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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威尼斯的那些晚上,我每要在各处乱走......

戴安琪 陀螺电影 2021-02-19



 “还有一个你从未讲过。”


马可波罗低下头来。


“威尼斯”,可汗说。


马可波罗笑了。


“你以为我一直在讲的是其他的什么东西吗?”


“记忆中的形象一旦被词语固定住,就是给抹掉了。”马可波罗说。


“也许,我不愿意全部讲述威尼斯,就是怕一下子失去她。或者,在我讲述其他城市的时候,我已经在一点点失去她。”


——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


/ 电影《魂断威尼斯》剧照,维斯康蒂,1971


威尼斯的城市意像早已以一种符号,甚至鬼魅的形式渗透在当代通俗文化的语境中。深处潟湖的腹地,外有亚德里亚海的重重海流包裹。


自公元前四世纪起,每有蛮族入侵,亚平宁半岛北部的贵族们就开始逃亡这片海域,逐渐构建起这座漂浮于海上的城市。


/ 电影《魂断威尼斯》剧照,维斯康蒂,1971


他的命运和河道,水域相交错并摇摆。地缘政治导致这座不可能存在的城市于海面上逐渐生长。


同时作为拜占庭帝国在意大利境内的最后一处领地,关于宗教和身份认同疑虑生长在这座城市曾经的基因里。



1

 死于1797


在威尼斯的符号和文学形象中,马可波罗和卡萨诺瓦是绕不开的两个人物。马可波罗出生威尼斯,远赴东方,正是整个威尼斯共和国时代历史交织的缩影。


大量的远洋贸易,游走于不同文化和宗教间的边缘人。而卡萨诺瓦在电影和文学中“浪荡子”的形象则密布了这座城市阴影之下的故事:暧昧,狂欢,滥交,黑死病与死亡。

 

/ 电影《卡萨诺瓦》剧照,费里尼,1976


在费里尼导演于1976年上映的电影《卡萨诺瓦》中,我们能够清晰的感受到一个来自意大利民族视角的威尼斯意向。影片的卡萨诺瓦继承了文学传记中风流成性的印象。


无节制的性爱和风流韵事被导演以一种富有舞台感的方式再现——夸张的肢体语言,极尽奢华与时空错愕的服化道。甚至出现了诡谲的电子音乐。将威尼斯构建成内陆以外欲望倾泻的狂欢之城。


/ 电影《卡萨诺瓦》剧照,费里尼,1976


其服化道大量借鉴了威尼斯传统狂欢节的盛装形象——鼎盛之时,人人带着面具,长达半年都是狂欢节,饮酒寻欢作乐与纵欲,即便瘟疫的阴影一直如影随形,更要在末日前纵情极致的享乐。


威尼斯本身就是一场梦,有来自大陆人对异世界的窥视和向往。在想象和时代的双重作用下,威尼斯终将被改造成乐园本身。


1797年,就在威尼斯情圣卡萨诺瓦去世的前一年,威尼斯帝国最后一日总督退位,标志着这个存在长达1345年的共和国落幕。至此,这座城市作为独立政体的历史化上句号。


/ 电影《卡萨诺瓦》剧照,费里尼,1976


“威尼斯人”这一具有主权意义的身份认同彻底消失在近代黎明的曙光之前。


之后我们所见到的威尼斯,即是影片中熟悉的景象,人人都是扮演者或演员,没有人来自这座城市本身。


/ 2019年八月,一艘巨型邮轮停靠在威尼斯老城区圣马可广场附近,

由于失误操作撞向岸边使五人受伤


2016年,威尼斯的常住本地人口仅剩下5.5万人不到。


而十几层楼高的豪华邮轮由地中海巡礼驶向狭窄的潟湖,来自世界各地,每日约十三万人次的游客涌向狭窄的水道。威尼斯早已成为亚德里亚海上的迪士尼乐园。


/威尼斯圣马可广场上的防疫人员,2020


2

 圣马可的尸体


在阴冷的十一月,亚得里亚海的风冷的销魂蚀骨。广场空荡荡的,地上的水渍影影绰绰的倒影着四周回廊的灯光。十一月的威尼斯不断被海水侵蚀。涨潮,褪去。


为方便通行,往年人们会搭起脚手架式的浮桥在广场上,方便人们通行,穿梭于城市的海水中。那水自河道涌出,带着来自潟湖底的泥腥味,这个城市的诸多秘密,死去的人们,会有些腐朽的海腥味。


