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重要的「一秒钟」,自顾自地过去了
编辑前言
张艺谋新片《一秒钟》周五在内地院线上画,两天内,关于它能谈的,似乎大家已经说得差不多了。围绕它最受关注的“被删减”这一话题,在有可能的“自我审查”和已成事实的外力删减之后,《一秒钟》的原貌,注定只有一小部分人能看到,与大部分观众无缘。无奈的是,我们也对此习以为常。
我们今天想讨论的问题之一是:经过删减的电影,还值得看吗?
不论是不是影迷,是否是观众,是否曾经走进电影院,无法逃避的是时代,正如同《一秒钟》的三位主角一般,没有人能够在时代之外独活,电影也一样。
所以与其去想象“如果未经删减,这部电影一定会成为杰作“或是”即使原貌呈现,这部电影依然会错漏百出“,也许我们可以选择”将计就计“,让”电影“与”删减“一起成为理解时代所用的注脚。
《一秒钟》,连同关于它的一切,注定不那么简单。
2019年年初,张艺谋的新片《一秒钟》入围柏林电影节主竞赛单元,之后因“技术原因”取消放映。
《一秒钟》因“技术原因”取消放映
《归来》之后,张艺谋一直试图将创作目光投放到六十年代中国特殊历史当中,《一秒钟》被很大程度看作是《归来》后再一次尝试,在获得国际影节认可后,遭遇这样的放映危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部电影“不了了之”,背后缘由也无人知晓。
近日,观众终于在大银幕上看到了《一秒钟》,答案也随之揭晓。
《一秒钟》海报
虽然被不少人奉为“千禧年后张艺谋最好的电影”“记忆里在院线看过最好的张艺谋”,《一秒钟》对大多数观众来说是一部简单甚至表意直接的电影。
影片聚焦劳改分子张九声逃出劳改所,只为看女儿一秒钟影像,途中路遇想偷胶片做灯罩的刘闺女,最终二人汇聚在范电影的礼堂内,看有张九声女儿出镜的新闻简报的故事。
《一秒钟》剧照
不过,《一秒钟》有不止一个版本。
《一秒钟》,少了几秒钟?
本应在两年前柏林电影节放映的版本,不同于现在的公映版,有两个重要情节的删减。
一是影片故事发生的具体年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左右,即文化大革命中期,张九声的成分究竟因为什么被定,影片中解释得语焉不详。
张九声
另一个情节,关于主角张九声的女儿。原版中女儿已经死去。而如今的公映版将这一信息彻底抹去,使得张九声的疯狂举动看似有些失真。
原版中的张九声在得知女儿死后,才决定逃出劳改所,千里迢迢只为看一眼《新闻简报》里的女儿。有了这一层理由,张九声所有的绝望和迫切才有了合理的注脚。
《一秒钟》剧照
而女儿的非正常死亡——不论她是为消除父亲成分对自己的影响,在粮店抢先进父不幸意外车祸死亡,又或者是后传的“因父亲成分问题自杀”——
吐露出另一层黄沙试图掩盖的个人历史。
个体的不幸无法被铭记,张九声那“会过去,被忘记”的女儿生命鲜活的一面被摄影机永远记录了下来——
她存在过,但那一秒的胶片最终也淹没在沙山中,恰如那个时代千千万万个无名冢下的个人,终究不会被记得。
《一秒钟》剧照
除了电影本身,
电影可以是任何东西
不同于张艺谋以往的作品,《一秒钟》中出现了许多诙谐与讽刺的成分。
随着范伟饰演的范电影一角出场,故事的质感发生了变化。范伟的角色带有颇为强烈的喜剧色彩,无论是从演员本身的走位还是从台词形象,都带有部分脱真的戏剧效果。
虽然早从沙漠荒地上,刘闺女和张九声坐上货车,那一种带有诙谐的戏剧效果就已初现雏形,但也是直到范电影的出现,电影的质感才添加了真正意味上往情节剧方向扭转的色彩。
《一秒钟》剧照
六七十年代的中国乡村,老百姓们都热爱看电影。每当有放映小队来到当地,村里的男女老少都不约而同地赶到露天大幕前挤在一起,嗑瓜子、造人浪、即兴跳舞。
