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华南 | 哲学视域中的疼
哲学视域中的疼
摘要:疼是在特定情境下的世界对人作用时产生的否定性感受,也是人所呈现出来的一种世界对人的意味。疼具有切己性、返身性。在儒家思想史上,疼曾被视作为礼、仁、良知辩护的基石。在日常生活中,疼则被拿来进行自我确证。有了疼的经验,才能理解疼的现象,才能理解人情世界。疼人者为他人疼,能暂时超越自我而心系他人,并能在疼的驱动下诉诸行动而解除他人之疼。由疼确立的关系既高尚又真切,疼与所疼乃真正的一体。由此看,与天地万物一体实在是一个不易达到的境界。
关键词:疼;心疼;疼人
作者:贡华南,华东师范大学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研究员、哲学系教授。
本文载于《哲学分析》2021年第1期。
目录:一、疼;二、心疼;三、疼人与疼物。
俗语云:不撞南墙不回头。其意思是:碰疼了自然回头。赤子、婴儿仅按照本能呼吸、取食,无自我意识,与世界万物、他人浑然无分别。在其成长过程中,由柔弱而结实的身体向外伸展,开始触及外物,逐渐领略世界的刚与柔。坚硬的石头、尖锐的桌角、灼热的火苗、飞驰的童车,甚至奶瓶、碗筷,都对赤子、婴儿毫不客气。一遍一遍地,被碰疼了,被撞疼了,孩童慢慢意识到了疼的是“我”,是“我的”身体在疼;慢慢意识到了“我”。由疼,孩童逐渐意识到哪些是自己的身体,哪里是“我”的界限;以及碰疼自己、撞疼自己的“他”。长大以后,在很多日常情境下,当我们对自我存在难以确定,当我们对自己能力、所得与处境有了疑惑,我们还会掐一掐自己,根据疼痛之有无,来确证自己是否还活着,证明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证明自己还是自己。从哲学上说,疼是自我确证的基本尺度,是我的身体自我确认的标尺,也是我心自我确认的标尺。
疼是生命的第一抹晨光。人们在疼痛中成长、生活。疼也是生命的基本构成元素。由具有疼的体验的生命所构成的群体、世界,彼此交织着的疼也会使其成为真正的有机体。在这个有机体中,生命体之间相互感应、彼此应和,所谓“有情世界”即此谓也。儒家讲道理,或从“疼”开始,由疼而知疼、理解疼,进而知人、知人情世界;或最终归于“疼”,以疼为礼、心、良知等关键观念奠基。儒家学问,疼己而疼人,是真人道也。
一、疼
疼让每个人自我觉知,自我确认。不过,疼并不是一种令人愉悦的感受,它不是对生命的肯定;相反,它是对生命的直接否定与破坏,是生命被伤害时(包括被伤害后)难受、痛苦等否定性的感受。“痛”即“疼”,而当“疼”与“痛”放在一起使用时,“痛”通常指强度更大的“疼”,是“疼”之甚。不过,在日常话语中,有时人们也会以“疼死了”来表达最高强度的疼。可见,“疼”又可涵盖“痛”。加之,“痛”只是不及物动词,其所表达的都是被动体验。“疼”则不然,它可及物也可不及物,兼具被动与主动,因此具有更为丰富的表现力。比如,我们会说“疼人”“疼物”,而不说“痛人”“痛物”。不管是被动,还是主动,每一次疼、痛都属于具体个人的体验,都具有“返身性”“切己性”。俗语“站着说话不腰疼”表达的正是疼之切身性:只有与自己直接相关,才能体会到其中的真实滋味。疼包括身体的疼,如皮肉受伤而引起的疼;也包括心(心理、精神)之疼,通常说“心如刀绞”,即指心之疼。不管是身之疼,还是心之疼,疼都是自己在疼,它的基本特征就是切己,他人不可替代。
