布鲁金斯学会非常驻高级研究员安吉拉·斯坦特于2022年1月27日在《外交事务》上发表的文章《普京主义:针对乌克兰的行动是计划之中》(The Putin Doctrine A Move on Ukraine Has Always Been Part of the Plan),此前安吉拉·斯坦特曾任美国负责俄罗斯和欧亚大陆的国家情报官。

图为本文作者

图片来源:https://en.wikipedia.org/wiki/Angela_Stent


俄罗斯与乌克兰最近的冲突,是三十多年以来积累的矛盾的一次清算,所涉及的事由不仅仅是乌克兰以及乌克兰可能加入北约组织,而是关乎苏联解体后所建造的欧洲秩序的未来。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美国及其盟国设计了欧洲-大西洋安全结构,其中俄罗斯并没有获得明确的承诺或利益。自俄罗斯总统弗拉基米尔·普京上台,俄罗斯一直在挑战这个结构。普京多次抱怨全球秩序忽视了俄罗斯的安全问题,他要求西方承认莫斯科在后苏联空间拥有一系列特殊权利。普京对于格鲁吉亚等脱离俄罗斯掌控的邻国发动入侵,防止这些国家彻底调整外交方向。


而如今普京采取了更进一步的措施。他威胁要对乌克兰进行更全面的行动,比2014年吞并克里米亚或者在顿巴斯进行的干预都更为严重,这次行动将会破坏目前的秩序,并有可能重新确立俄罗斯在欧洲大陆和国际事务中的“合法”地位。普京认为现在是采取行动的好时机。在他看来,现时的美国软弱、分裂,没有统一的外交政策。普京数十年的执政经历使得他对美国政府权力的持久性感到愤慨,现在普京正和第五任美国总统打交道,他认为美国是不可靠的对话者。德国新政府正在寻找自己的政治立足点,欧洲整体上均专注于应对国内的挑战,而紧张的能源市场使得俄罗斯对欧洲大陆有更强的影响力。俄罗斯相信它可以依靠中国的支持,正如2014年俄罗斯被西方世界孤立后中国也提供了支持。


普京也可能决定不对乌克兰采取行动。但无论他是否采取这一措施,普京的行为都受到相互交织的外交政策原则的驱动,这些原则表明俄罗斯在未来几年具有破坏性,这就是“普京主义”。这一理论的核心内容是让西方将俄罗斯当作苏联,给予尊重和敬畏,让俄罗斯在其周边地区拥有特殊权利,并在重大国际事务中拥有发言权。这意味着要维护现有的政权、破坏西方制度。这个主义和普京的目标是相互联系的:普京要扭转苏联解体的后果,分裂跨大西洋联盟,并重新谈判结束冷战的地缘方案。


旧事重提

普京认为,对于国际重大决策的话语权,俄罗斯享有绝对的权利。西方国家应当承认俄罗斯是主宰世界的成员之一。上世纪九十年代后,俄罗斯力量被大大削弱,被迫接受美国及欧洲盟友制定的规则,此时普京已经很大程度上实现了前述目标。尽管俄罗斯在克里米亚事件后被逐出八国集团,但俄罗斯仍在联合国安理会享有否决权,而且是能源、核武器以及地理超级大国,这些事实让世界其他国家不得不考虑俄罗斯的意见。俄罗斯在2008年与格鲁吉亚的战争后成功重建了自己的军队,它现在也是卓越的区域军事大国,有能力向全球投射。俄罗斯威慑邻国的能力迫使西方国家坐到谈判桌前,这在过去几周非常明显。


普京认为,如果俄罗斯认为其安全受到威胁,使用武力是完全合适的。俄罗斯的利益和西方国家的利益同样合法,而美国和欧洲一直无视俄罗斯的利益。多数情况下,美国和欧洲拒绝接受俄罗斯的不满情绪,这些情绪集中于苏联解体,特别是乌克兰从俄罗斯分裂出去等事件。当普京描述苏联解体为“二十世纪伟大的地缘政治灾难”时,他是在为二百五十万俄罗斯人无法留在俄罗斯而感到悲哀,并特别指出一百二十万人成为了乌克兰的新公民。正如普京在去年夏天发表的文章《论俄罗斯人和乌克兰人的历史统一性》中写道,1991年,“人们在一夜之间发现自己身处国外,他们此刻确实离开了他们的祖国”。


