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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写一点生活的事

知酒僧 知酒僧
2024-09-21
很多天没有更新,更没有复盘年中大促的得失。

前几天我去了趟南京,下午到,刚到南京便接到了电话,年近百岁的爷爷走了,享年九十九,终于没能等到百岁寿辰便悄然仙去,走得很安详。他的离去,也给族里这一辈画上了句号。

没能见他最后一面,但也没有为此感到遗憾,我每年都能陪他一段时间,他在离去前照例保持着一生的清醒,瓜熟蒂落,没有苦痛。

父辈年事已高,尤其大伯数年前追随奶奶而去,去另一个世界陪伴、赡养他的母亲。白事如今精简了许多,但依然复杂,我第一次承担起了部分操办丧事的责任。家族事务,免不了有些争论和分歧。我原本就没本事却脾气大,爷爷的离去可能让我这几日变得更加暴躁了。

很多事我以前是知道的,可真正做起来,“知道”是远远不够的。本家知客做了许多安排,却也需要主家做决定做选择。小时候是爷爷照看的我,经常牵着我稚嫩的手去给办红白喜事的人家帮忙,耳濡目染之下,我脑海有几分深入骨髓的习俗印记。

爷爷算得上是知客一代目,经手族里乃至外姓诸多事宜,有口皆碑。在他古稀之后便着手培养我的数位叔辈,如今帮忙操持的是他后来培养起来的远房堂哥,堂哥也撞向了不逾矩的年岁。随着同辈后辈走向五湖四海,知客堂哥聊起时,有几分得意,也有几分断层的失落。

当时我还小,后来知道我曾差点淹死在池塘,约摸三四岁的年纪,爷爷操办家族一个奶奶辈的丧事,迎来送往忙得不可开交,我不知怎么溜到了门口河边,脚一滑趟了下去,两只手硬生生地抓住岸边的两根芦苇,也得益于我小时候面黄肌瘦,要是再胖一点,芦苇就要被薅断了,也就没有如今这个唠唠叨叨爱喝酒的中年人了。

那一次,一辈子没跟爷爷犟过嘴的奶奶把爷爷骂得把头垂到了脚面上。能把头垂得那么低,大概也是驼背的功劳。

爷爷一生风趣幽默条理清晰,耄耋之年依然和孙辈乃至重孙辈开着可轻可重的玩笑,讲话做事丝毫不乱。

姐姐爱干净,有次爷爷从烧火的灶台边起身,拍打身上的灰尘,姐姐离得近,跟爷爷说:哎哟你把我白衣服都拍黑了。爷爷扑哧一乐:我就是看准你在这才故意使这么大劲拍的……

他幼时家境好,读了私塾,是远近颇有学问的人,方圆十里有文化没文化的人都很认他,可在他所处的年代,读书未必是幸事。一生谨言慎行的他早就让特殊年代磨没了读书人的棱角,唯有那一手挺拔的字像是在证明着什么。

可惜儿孙辈没有一个继承了他的优秀基因,净是糊涂蛋。

他是个有所固执却又主动接受新事物的小老头,因为我的职业缘故,他八九十岁还会去看些关于互联网的报道,很多地方他看不明白,就自己想,想不通的地方就记下来,等我回来了问我,有些疑问我也回答得模棱两可。

他总说人要跟时事,不要用老思想去箍新事物,他的心态开放又保守,是纠结的,是拧巴的。

小时候我爱写字,小学便与他一起写春联,我曾习欧阳询半载便被老师评为同班最佳,根骨算是不错,但我写的字如我性格一般,兴之所至,毫无章法可言。习欧体,却没有半点欧风。他认为这一手字已经够用了,不用再练了,经常援引村里有学问的李大先生的话:你孙子小学写的字就比大学生的还好,不如把精力放到课本上,准能考个好大学。

