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子温的民主与叛逆
“我大声笑了出来,宣布了一个消息,整个世界都被水泥路支配着但它们既不善,也不恶,只是被人用来控制着其他人。”
—— 来自《埃舍尔街的红色邮筒》
1时15分37秒
《埃舍尔街的红色邮筒》剧照
纵观园子温的新作《埃舍尔街的红色邮筒》,这是最能概括全片的一句台词,也刚好居于影片正中时间。
水泥塑成的交通道路是园子温常用来隐喻人生的载体,因为被道路规范的行人害怕脱离轨道正如人们害怕摆脱“被控制”。
在影片的开头和尾端,园子温制造了“人与道路”之间的权力颠覆。
影片始于空镜,随着园子温一声“开机”,群演逐渐布满了街道,园子温这是在拍“自己拍电影”,而做此判断是因为场记板上写着“埃舍尔街的红色邮筒”,而背景则是片中经常出现的道具(包括那个红色邮筒)。
《埃舍尔街的红色邮筒》剧照
《埃舍尔街的红色邮筒》是部非常园子温风格的影片,反映了他对各种既成运作形式的深恶痛绝,以及一次透彻的民主。
《埃舍尔街的红色邮筒》
始于秩序,终结于混乱,直到影片结束,群演里的唯二女主演桐子和安子也只是参与了一场比较孤独的游行,以飘零的状态为“群演之名”和“自由”发声。
但仍可以说,她们这是“既不善也不恶”地脱离了道路的束缚。
《埃舍尔街的红色邮筒》剧照
不过自由是何种自由?可能园子温在此处并没有仅限于艺术自由。
正如园子温当年搞起的“东京嘎嘎嘎”艺术团体,人们只是嘶吼着诗句奔驰,政治意图为零,宣扬“无目的、无目的、无宗教”,这种狂乱仅仅基于来自群众的撕碎的欲望。
园子温
影片的故事并不复杂,除去开头和结尾,就是一个关于电影前期筹备的故事。
导演小林忠雄在片中是一位知名的日本导演,他拿到了下个项目《假面》的投资,顾虑到拮据的预算,他决定全部选用业余演员,回归初心。
但创作过程并不顺利,像被改剧本、潜规则临时换演员等烦心事统统遭遇。
《埃舍尔街的红色邮筒》剧照
随着一张《假面》招募演员的宣传单,故事打开了多线叙事,电影以不同人物划分章节,分别展示了每个群演的背景和故事,从她们得知招募信息一直到面试失败。
这些群演角色太丰富了,其中最为瞩目的是迷失在丧夫之痛的桐子和亲手弑父的安子,当然还有两个五人女子团体,分别是戏剧社和小林导演真爱俱乐部。
《埃舍尔街的红色邮筒》剧照
园子温在这些角色之间设计了很多“两两比照”,比如桐子低沉的压抑和安子爆裂的外放。
而戏剧社的一员在面试时以“婊子”自我调侃,她们都是不被喜欢的坏女孩,对性着迷,为男人变得蛇蝎,但最终却对争夺男人失去了兴趣,投向了稳固的女性情谊。
而小林导演真爱俱乐部里的五个女孩则施展出顽固的癫狂,并几乎要“吃掉”自己迷恋的小林导演。
《埃舍尔街的红色邮筒》剧照
稍单薄一些的对比是爱子和美久身上所显现的平民气质和精英气质,还有两个用一张邮票瓜葛起来的半局外人真知子与宽和。
真知子的角色尤其独特,她是片中唯一有“观影”镜头的人物,她没有太多台词,却又不愿从迷影身份加入到电影工业中来。
《埃舍尔街的红色邮筒》剧照
真知子用一张邮票兑换了宽和手里的假面具和假手枪,把招募演员的宣传单带给戏剧社五人组,并戴着假面具给正在排练的女子社团鼓掌,最后还留下了花朵、假枪和面具。
园子温写下了这样一句台词“我们应该为她鼓掌的”,并借五人组之口说给真知子,这里的暗喻已然明显,其实片中的真知子是“观众/迷影者”的化身,园子温则想表达的是邀请观众加入电影,并向观众致敬。
《埃舍尔街的红色邮筒》剧照
当然,这些不完美的女性角色虽然有些猎奇成分,却也勾画了一张吞咽了生活苦果的女性图谱,园子温曾在纪录片里对大多数女性人生有过悲观却写实的描述。
纪录片《园子温这种生物》
其实描述出女性人生中的污点和失败会涉及许多道德规范上的压制,女性普遍希望拥有纯洁的无污点的人生是因为她们被如此要求,而园子温则热衷拆穿这一点,所谓“尊重女性”绝不是迷恋她们的圣洁。
《埃舍尔街的红色邮筒》剧照
观影过程中让人最有解读欲望的一处是,园子温用本片把他的“本我”和“超我”一锅炖掉,他把诸多个园子温形态的碎片抛进去,并捏成了角色的血肉之躯。
《埃舍尔街的红色邮筒》剧照
其实园子温在片中的化身不只是小林导演,小林只是一个崩溃的、软弱的、在多方的打压之下丧失了创作灵感的阴郁导演,但是出现在片中的女友“方子”则是小林的真实自我。
按照剧情,方子已经在一年前的车祸中去世,但她却是运作《假面》项目的绝对原创力,她代表着小林“本我”的驱动力,也是园子温“本我”的驱动力。
《埃舍尔街的红色邮筒》剧照
在《埃舍尔街的红色邮筒》,是园子温主导着影片,在影片里,方子作为园子温的真实意图主导着《假面》的拍摄,而小林导演其实是园子温的假面。