电影没有说谎,在那个年代,人们对电影和演出等艺术形式难掩的热情是纯粹天然的,甚至可以说是狂热。
当电影胶片被自然损坏,范伟号召人民群众自发积极地清洗、珍视,电影作为奢侈品被追求的年代图景被浓墨重彩地勾勒出来。
《一秒钟》剧照
但是这一种狂热的爱背后,不难发现另一副令人心悸的现实面孔。
当影片中张九声问在大会堂门口蹲着百无聊赖的刘闺女为什么不进去看电影时,刘闺女答道,早就看过好几遍了。
看过好几遍的电影,大家仍然乐此不疲,每叫每到,这一现象足以窥见电影可以达到的力量。
片中观影群众对电影的主旋律歌曲引吭高歌,除了证实那个精神无比贫瘠的时代,更证明了电影,作为意识形态输出的核心枢纽,拥有把握大众的记忆并重塑它的能力。
《一秒钟》剧照
只是,最终叙述权(电影的剪辑权)掌握在谁手上,这才是核心。而故事里的这一核心,也在暗暗反照着现实。
影片中掌握这个叙事权力的是官方,是宣传队,但这权力也一度到了范电影这个小人物手上。
当他在放映室里来回鼓捣,放出了一个大循环,他在那一刻成为了拥有电影叙事权力的人,那当然是十分短暂的,当他悄悄递给张九声的那张胶片被“官方”一巴掌拍落在黄沙里,他的权力顷刻覆没。这是电影魔力背后危险的地方。
《一秒钟》剧照
相比起沦为背景的群众对电影的狂热,环绕在张九声、范电影和刘闺女身上关于个体对电影的需求则变得好理解了很多。
电影没那么重要,虽然他们都需要电影,因为电影可以或帮助或接近到他们真正看重的东西——人。
故事里的主人公范九声是为了看亡故的女儿一面才千里迢迢跑来看电影,他渴望看的不是电影,而是女儿;
刘闺女也并不是因为电影才去看电影,她是为了偷胶片做灯罩还弟弟无心欠下的债,她在意的是弟弟。
《一秒钟》剧照
甚至是范电影,这一个被戏剧化处理了的喜剧人物。
他平凡市侩但是能干机灵,在影片中,他苛责想取代他的放映员,原谅让驴拖了几十里地胶片的儿子,在之后和张九声的对话中,他道出了一个关于自己的悲剧,他儿子小时候误食了清洗液,脑子被高烧烧坏了。
范电影爱电影吗?或许。影片中只有他掌握了电影真实的魔力,他知道如何“剪辑”电影,知道怎么做一个“大循环”。
《一秒钟》剧照
他符合一个会在早年被电影吸引的人的特质,他胆小、怯懦还有人味儿,他的身上的那一丝犬儒,没有被宏大叙事彻底篡写自己的心灵判断,但也没有勇气或没有抱希望忤逆,他只想过好他的日子。
他同情张九声,恰恰如同每一个拥有敏感但怯懦心灵的人一样,能做的却只是把那一张胶片塞进他衣服口袋里“留个纪念”。
范电影的怯懦背后,尽管有一点点对真和善的忠实,但这并不重要。
《一秒钟》剧照
就像观众不难发现,这一部电影里每个人物背后都有苦,但这些“苦”都不重要,我们无法用除了宏观的时代之外的任何东西来定义他们,包括这些真实的苦难。
“苦”,只是自顾自地解释着时代大制度下悲剧的相似性,这解释和它的宿主一样无人问津,泯灭在威权的脚印里。
会过去,被忘记
严格说起来,《一秒钟》并不算一部可以称得上杰作的作品。
无论是在剧作上偏向设计的匠气和时而过分轻盈的小把戏,还是片头篇幅上头重脚轻,都指向《一秒钟》一定程度的局限。
《一秒钟》剧照
编剧邹静之的老道,为电影增添了圆滑,但也同时让叙事变得可靠但陈旧,我们不难看见其中冲突被设计的痕迹,甚至到煽情,都有一种意料之中的熟悉。不过,虽有不足,《一秒钟》的核心表达依然是严肃而值得关注的。
在《归来》之后,张艺谋始终对《陆犯焉识》这样的故事抱有强烈的兴趣和共情。
《一秒钟》里讲述了一个因想念女儿而逃出劳改营的男人,《陆犯焉识》里也有这样一个因为家庭而逃出劳改营的男人,但是他们真正的相似之处在于,如何处理历史伤痕和遗忘这一命题。
《一秒钟》剧照
而张艺谋对历史伤痕的态度在这两部影片中业已尽显,他在追问:
我们是否可以轻易遗忘历史?