只是2020年的这个冬天,还需要这些简陋的装置不屑一顾的给游客提供一个瞻仰圣马可的机会吗? 不需要了,因为这个冬天,没人会来威尼斯了。我们所能做的,只能是在影像和档案里,无限流连幻想水城的斑驳剪影。


而威尼斯的守护神,圣马可,他的遗骨在身后的圣马可教堂里静默凝视着我们。

 

/俯瞰圣马可教堂


虽然威尼斯自中世纪之前起就是少有的不受梵蒂冈彻底管辖的共和国。但他为华美庄重的符号,不是政权顶端的总督府,也不是闻名遐迩的圣马可广场,而是——圣马可教堂。没有这座教堂,这一切连名字或许都要被改写。


这座教堂的部分建筑形态灵感来自于于威尼斯人最为重要的贸易伙伴——君士坦丁堡的圣索菲亚教堂,如今那里已经成为伊斯坦布尔的清真寺。


圣马可的建筑风格有别于意大利同时期其他教堂,后由经过无数修缮,融合哥特,文艺复兴风格,成为威尼斯共和国时间的侧写。


/圣马可教堂内部


教堂艺术风格主要源于威尼斯受拜占庭的强烈影响,内里装饰着繁复的拜占庭风格镶嵌画。


昭示着威尼斯的血缘,逃至潟湖的拜占庭人,他们自立政权,独立于梵蒂冈,与东罗马帝国的联系远远紧密过梵蒂冈的罗马教会,更像是离散于亚德里亚海的古老移民。


东罗马帝国以东正教立国,信奉己身为“基督正体”,仿佛昭示着威尼斯过去的灵魂,他与海水之隔外不远处的国家不同。


/圣马可教堂内天顶壁画


圣马可大教堂作为威尼斯城市的精神象征。从建筑和艺术形式上,及其明显的将这座城市过往的历史和地缘政治问题显现了出来。


灵感来自于东罗马帝国圣索菲亚教堂的穹顶,基督教原教旨传统的天顶壁画,融合后代不断叠加更待的风格。巴洛克的立柱,教堂结构,文艺复兴时期的雕塑等。


/剧集《年轻的教宗》剧照,

圣马可广场上堆砌的婴儿身体


文化和历史的迭代痕迹在其复杂的立面和结构上清晰的展现,就行历史断层的切片,切片道口露出的每一个印记都在诉说者复杂的历史,最终被融化在对美学和欲望的统御里。


我们可以在罗马看到历史断层般的城市切片,但只有在威尼斯的建筑中,我们能够读到被战乱逼仄入角落的人们的尽其所能的内卷。


同一的宗教,也有互相反叛和纠葛的历史争端。圣马可教堂呈现的复杂性不仅仅是美学的拼贴,更是身份认同和文化争夺的历史残片。


/ 剧集《年轻的教宗》剧照,

裘德洛饰演的教宗矗立于圣马可广场上


索伦蒂诺在剧集《年轻的教宗》中从开片起就不断的使用着威尼斯和圣马可广场这一意像。


在影片的开场,男主角Lenny在成为教宗后的梦境中,回到了这个亲生父母将自己遗弃于此的城市。


在卡拉瓦乔油画般打光的画面中,圣马可广场——这个旅游胜地空无一人,堆满了婴儿的身体,你无法判断他们是活着还是死亡,阴森诡异。


男主角Lenny从婴儿的身体中奋力爬出来,然后,他由孩子,被抛弃,成为教宗。


/ 剧集《年轻的教宗》剧照


还是在这个广场上,依然是这样的一个夜晚。在影片的最后,他在圣马可广场的布道中仿佛看到自己的父母,然后忽然倒下。


双亲在世却是人世间的孤儿,是为基督教中神子在世的隐喻。一旦有成为人的可能性后——即刻是死亡。


索伦蒂诺在影片中做出了耶稣再临将如何面对分崩离析的当代的隐喻。


/ 剧集《年轻的教宗》剧照


这种隐喻也是关于威尼斯乃至于整个意大利母题的隐喻:当我们利用和凝视古典时,古典将如何面对我们分崩离析的当代社会和精神价值?