爷爷听到李大先生的话很高兴,因为李大先生不是个说假话说场面话的人。他总跟我说把书本知识吃透了就可以了,不用去读那些杂书。

如今我确实不爱看杂书了,一年到头也读不了半本书。字,更是连笔都不再提起。

但他晚年常跟曾孙曾孙女们说不要把字写得像爬爬虫一样,要写得像你叔那样硬朗,有张有弛,有放有收。不要总盯着手机,要看点书,肚里要多装两碗墨水。

通常而言,家里有学识的长辈会给儿孙起名,但爷爷的四个孙子和四个孙女,及曾孙辈的名字均非出自他手,他像是忘了自己是个读书人。一直到我的儿子出生,他给起了名,可惜我在儿子出生那些天净顾着瞎忙活,没有及时知道,出生证明填写的是我按照生辰八字、阴阳五行给儿子取的名。

后来听母亲说,爷爷那些天常坐在屋檐下掐着手指头算,时不时翻一翻历书,取了个朴实又响当当的名字。

最终还是用了我自己取的名字,也没有包含约定俗成的辈分。我跟妻子说,儿子的辈分和爷爷取的名字就是他的字和号,等他真正长大了,我要好好跟他讲一讲。

爷爷喜饮酒,但从不贪杯。我对酒的初始认知就来自他说过的一句话,有次他喝酒,年幼的我坐在一边吃饭,他吱溜咂了口酒,抹了抹嘴似有回味地说:这世上最好的酒,就数高粱酒。那时候我还在读小学,对酒哪有半点认知,除了被骗着喝醉了一次,余下的印象就剩下了个“辣”字。后来才知道地瓜、玉米、大米都能酿成酒,品质高低各不同。

小时候住村里,在我看来村子很大,小学把村子分成了南北两块,北大南小,我家属于南片。今天我去老家办点事,南片还有几行较为完整的村庄,北片已经夷为平地,当然这是后话了。

我们生产队有前中后三条庄子,大伯家在前庄,二伯家在后庄,我家在中间那条庄子,都是东朝向,每条庄子有二三十户人家。在中庄和后庄之间还零零散散坐落几户南朝向的人家,有两个大池塘,老树参天,荫荫蔽蔽,显得中庄与后庄之间距离较远。有些树横长在水面,大一点的小孩就骑在树上钓鱼。

有次爷爷在二伯家忙完晾晒谷子之类的农活,就在那吃饭,我在太阳底下晒得满脸汗,红里透黑。打谷场扬起的灰撒在脸上,顺着汗水淌成了泥垢河。

二伯和爷爷喝点酒,骗我说酒很好喝,甜丝丝,我不知是真傻还是晒傻了,咕咚咕咚就喝了。我其实是记不起这事的,是他们后来说起来我才知道,想必那酒下肚呛得脸更红了。哭没哭就不知道了,他们没说。

吃完饭回家,走路东摇西晃打摆子,爷爷牵着我,我分不清方向,踉踉跄跄一步三倒。

回家后还骂骂咧咧,据家里人后来跟我说,我一直骂河边那几棵树,说连树都会走路了,直往我头上撞。

这是他带给我的饮酒初体验。读书后他不让我沾酒,说喝酒伤脑子读不好书,小孩子不能喝,直到我高考完才彻底放飞。

旧时条件有限。夏夜纳凉,他摇着蒲扇坐在打谷场,月明星稀,知了也睡着了,但夏虫、青蛙鸣叫声不绝于耳,倒将夜晚衬托得更寂静了。我搬个小马扎赖在他左手边,蹭他摇动的蒲扇捎来凉飕飕的风,他总是笑眯眯地摸着胡子渣给我说古话,讲一些他看来的故事,也有些是他现编的。

孩童的好奇心是极强的,我总是迫不及待想要知道结局,想知道故事里的那条大蛇到底去了哪儿。这时候爷爷像个老顽童般地卖起了关子,拈着胡子茬,咂摸着嘴告诉我该睡觉了,明天晚上再接着讲。害得我第二天在学校课堂也心心念念着。

后来长大些才明白,他老人家讲的时候还没想好故事的结局,这是可以一直连载下去的长篇。

可终于还是有了结局。

在他被推进炉火前,我们和他见了最后一面。我似乎有很多话想跟他讲,临了却还是一句也没有说。

余生啊,我再也没有机会跟你碰杯了。

注:这篇文章是我在守灵的静夜用手机码的字,多夜的劳累,人很疲惫,但睡意不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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