身连心,身疼时整个身心都难受;故可说,身疼则心疼。心疼时身亦不舒服。心疼,有时指生理性的血肉之心疼,更多是指心理、精神之心的疼。后一意义上的心疼是指为心所疼者(可爱可贵等自己珍视者)之遭遇(已往而刚知的、正在遭受或被感受的、可能遭受的)刺激、击打而产生的不愉快感受,包含有惋惜、舍不得、无奈,害怕其受损、失去,担心其境遇不佳等。心之所疼者或是自己的命运、际遇,或是自己所有之物,或是他人。不管是何种疼,其所表达的都是对所疼的有价值者的切身肯认,及其损伤、丧失、毁灭之痛惜。人们往往以心疼、肉疼来描述一个人所最在乎者,如打仗要打到某人心疼肉疼(这里的“肉疼”似乎也是“心疼”),花钱花到某人心疼肉疼,不疼则意味着不在乎。心疼是一种特别的爱,疼人之疼比“亲”更强烈,更亲密。
身体的疼别人无法替代,但心之疼痛别人可以分有。为别人的疼而疼都是心(心理、精神)之疼。所谓“疼人”,即此谓也。不过,你疼他人,而他人不必在疼,疼人者怕被疼者疼。“怕”始于现在,且指向未来,“怕被疼者疼”表现的是“疼人者”对“被疼者”的始终充满担忧。被疼者之平安幸福往往被疼人者略过,而疼痛则总是被盯住、被夸大,从而使疼人者始终在疼着。疼人者始终担忧被疼者之始终,这是“疼人”这一精神活动的内在结构。疼人是一种姿态,其所表达的是对被疼者的浓厚的爱。尽管可能只是单向的施与,尽管有时有些盲目,但投入总是一往而深。疼与爱交织,爱得越深,疼痛越强。为他受苦、遭罪、牵挂、思念。汉语“疼爱”一词直接将“疼”与“爱”连在一起使用,无疑把这个意思很好地表现出来。自身疼了才是爱,自身不疼不算爱。
通常的学习被理解为一个战胜疼痛,克服疼痛的过程。世俗认为,真正的男儿应该克服疼,而不应怕疼。战胜疼的人是勇敢坚强的。如我们所知,在克服疼的过程中,忍受、挺过疼痛,久而久之则会失去疼痛感,而变得麻木(这正是麻醉药的作用)。疼痛感与人的感应性密切相关,一个生命体的疼痛感越强,其感应性越强。保持敏锐的感应,其前提是护持疼痛感。儒家大都能够重视疼痛,以此保持对他人、世界敏锐的感应性。相应地,其教化不是让人克服、恐惧、遗忘疼痛,不是鼓励人“好了伤疤忘了疼”,不像某些学派爱拿疼痛吓唬人。
疼是不须学的原初感受。“夫口之于甘苦,身之于痛痒,感物而动,应事而作,不须学而后能,不待借而后有。此必然之理,吾所不易也。”(嵇康:《难自然好学论》)疼是最原初的生命体验,有了疼的经验,逐渐有了我与他的边界。疼的经验确立了自我,其他生命感受才得以成立。没有疼的经验的人,不知有我,则更难以甚至无法理解人之疼,也就不会理解人的痛痒。疼自己、疼爱他人也无从谈起。有疼的经验,则知己疼,知人疼。由此才可以说,知其他由疼确立自我的生命与众生。儒家由此说,人若有某种疼——怵惕恻隐,便是有了恻隐之心,便能仁。
二、心疼
十指连心,一指疼则心疼,整个人疼。一个生命体内,疼痛相通。生命体之间,亦存在着疼痛相通的现象。母亲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在疼痛中带来新生命。母子间天然一体,孩子是母亲身上掉下的肉。离开母体,孩子又被称为父母的心头肉。“心头肉”的意思是说,孩子虽然离开父母,但父母却从未离开孩子。孩子的一举一动都被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孩子疼痛,父母随之疼痛。孩子不曾疼痛,父母都会想到可能的苦处而疼痛。因为关系亲密,子女对父母也会亲爱有加。儒家希望子女对父母也能像父母对子女一样,血脉相连,骨肉相亲。
父母疼子女。在子女受苦受难时,父母同样受苦受难,但又能同情、安慰、支持、竭尽所能解除子女的疼痛,甚至随时想代其受苦。子女得到父母的疼爱、支持,对此形成了习惯,以后遇到伤痛,就会呼叫父母,似乎父母是自己的保护神;呼叫父母,似乎父母就会在其左右,似乎父母随时会帮助其解除苦厄。不管如何,子女呼喊最疼自己的父母,于是就有了对抗苦难的力量与勇气,其疼痛也会神奇地得到一定程度的缓解。
父母疼子女是天性,反过来则未必然。儒家的教化正是基于此,故常见儒者努力去唤醒每个人的疼痛处,教人以爱,成人之美。儒家以疼痛作为论证“仁”的终极根据,最经典的如:
食夫稻,衣夫锦,于女安乎?……君子之居丧,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故不为也。今女安,则为之!……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论语·阳货》)
父母之于子女,生相亲爱,死相哀痛,这是最自然的现象。三年之丧奠即是基于此人世间最自然的现象,天伦自然展开,疼与被疼,在时间之流中绵延。居丧自然哀痛,其表现就是“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食夫稻,衣夫锦”是感官之欢愉,也是对逝去父母哀痛之消解。哀痛之消失,意味着彼此分离,漠不相关。《孝经·开宗明义》发挥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是告诉人子,脱离母体并不意味着脱离父母子女一体关系。父母子女彼此都是,也应该是心头肉,彼此并非无关痛痒,而是休戚相关。疼爱自己的身体,就意味着疼父母,更勿论疼爱自己的品德、尊严。
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孟子·公孙丑上》)
按照朱熹的解释,恻隐是伤痛之深切:“怵惕,惊动貌。恻,伤之切也。隐,痛之深也。”孟子论证“四心”的存在,其论据只有一个,即“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的反应。也就是说,有恻隐之心,自然也就有了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四心”都基于“怵惕恻隐”,都是为人伤痛的表现。能够疼人,不忍见他人受苦受难,或者为他人的遭遇而伤痛,这是恻隐之心,也是仁德的根基。将恻隐之心视作人之为人的基本条件,疼也就自然被当作四心存在的终极依据。
荀子在诠释三年之丧时,将“礼”视为“痛”之文饰,“痛”则是“礼”之实质性内涵。他论述道:
创巨者其日久,痛甚者其愈迟,三年之丧,称情而立文,所以为至痛极也。齐衰、苴杖、居庐、食粥、席薪、枕块,所以为至痛饰也。三年之丧,二十五月而毕,哀痛未尽,思慕未忘,然而礼以是断之者,岂不以送死有已,复生有节也哉!凡生天地之间者,有血气之属必有知,有知之属莫不爱其类。今夫大鸟兽则失亡其群匹,越月逾时则必反铅过故乡,则必徘徊焉,鸣号焉,踯躅焉,踟蹰焉,然后能去之也。小者是燕爵,犹有啁噍之顷焉,然后能去之。故有血气之属莫知于人,故人之于其亲也,至死无穷。将由夫愚陋淫邪之人与?则彼朝死而夕忘之;然而纵之,则是曾鸟兽之不若也,彼安能相与群居而无乱乎?(《荀子·礼论》)
荀子明于“人禽之辨”,但在这里,他没有执着于人禽之异,而是强调人禽之同与通,即认为,凡“有血气之属”,同类之间生相爱,死相悲。禽兽如此,人更应当相爱相悲。三年之丧即依据人的这种生相爱、死相悲的自然本能而立。三年哀痛未尽,思慕未忘,礼发挥的是节制哀痛思慕的功能,而不是无中生有地增益虚文。将“礼”奠基在“情”(这里是哀痛)上,这是对孔子思想的继承与发展;将生相爱、死相悲视作有血气之属的自然本能,此思路又隐约与孟子论证恻隐之心的理路仿佛,这或许就是儒家思想的“家族特征”。
后世儒者也常将“疼”与“仁”放在一起说。程颢曰:“满腔子是恻隐之心。”“腔子”即“身”,全身都是恻隐之心,意思是全身全心随时为人、为天地万物疼痛。程颢又以麻痹说“不仁”,如:“医书言手足痿痹为不仁,此言最善名状。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也。认得为己,何所不至?若不有诸己,自不与己相干。如手足不仁,气已不贯,皆不属己。”“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则天地万物皆“己”。天地万物与己贯通,天地万物伤则己伤,天地万物疼痛则己疼痛,此即为“仁”。“痿痹者”不通,己为己,天地万物为天地万物,天地万物之伤痛与己身己心不相干,此为“不仁”。