剧集中的威尼斯已经完全被抽离了现实世界的功能和现状,仅剩下一个符号意义——圣地,当代的耶路撒冷和以色列,耶稣成为神的地方。


如果将这一切串联起来解读,仿佛是在指涉,我们的时代,将消费,符号和对古典时代的美丽幻想当成了精神的圣地。


/被涨潮淹没的圣马可教堂,2020年冬


当我们审视那些来自互联网那一端传来的影像,圣马可教堂仿造圣索菲亚的建筑结构。广场的一周皆是白色,时间洗刷后仍然耀眼的白。


无花果样式的柱头,John Ruskin在《威尼斯的石头》中这样形容这些在城中随处可见极具代表性的柱头——乍看粗糙,细看却有着无与伦比的精致。


竭尽所能的装饰是威尼斯建筑有别于意大利其他城市的一个特别之处,那些繁琐的精致甚至到了溢出的程度。


装饰对应欲望和狂欢,而浸没了廊柱的海水则是幽灵一样缠绕其间的瘟疫。符号化的威尼斯从影像上更好的带来了一种超验的体验,以及对城市更新,地缘政治的反思。彻底的符号化之后,则需要面对这座城市本身和其背后缠绕的,真正的灵魂。



3

 现在不要看:斯卡帕的回应


英国导演尼古拉斯·罗伊格 (Nicolas Roeg)于1973年上映的著名惊悚片《威尼斯疑魂》则以一个未来者的视角,将威尼斯古典时代的幽灵真实的置放在水城勾连曲折的街头巷尾中。


/ 电影《威尼斯疑魂》剧照


而电影的英文片名《Don’t look now》从某种意义上令人联系起这座城市与当下时间的沟壑,幽灵于城中游荡,而时间已逝。


身为建筑师的男主角未从女儿意外身亡的悲痛中走出来,与妻子前往威尼斯进行建筑修复工作。


却遇上城中出现一位与逝去的女儿神形相似的连环杀手出没——你难以形容其是真人还是鬼魅。就在自己幻觉和现实交错,被男主角逐渐被杀手牵引追逐,最终命丧威尼斯。


/ 电影《威尼斯疑魂》剧照


影片中令人印象最深刻的一组剪辑,建筑师的妻子已经回到英国。而他却在威尼斯的河道上看到妻子站在船头,一闪而过无法确认。而这一幕,正是结尾妻子主持建筑师在威尼斯的葬礼。


棺椁载上船,一路驶入威尼斯的迷雾中。男主角与未来自己的命运交织,当未来与现在同时显现时。他已经无可避免的陷入成为城市幽灵的一部分。

 

导演通过丰富的镜头语言和蒙太奇,不断将威尼斯符号化的命运投射到影片中。


/ 电影《威尼斯疑魂》剧照


如果说符号是时间蚀刻在这座城市中的密码,无论幽灵回荡在何处,都会清晰的携带着自己那个明确的时间密码。


对于威尼斯来说,那个时间就是逝去的时代,古典时期的回响。如梦境一般的威尼斯,镜头和观看者抓住了眼前美妙的一连串景观,每一个景观都是一个强烈的符号。这些符背后指向这座城市的历史,个性,诸多无法形容的氛围。


/ 电影《威尼斯疑魂》剧照


虚假不在于词语,而在于事物本身。这些符号拼凑的片段组成了这个城市在我们这个时代新的肖像,就像电影成为了1976年威尼斯的肖像,这肖像,既是这个幽灵——威尼斯,在我们脑海中的印象。

 

如果影像以蒙太奇的片段重构了这座城市的印象,那么建筑,威尼斯的现代主义,则是将这种片段的印象放在一个新的历史语境之下,创造了一种连续性的实体,空间,和生活状态。

 

/ 斯卡帕利亚基金会运河方向门厅,建筑师卡洛·斯卡帕,Museum Querini Stampalia foundation By Carlo Scarpa


斯卡帕里亚基金会是威尼斯建筑师卡洛·斯卡帕于1963年完成的建筑改造项目,为Querini Stampalia家族艺术基金会的办公和展览用场地。


建筑位于威尼斯主岛上的Campo Santa Maria Formosa,Scarpa重新改造了部分室内和户外花园空间,打破了简单以功能分区的区间,以威尼斯的水为城市线索,重新串联了整个空间的叙事和装饰。

 