我们是否可以轻易遗忘那些具体的苦难?
在《一秒钟》被取消放映的同一届柏林电影节,王小帅的《地久天长》在柏林主竞赛夺得演员大奖。
同样面对历史伤痕的问题,这位第六代导演近两年的作品,也涉及了大时代背景下制度及历史悲剧。
《地久天长》在柏林主竞赛夺得演员大奖
相比起《地久天长》,《闯入者》与《一秒钟》在文革母题上更有相近之处。
在《闯入者》中,我们看到现在回望文革的命题,是身处当下如何处理历史负罪的问题,尽管发出这关键疑问,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闯入者》的态度却显得格外暧昧。
《闯入者》中吕中饰演的老去后的红卫兵在面对最后跳窗的少年,镜头停留在窗前,既不追前去也不往回看。
《闯入者》剧照
无独有偶,在《地久天长》中观众也看到了时代悲剧被呈现后,个体选择宽容和遗忘的大团圆“喜剧”。
《一秒钟》似乎也难逃这样的命运,在影片最后生硬加上的“两年后”,既没有直接处理后来与过去的关系,也没有暗示我们身处当下要如何处理历史宏大叙事下产生的悲剧,是遗忘、忽视还是追问、警醒。
但是,仍与《闯入者》有所不同,《一秒钟》所透露的是颇为明显的审查痕迹,而不是自我审查痕迹。
可以说,《一秒钟》处理审查方式的那双蛇上之足,反而在一定程度上帮助揭示了:结尾的虚假,的确是一场虚假。
《一秒钟》剧照
当观众们讨论起电影删减问题,《一秒钟》也与《地久天长》《闯入者》《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少年的你》等影片一样,面临一个窘境,他们多大程度被审查改变了原本的表达,进而使观众发出一问:
被删减的电影,还值得看吗?
被删减的电影,在观众得知它被删减的那一刻开始,就好像一张失去了部分五官的脸,使观者忍不住猜想它原有的部分,有的理性地去拼凑它,有的则自己动笔用评论去想象它原本的美貌。
这一种空白,也已经成为了某种专属我们的时代观影特色,滋生了广泛的讨论土壤。
《一秒钟》剧照
“如果不是审查,它完全可以绽放另一种色彩。”
这样的声音,我们不止在电影里听见,也在热门的优质剧集里听到过。但“很难讲故事的残缺是不是审查造成的”的声音也不绝于耳。
在法国评论家罗兰巴特著名《作者之死》里,提到“读者的诞生是在作者之死上生长出来的”,所有阅读活动,都是读者心灵与一个写定的“文本”的对话,价值就在这个过程中被创造出来。
以这样的观点,我们可以尝试重新看待观众与被删减的电影之间的关系,此时的作者(电影创作者)和读者(观众)的关系已经被带进了一个新的语境,文本(电影)本已写定,但传到读者手上时已被“权威”的出版商撕掉了几页。
《一秒钟》剧照
不是作者动的手,却也是写定了的能得到的唯一文本,它的翻阅价值还剩多少?
就我个人而言,仍然是有它的特殊价值,值得观看。电影被删减的事实与电影一起真正形成了这个时代特定的“文本”,某种“正规叙事”,在我们观看时成为无法绕过的背景信息。
而只有去关注为实现“正规”而走过的途径,到底为什么非做这样的牺牲不可,借此空白更巧妙而洞察地与“文本”对话,才能完成读者/观众可以创造出来的价值。
《一秒钟》剧照
在这个问题上,我想《一秒钟》也已经提供了它自己的答案:
当范电影握着胶片的手塞进张九声的衣兜,22号的《新闻简报》已经成为了被删减的影像。
最后保卫科的卫兵们扬手一挥,那一截“被删掉”的片段被扔进黄沙,连同女孩的脸一起,从“正规的历史”上彻底且永久删去了。
《一秒钟》剧照
作为观众的我们看到了这一幕——那些被删减的片段飘落在黄沙里,若是能理解这一幕背后真正的寓意,也许我们可以和张九声与刘闺女一样,去寻找“历史”之外的“非正规叙事”。
因为只有那些片段,才最有可能真正保留了电影背后,那些具体的,属于每一个身体里曾经流淌过热血,如今化作尘土消散的“个人”们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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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万字「金马57」观察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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