朱熹亦偶作此类语:“先生一日腰疼甚,时作呻吟声。忽曰:‘人之为学,如某腰疼,方是。’”其弟子胡泳揣度:“恐是为学工夫意思接续,自然无顷刻之忽忘,然后进进不已。痛楚在身,虽欲无之而不可得,故以开谕学者,其警人之意深矣!”在儒家,为学不仅在于“道问学”,更要“尊德性”。“痛楚在身”恰如其分地点出了德性修行在于身的特征:一切美德皆化于自己生命中,生命所呈现即是学问。
王阳明对疼痛的切身特征有精当地论说:
疼痛都是自己之疼痛,自己疼痛才可知疼痛。自己知疼痛,才能知道如何解决疼痛问题。在阳明看来,“良知”之“知”即是此类切身之知:
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万物本吾一体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于吾身者乎?不知吾身之疾痛,无是非之心者也;是非之心,不虑而知,不学而能,所谓“良知”也。
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则人犹己,国犹家,生民之困苦荼毒即为自身之疾痛。在阳明看来,此知自身疾痛之心为人之本能。人自身疾痛,都能自然想起去医治;知生民困苦,则即知如医治自身疾痛来解生民之困苦荼毒。阳明于此陈之再三:“每念斯民之陷溺,则为之戚然痛心,忘其身之不肖,而思以此救之,亦不自知其量者。”天地万物为一体之实否,关键在于看那天地万物、生民之陷溺时你疼痛否。不管是对父子兄弟,还是行路之人,能为之戚然痛心,则能思而救之;而不会顾及自身的能力,也不会顾及他人的看法。痛切身,知痛就会立马明了痛处,马上会思索解救痛的方法。痛本身包含着迫切的行动之动力,推动自身付诸行动,解除痛楚。简言之,知痛则能即知即行,而无间于亲疏内外,这是崇尚仁智统一、知行合一的儒家重视疼痛的基本理由。
从不安之心到怵惕恻隐之心,再到“满腔子是恻隐之心”与知疼知痛之心,儒家对礼、恻隐之心、良知等基本观念的辩护都回到了“疼”这一原始感受上。尽管程子、阳明说万物一体,但其所疼的都是人,而终难及物。心疼可为解除疼痛的行为提供内在动力。因此,对人心疼不心疼,或者说,疼人与否,乃知与行是否一贯的前提。知行是否一贯,又构成检验真儒与伪儒的标尺。
三、疼人与疼物
恻隐之心是心疼之心,不过,心疼之心却比恻隐之心的外延宽广得多。疼人是为他人而心疼,而心疼不必是恻隐之心。这取决于心疼什么。凡人大都有自己的嗜好、喜好,所好者被视为有价值、关乎己,我们会对其在乎、在意,失去或损伤都会令我们心疼。当然还有一些美好而易受到伤害的,柔弱无害却让人感觉缺乏自我持存、自我保护能力者,其存在“招人疼”“惹人疼”。心疼自己所好所爱,活物如宠物、异性、同类或可称之为恻隐之心,心疼钱财等死物算不得恻隐之心。心疼之心未必像恻隐之心一样能够为礼、仁、良知奠基,但在人类的精神生活中也应有其位置。
就日常世界看,一般人只心疼自己,然后心疼家人,偶尔也会心疼陌生人。对于他人,会心疼这个,而不心疼那个。心疼人,偶尔会心疼动物,比如心疼自己养的宠物。心疼的范围很窄,并且不打算增益。儒家会说,这样的心疼意义太有限,应当像疼自己一样疼亲人,应当像疼亲人一样疼乡人、国人、天下人。道家会说,应当像疼人一样疼万物。墨家会说,对于天下人应当一样疼法。疼的对象、范围有差异,关键是,是否真的在疼?还是装疼给人看。凡有疼者,皆有真切的爱。爱都值得赞扬,尤其是真切的疼爱。爱以疼为表现方式,爱以疼为真切,这表明受苦为爱的实质。越爱某人就越疼之,所受的苦就越大。长辈疼晚辈、疼子女如此,恋人相疼也是如此。心疼某人是我为了某人而疼:承受某人的不幸、受某人所受的苦。此人可能会因有人在承受自己遭遇而得到安慰,其疼痛得到缓解。从心理学上说,知道有人心疼自己,自己的注意力被转移,疼痛感亦会被转移、被遗忘而得到减缓、减弱。