这类描述在西方国家看来与普京的某个执念有关:普京认为北约并不满足于仅接纳或援助后苏联国家,这个组织可能会威胁到俄罗斯自身。这样的考虑并不突兀,毕竟俄罗斯多次面临西方国家的入侵。二十世纪,俄罗斯在1917年至1922年内战期间被反布尔什维克的盟军入侵,其中包括美国军队。德国曾入侵俄罗斯两次,这导致二百六十万苏联人在二战中丧生。普京明确地将这段历史同俄罗斯目前对北约在俄罗斯边界架设基础设施的行为以及由此产生的安全保障要求相联系。


然而,俄罗斯仍是一个拥有新型超高音速导弹的核超级大国,没有一个国家(至少是那些弱小的邻国)有入侵俄罗斯的意图。事实上,俄罗斯的邻国有不同的说法,他们强调在过去数个世纪中难以抵抗俄罗斯的入侵。而且,尽管普京指责美国试图“从蛋糕上切走一大块”,美国也不会入侵俄罗斯。无论如何,俄罗斯对其脆弱性的自我认知在人民中引起了共鸣。政府控制的媒体充斥着乌克兰可能成为北约组织侵略俄罗斯的发射台的说法。普京在去年的文章中写道,乌克兰正变成“反对俄罗斯的跳板”。


普京还认为俄罗斯对于后苏联空间享有特权,这意味着前苏联邻国不应加入任何可能对俄罗斯有敌意的联盟,特别是北约或欧盟。普京在俄罗斯12月17日颁布的两项条约中规定,乌克兰和其他后苏联国家、以及瑞典和芬兰承诺永远保持中立,避免加入北约组织。北约组织应当退回到其首次扩张前即1997年时的军事态势,将中欧和东欧的所有部队和装备撤走(这会导致北约的武力减少到苏联时期的水平,联盟瓦解)。俄罗斯还将对非北约成员邻国的外交政策选择拥有否决权,这确保了亲俄政府在与俄罗斯接壤的国家掌权,而乌克兰正是其一。


分而治之


截至目前,西方国家均不打算接受这些要求。美国和欧洲普遍接受这些要求的前提是各国可以自由决定国内制度和外交政策。从1945年到1989年,苏联完全剥夺了中欧和东欧国家的自决权,并通过当地的共产党、秘密警察和红军控制华沙组织成员的对内、对外政策。当某一国家偏离苏联模式太远,例如1956年的匈牙利和1968年的捷克斯洛伐克,当时的领导人被武力逼迫下台。华沙组织是有独特发展轨迹的联盟:它只入侵自己的成员。


如今俄罗斯政府对其主权的解读和苏联政府类似。用乔治·奥威尔的话说,俄罗斯认为有些国家比其他国家更有主权。普京说,只有几个大国,包括俄罗斯、中国、印度和美国,享有绝对主权,自由选择加入或不加入何种联盟。如乌克兰或格鲁吉亚等小国并无完整主权,必须受到俄罗斯的约束,正如中美洲和南美洲必须听从美国那样。俄罗斯也不会在西方国家中寻找盟友,而是选择与中国等国家建立互惠的伙伴关系,这些国家不会限制俄罗斯的行动、也不会对其国内政治政策施以判断。


这种伙伴关系是普京主义的一个要素。普京描述俄罗斯为现状的支持者,保守价值观的倡导者,以及尊重现有领导人的国际事务参与者。最近在白俄罗斯和哈萨克斯坦发生的事件表明,俄罗斯是支持陷入困境的统治者的首要大国,它为周边和远方的统治者提供保护,包括古巴、利比亚、叙利亚和委内瑞拉。俄罗斯称,西方国家反而支持动乱和政权更迭,正如2003年的伊拉克战争和2011年阿拉伯之春事件。


但当俄罗斯认为自己在“特权范围”的利益受到威胁时,或当它想推进自己的利益时,它则奉行修正主义,如克里米亚及格鲁吉亚、乌克兰等。近年来,随着俄罗斯支持的雇佣军团体在世界各地代表俄罗斯采取行动,俄罗斯日益被认为是强人政治的领导者和支持者。


