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期读书⑫丨陈平原:借“研究学术”来解决“思想苦闷”
本期“疫期读书”,我们邀请到北京大学中文系陈平原教授撰文,他谈到在这个特殊的开学季自己如何学习远程教学技术,也谈到自己在疫期的读书和写作。他一面参加抗击疫情的书画义拍,一面劝勉学生尽快平静心情,趁此机会多读点书,或借研究学术来解决思想苦闷。
撰文 | 陈平原
陈平原: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曾先后在东京大学、京都大学、哥伦比亚大学、海德堡大学、伦敦大学、哈佛大学等从事研究或教学。著有《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千古文人侠客梦》《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中国散文小说史》《中国大学十讲》《触摸历史与进入五四》《大学何为》等著作三十余种。
2月16日就是原定的开学时间了,可“战疫”的硝烟远未退去。遵照教育部指令,北大教授纷纷学习远程教学技术,我自然也不例外。2月14日下午,中文系预告要召开全系教师视频会议,我笨手笨脚地鼓捣了大半天,好不容易上去了,却接到通知——会议取消了,原因是网络会议平台瘫痪,学校网络中心也无能为力。就这技术水平,真不知道开学后是否真能做到“停课不停学”。
回首刚刚过去的这个寒假,实在百感交集。从没过过如此冷清寂寥的春节——原定的聚会全部取消,师生拜年也都免了,众人坚壁清野,各自在家刷屏或看电视,唯一的共同点是密切关注疫情进展。前期因决策失误,加上信息不透明,谣言满天飞,人心惶惶。经过一个月的苦战,加上走“马”换“蒋”,局势总算稳定下来。
就在此时,《新京报·书评周刊》来约稿,希望我谈谈抗击疫情期间的阅读,这让我有点为难。因为,以下这些提问我都不知如何回答,如“春节期间在读什么书?为什么选择这些书?”以及“春节期间看了什么电影或电视剧?印象最深的是哪一部?”还有“防疫期间,有没有值得推荐给读者的书籍?”之所以这么说,跟我个人的阅读习惯有关:读书是长线规划,不太主张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遇什么危机读什么书。但有一个提问我感兴趣,那就是:“近期是否在写什么作品?此时做这项工作有何特殊感受吗?”
每天关注疫情进展,这变成了生活的重心;此外,既没能冲到抗击疫情前线,又不满足于“我在家,我骄傲,我为祖国省口罩”,面对突然空闲的变化,很想做点什么。有关部门征询意见,我谢绝了——因为一不在现场,二没有数字,三并非专业,只能凭常识谈感想发空论,无力建言献策。唯一的例外,是应国务院参事室内刊《国是咨询》的邀请,撰写了《官员为何不担当》,思考决策失误背后的制度性因素,希望探寻社会治理的经验教训。
经历过SARS以及此前的诸多风浪,明白自己的局限性,很清楚这个时段能做什么,以及该做什么。利用这个空当,我与“三联中读”合作,制作“中国人的精神及命运——品鉴20位现代名家风采”的音频节目。
更重要的是,抓紧时间,撰写了好几篇原本就想写的文章,如《学问之外的教授——〈李炜教授追思集〉序言》(1月14日)、《在边缘处策马扬鞭——关于黄子平的学术姿态》(1月23日)、《自将磨洗认前朝——游侠·私学·人文——〈陈平原手稿集〉序》(1月28日)、《别有洞天的小说史著——〈水浒十讲〉序》(1月31日)、《“风俗”如何“图谱”——关于青木正儿与〈北京风俗图谱〉》(2月10日),以及《〈中国散文小史〉韩文版序》等短文。为什么时局这么紧张,反而需要且能够沉下心来写作?因为这个时候的写作,其实是一种自我纾解的策略。
《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陈平原著