水作为威尼斯最为特别却稀松平常的事物,和其他城市的泥土一样的贯穿威尼斯人的日常。在威尼斯的传统建筑中,临近河道的一端为船舶进出的主要出入口。


/ 斯卡帕利亚基金会,建筑师卡洛·斯卡帕,Museum Querini Stampalia foundation

 By Carlo Scarpa


运河于威尼斯来说就是其他城市的大道,而不仅是河道,这种空间逻辑的彻底逆转在其他以水为名的城市中都很少见到,因此更突显了威尼斯的独特性。


斯卡帕在设计门厅时保留了水和城市的关系,水面透过镂空大门浸没入门厅,部分台阶,室内外的空间联通在一起。同时升高门厅的平台作为区隔。

 

如果水是城市本身和传统的意向,那么由此开始,斯卡帕已经在创造自己设计空间中新的章回片段。


我们环顾空间,可以看到非常明显的材料区隔,新的设计就像悬挂在原有历史建筑的墙体之上一般。材料和材料之间明显的空隙更强调了这样历史性的差异感。不同的时空在同一空间里产生了一种微妙的互文关系。


这样的手法贯穿了斯卡帕全部的建筑生涯和所有作品中。有人将斯卡帕的风格归结于现代主义来自密斯(Mies Van der Rohe)的启发。而我在其中,更多看到的是他对威尼斯城市历史语境的理解。

 

/ 斯卡帕利亚基金会,建筑师卡洛·斯卡帕,Museum Querini Stampalia foundation

 By Carlo Scarpa


斯卡帕将城市中的水引入花园,花园中精心设计的曲折沟壑像城市的河道和血管一样,同时也穿越到室内空间中,制造了一种水系的连续性。


/ 斯卡帕利亚基金会,建筑师卡洛·斯卡帕,Museum Querini Stampalia foundation

 By Carlo Scarpa


就像威尼斯的城市一样被这样曲折迂回的水系,历史,以及当下裹挟和贯穿。

 

/ 斯卡帕利亚基金会平面图,建筑师卡洛·斯卡帕,Museum Querini Stampalia foundation

 By Carlo Scarpa


通过平面我们可以看到,斯卡帕的设计在原有的历史建筑中创造了一个富有连续性的全新空间。


这个空间与原有的空间看似紧密相连,但又有特意制造的空隙。仿佛是悬挂或漂浮在旧有的建筑之上,创造出一种错位感的空间逆差。

 

新的空间与原有的建筑共生且嵌套的,甚至难以形容,新的设计究竟是建筑还是某种空间雕塑装置。这与威尼斯建筑与装饰极其融合又繁复的传统相符合。


/ 斯卡帕利亚基金会,建筑师卡洛·斯卡帕,Museum Querini Stampalia foundation

 By Carlo Scarpa


空间是生活和功能的场所,而装饰则以赋能的方式将不属于此时,或虚构的,形而上的意义带入到空间中,赋予其符号的解读方式和新的意义。


当空间的功能性结构和装饰之间的界限被打破时,也就是生活和当下的语境与历史在新的世界相遇的时刻。

 

斯卡帕的建筑创造了一种非时序性的空间序列。这是建筑师以自己的和现代的方式回应身份认同和城市的过去,同时也是一种来自现代性的启示,关于那个不变的主题:古老的身体,我们如何继续以个体生活在当下。


 

4

 幽灵的身体


本雅明曾在《拱廊街计划》中写到:“世界的进程乃是一个由物化事实组成的无限系列。所谓的‘文明史’,即一点一旦地清点人类的生活方式和创造。”


如今的威尼斯,正是由于其独特的建筑风格,城市风貌和历史,彻底沦为一个关于欲望和美学的集合投射。

 

如果历史和现在断裂中的缺口制造了威尼斯的幽灵,那么同样在这个世界的许多角落,历史和地缘政治的再现会创造更多当下时空的威尼斯,他们正在死亡或许在某些不被意识的时刻已经死去了。但那些城市细节的真实性在记忆中永存。

 

/2014年11月,摄于威尼斯,金屋,Ca' d'Oro


我在威尼斯常做的一件事是四下无人的夜晚沿着运河的道路随意乱走,穿越许许多多看似眼熟又仿佛未曾到来的拐角后,总能回到原处,在威尼斯人是无法迷路的。


我们认为自己选择了这条路,而实际上是那个油灯泛黄寒冷却清晰的夜晚让我选择走进了威尼斯的一条小路。由此开始我们日日重复走过的路,这世界上也定有人日日重复着,走我们所走过的路。







/THE END











✍️



陀螺电影ToroScope 电影与生活


撰文|戴安琪

责编|常温狗

排版|小浣熊



©️ 图片除署名外,均来自网络

合作请联系微信号:chillybus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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