有人疼意味着被关怀、被保护,心灵会被温暖。有人疼的人是幸福的。没人疼意味着缺乏认同、关爱,意味着孤立无援。但人在成长过程中,有时会觉得被人疼是一种负担,影响自我独立,影响自身的高大形象;或认为嘘寒问暖、叮咛嘱咐无异于絮絮叨叨、婆婆妈妈,不必要且惹人烦。诚然,长大成人需要得到不同于孩童般的关爱,其形象需要维护,其人格需要尊重,被疼爱的方式需要改变。不过,功成事遂、自我实现并不意味着自我能够成为价值的源泉;知足自足也并不意味着愿意孤单以终老。纵使坚如磐石的意志与信念也会在有限的身与能中悲叹哀吟。伟大者与孤独为伴更彰显疼爱之迫切。
大人会问小孩子:“你疼不疼我?”得到肯定回答时,往往会说:“不枉我疼你一场!”得到否定回答时,则会说“我白疼你了!”这表明,疼人的人也需要被疼。“白疼”之说算不上功利,而是人的一种自然需要:需要得到同类的慰藉。人们通常会欣慰地说:“某小孩子知道疼人了。”“知道疼人”的意思是能够为别人考虑,知道别人之辛苦,有心了、有情意了,不再以自我为中心了,能想到、关心他人了,等等。当人们说“某小孩子知道疼人了”时,还含有对其成长赞许之意。能疼人、知道疼人意味着能爱人,意味着精神开窍,意味着成长。小孩子会容易说出疼人的话,大人却很少说。通常,人们给出的理由是:大人不好意思说(疼人的话)。这隐含着如下意思:疼人的话属于私密,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暴露,这些话会把真实的自己供出。这也证明,疼与被疼表达的是最真诚、最坦率、最亲密无间的关系。
疼人者有时会说,宁愿代所疼者疼。实际上,疼人的人怕疼:既怕自己疼,也怕所疼者疼。能够解除疼痛最好,代人疼乃不得已而为之。愿意代所疼者疼,这表明,他意欲与所疼者一体——这可能是最真实的一体。石头不疼,我们也不会想着代石头疼。花草是否疼,这对我们来说是个疑问,人类也少有愿代花草疼者。动物,尤其是高等动物会疼;可是,亦罕有愿代其疼者。我们不大会想着代动物或植物疼痛,尽管有时动植物被伤害会让人心疼。由此可见,与天地万物一体实在是一个不易达到的境界。疼人的人比被疼的人更苦:不仅被疼的人疼痛时疼人的人会疼痛,而且,被疼的人对于当下与未来可能遇到的疼痛并不疼痛,而疼人的人则会为被疼的人之当下与未来可能遇到的疼痛而疼痛。疼人者为别人疼,疼之时,心系所疼者而忘记了自己。忘记自己时也就摆脱了狭隘的自我,这可以视作对自我的暂时超越。疼人或许是短暂的,但此短暂的疼人之际,自我也触及了超越之境。也就是说,他本可以不遭罪、不受苦,实际上他却自愿选择遭罪、受苦,这是普通人都有经历的超越之境,也是人们时常无视的超越之境。他遭的罪不是自身的罪,他受的苦不是自身的苦。遭此罪、受此苦出于善良的本能或高尚的情操,二者无疑皆值得尊敬。
疼、知疼、疼己、疼人,人们或在疼,或选择为人疼、为万物继续疼;疼而不止,或不愿止。疼既证明此人活着,也证明活着的是什么样的人,及他在怎样活着,活出了什么样子,活到了什么境界,活出了什么味道。如果说,活着就是爱,我们就可说,活着就是疼。
本文系教育部基地重大项目“通过—超过:古今中西之争视域下的冯契哲学研究(项目编号:16JJD720005)”;江苏省“公民道德与社会风尚协同创新中心”“道德发展智库”项目。
(本文图片来自网络)
Philosophical Analys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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