同时也是方子把《假面》的制作流程挑开了豁口,这个豁口正是埃舍尔街的红色邮筒,许许多多的演员通过这个邮筒涌入电影制作的流程,并投递了报名信。
《埃舍尔街的红色邮筒》剧照
方子这个角色的另一个特征是以“相机”为眼,作为一个并没有实体的幽灵角色,她始终透过镜头意图定格真实的世界,既像是不在场对在场的一种反抗和背离,也是不在场对在场的入侵和占领。
《埃舍尔街的红色邮筒》剧照
而回到《假面》的片场以及《埃舍尔街的红色邮筒》之外的真实电影工业,在场的永远是明星演员和导演,不在场的则是剧组的其它工作人员和群演。
再仔细观看这些群演,还会发现很多园子温早期作品的痕迹,比如那个始终飘扬的「俺」字大旗正来自园子温1990年的独立电影《自行车叹息》。
《自行车叹息》
而且影片在1h17min左右,响起了《纪子的餐桌》里的《Lemon Song》,这一次该曲目被用在了群演试镜的影像拼盘之中。
《埃舍尔街的红色邮筒》剧照
此处聚集了许多群演的脸,他们一同完成了《假面》里的一段完整台词,正如园子温曾说的“能变为电影台词、能让场景拥有意义的电影语言,应该是市井中普通人的肉声”。
该场景的意义也在于此,“普通人”作为演员的重要性掩盖了台词涵义对演员的镀金。
《埃舍尔街的红色邮筒》剧照
“你意识到世界会停止吗?停止吗,不,我知道一切会终结的。不,会停止的,所有的记忆都会停止,一切都会停止,一切,包括纽带、关系、友谊和爱。
你在说什么?睡眠不足会让你发疯吗?不可能,我很正常,就像你身旁的火车开动了,你却以为是自己在动。我很正常,是世界疯了。”
上面这段在《Lemon Song》下被推拉式重复的虚无语句,真正印证了“肉声”可以让台词变成有强烈冲击感的宣言。
《埃舍尔街的红色邮筒》剧照
而结合“假面”去剖析其元电影设置,也可以找到特别之处,除了小林项目的片名用了“假面”,被几经传递的“假面具”则让解读变得更加丰满。
它既可以暗示着观众(真知子)戴着的假面(假想的自己)观影,也可暗示“为了融入社会所戴的假面”,但其实还有一层暗示着“电影可以是电影的假面”。
纪录片《园子温这种生物》
这无疑回到了关于电影本体论的探讨——
当我们观看一部被称为电影的电影,它究竟算不算一部电影?
而已经被主流接受的电影性的概念和电影史的框架,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决定一部影片的优劣和存在意义?
或许园子温揭露了一个真相,那就是许多正在遵循诸多概念和框架的电影人已经背弃了对电影本质的探寻,而受欢迎或是票房可观的主流影片均将镜头面向了被观众偏好的“善与恶”,即是那些具有遮掩和蒙蔽意味的解读。
《埃舍尔街的红色邮筒》剧照
那么小林的《假面》算不算一部好电影?这要留给观众去评价,但是在片中则能发现一个巧妙的闭环,那就是小林理想中的《假面》正是园子温的这部《埃舍尔街的红色邮筒》,也就是说,《假面》的拍摄最终成功了。
《埃舍尔街的红色邮筒》剧照
园子温想要在最深的层次表达“背叛”,对观众的背叛,对电影史的反叛,对电影工业体制的背叛,且不会是为了背叛而背叛,毕竟他年轻时没能发迹的一个原因是不愿去做AV导演,他真正的喜好是拍摄让好色之徒都会厌恶的情色。
所以在园子温心中是有一个“恶劣的日本电影传统”需要被推翻的。
《埃舍尔街的红色邮筒》剧照
一,是日本电影史过往大师所代表的正统性(比如小津、黑泽明……),但凡后辈导演拍出带有大师技法痕迹的影片就会被认为“高级”。
其实这种正统性在哪里都一样,国内学院派对塔可夫斯基和贝拉·塔尔的推崇可见一斑,只要拍的像,或者继承了长镜头,都会被夸“前途无量”。
《埃舍尔街的红色邮筒》剧照
二,是目前日本电影界用廉价道德所匡正的文化规则,这种电影给人以慰藉,却是基于遮掩人性真相而假造的慰藉。
这类电影会告诉观众一切都好,所有人都很善良,社会制度完美运行,国民/整个人类有美好的未来……放在我们这里也有三个字,正能量。
《埃舍尔街的红色邮筒》剧照
第三点,就是纯粹的对电影语言的反叛,园子温曾说:
如果“电影”也有语法这种玩意儿,那就直接撕碎。如果撕碎之后还有类似“电影性”的东西潜藏在自己的身体内部,那就继续撕碎。
《埃舍尔街的红色邮筒》剧照
而在影片最后,园子温以关掉摄影机结束了电影,除非这个世界不再有镜头,否则电影不会终结,反抗也不会终结,园子温这部影片有着难得的直白,“他”说“关掉摄影机,照我说的做”,园子温回答“开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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