俄罗斯的修正主义干预并不局限于它所认定的特权领域。普京认为,破碎、松散的跨大西洋联盟最符合俄罗斯的利益。因此,他支持欧洲的反美、泛欧团体,支持大西洋两岸左派、右派民粹主义行动,干预选举,并致力加剧西方社会的不和谐。普京的主要目标之一是让美国退出欧洲。美国前总统唐纳德·特朗普蔑视北约组织,对美国一些主要的欧洲盟友,特别是当时的德国总理安格拉·默尔克不屑一顾,并公开表示美国要退出该组织。美国现总统乔·拜登则孜孜不倦地修复联盟,而普京人为制造的乌克兰危机实际上强化了联盟的团结。但这足以让欧盟内部对2024年后美国所作承诺的持久性产生质疑,俄罗斯在这一点上成功引起了怀疑,特别是通过社交媒体。


削弱跨大西洋联盟可以为普京实现最终目标铺平道路:抛弃由欧洲、日本和美国推动的冷战后、自由主义的、基于规则的国际秩序,转而支持更适合俄罗斯的秩序。对俄罗斯来说,这个新秩序体系可能类似于十九世纪的大国协调,也可能变成雅尔塔体系的新化身。俄罗斯和中国关系日益密切,这确实加强了俄罗斯对后西方秩序的呼吁。俄罗斯和中国都要求建立一个新体系,让自己在多极化世界中发挥更大影响力。


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的体系都承认一定的游戏规则。

毕竟冷战期间,美国和苏联大多尊重对方的势力范围。那个时代最大的两次危机——1958年苏联总统赫鲁晓夫的柏林最后通牒和1962年古巴导弹危机——在军事冲突爆发之前已被化解,但如果现在的局势是一种迹象,则普京的后西方“秩序”将是一种无序的霍布斯式的世界,没有什么游戏规则。为追求他的新体系,普京让西方失去平衡,纷纷猜测他的真实意图,并惊讶于他的实际行动。


俄罗斯重启


考虑到普京的终极目标,以及他要求西方国家现在回应他的最后通牒,是否还能阻止俄罗斯再次对乌克兰开展行动?没有人知道普京的最终决定。但他坚信,西方国家三十年来均忽视了他所认为的俄罗斯的合法利益,这个想法继续驱使他的行动。他决心重申俄罗斯有权限制邻国和前华约盟国的主权选择,并迫使西方接受这些限制——无论是通过外交手段还是军事力量。


但这不意味着西方处于弱势。美国应当继续与俄罗斯开展外交活动,并寻求在不损害盟友和伙伴的主权的前提下商定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和解方式。同时,美国应当继续与欧洲协调,对俄罗斯作出回应并施加代价。但很显然,即使欧洲避免了战争,局势也无法回到2021年3月俄罗斯集结军队之前的局面。这次危机的最终结果可能是自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晚期后欧洲-大西洋安全结构的第三次重组。第一次重组是二战后雅尔塔体系在欧洲巩固为两个对立集团;第二次则出现在1989至1991年,随着共产主义集团和苏联本身的瓦解,以及西方随后推动建立一个“完整和自由”的欧洲。普京现在通过对乌克兰的行动直接对这一秩序发起挑战。


当美国及盟国等待俄罗斯的下一步行动,并试图通过外交手段和严厉制裁的威胁阻止俄罗斯入侵时,他们需要了解普京的动机及其中的预示。目前的危机最终关乎俄罗斯重新绘制冷战后的世界版图,并希望重新确立俄罗斯对半个欧洲的影响力,一个预示是俄罗斯正在保障自己的安全。这一次也许可能避免军事冲突,但只要普京继续执政,他的政治理念也会继续延续。


文章来源:

Angela Stent, The Putin Doctrine, A Move on Ukraine Has Always Been Part of the Plan, Foreign Affairs, Jan. 27, 2022 Issue.


网络链接:

https://www.foreignaffairs.com/articles/ukraine/2022-01-27/putin-doctrine


译者介绍:

梁锐,中国人民大学法学院2020届法律硕士,现为法意读书编译组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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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术编辑:王宏泽

责任编辑:解一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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