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1月版
在《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2005/2010)第三章“学术与政治”中,我谈及胡适借“研究学术”来“解决思想苦闷”的思路。留学期间,胡适偶然读了《歌德年谱》,深为“歌德之镇静工夫”所慑服,以后多次引述此例说服急于用世的友人:“德国文豪歌德自言,‘每遇政界有大事震动心目,则黾勉致力于一种绝不关系此事之学问以收吾心’。故当拿破仑战氛最恶之时,歌德日从事于研究中国文物。”(《胡适留学日记》第484页,上海:商务印书馆,1947年)胡适用这个例子来说服女友韦莲司以及德国鲁温斯坦亲王等,据说效果很好。可中国国情不同,同一番话却没能让中国学生大受感动并改弦易辙。
1925年8月,胡适在天津写了《爱国运动与求学》,照样引述歌德的例子,告诫学生“在一个扰攘纷乱的时期里跟着人家乱跑乱喊,不能就算是尽了爱国的责任”,而必须“立定脚根,打定主意,救出你自己,努力把你这块材料铸造成个有用的东西”(《爱国运动与求学》,《现代评论》第2卷第39期,1925年)。
在日益高涨的学潮中,胡适的劝告毫无作用,徒然提供了批判的靶子。真正接近歌德这种在政治上不愉快的情形下,选择远离现实的学术工作“以收敛心思”者,不是别人,正是胡适自己。比如,在兵荒马乱中撰写一篇篇研究《水经注》疑案的文章,除了佩服胡适的学问癖之外,还得承认这种研究对其稳定情绪起了很大作用,其心理调整功能不下于学术价值。
胡适(1891-1962)
面对武汉疫情这样的大事,作为正常人,你不可能无动于衷。可我阅读学生的微信群及朋友圈,看到太多激愤、郁闷、惶惑乃至惊恐,又似乎有必要帮他们调整心境。2020年2月1日,我在自家师生的微信群里贴出十七年前的旧文《生于忧患》,并写下这么一段话:
发去十七年前文章,供大家参阅。那时家住西三旗,北大封校但坚持上课,我戴着口罩,乘公交车到学校讲课——按规定,课室前两排不坐人。目前这个谣言满天飞以及半隔离状态,起码还得持续二十天。各位关心国事,但不必整天看/传小道消息,那样会加剧郁闷的。除了力所能及的公益及自保,尽快平静心情,该做什么做什么(比如读书或撰写博士论文)。吸取我们这一代教训,或三月或两年或十年,不断激动、惶恐与埋怨,等到事情过去了,发现自己一事无成。
学生们看了很感动,转到自己办的“论文衡史”公众号,24小时后,点击量过两万,这对于一个专业性很强的公众号来说,是个奇迹。
那篇《生于忧患》,原刊2003年5月6日《北京晨报》,刊出时改题《真正领悟生命的意义》,其中有这么一段:“为了控制疫情,北京市政府已经下令,暂时关闭所有娱乐场所。对于一般民众来说,何妨乘此机会多读点书——读点不太实用的人文方面的书,既养身,又养心。不一定亲历苦难,通过有效的阅读,触摸历史,体会人世的艰难,养成慈悲情怀,以及‘胜不骄败不馁’的平常心,同样十分重要。”
陈平原应邀参加“祈福武汉·心灯长明——抗击疫情名家书画义拍”而写的书法作品
应邀参加“祈福武汉·心灯长明——抗击疫情名家书画义拍”,我写了首题为《庚子春节即景》的小诗:“浓雾蔽三江,大音起四方。风流云散后,天地共明光。”何时“风流云散”,不清楚。据专家称,乐观估计,四月份有可能基本结束。也就是说,起码还有一个月的封闭式生活,才能“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对于我来说,接下来的任务是学习新技术,为因疫情而没能返校或在校但不能聚集的研究生,讲述专题课“中国现代文学文类学”。临老学绣花,困难还是挺大的。
内容编辑 | 徐伟 余雅琴
值班编辑 | 高贵兵
校对 | 危卓
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
往期回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