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期读书⑬丨张柠×张怡微×淡豹:生活远比文学想象复杂
本期“疫期读书”,我们采访了作家张柠、张怡微、淡豹,突如其来的疫情对他们产生了不同程度的影响,但生活还在继续。正是在这样无常的岁月中,才让人明白生活要远比文学想象中的世界复杂。
采写 | 董牧孜、吕婉婷
01
我们对世界的了解,依然非常有限
新京报:这个春节假期,你们是怎么度过的?
张柠:春节没有离开北京,生活跟平时没有太大差别,唯一不同的就是取消了散步,只保留了读书和写作:早起写作,下午和晚上读书。
淡豹:在家也写了,也读了,也译了,大部分时间还是耗在生活上——等物业开张去交电费,抢菜,跋涉去取快递,看新闻,频繁倒垃圾。往往夜里看新闻和求助信息,作息很乱。
张怡微:学校放假比较早,一直都在家。
新京报:疫情期间在读什么书?为什么在这时候会选择这些书?
张柠:大量时间都用于写作,读书时间相对少一些。有空就翻一翻鲁迅,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那个版本,20几本简装单行本小册子,轻便,好拿。主要是读杂文。说到启示那就多了。最大的启示就是:还得读鲁迅,才能懂得毛主席所说的话:“鲁迅是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他不但是伟大的文学家,而且是伟大的思想家和伟大的革命家。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他没有丝毫的奴颜和媚骨。”“鲁迅的方向,就是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
张柠,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代表作有《文化的病症》、《中国当代文学与文化研究》、《再造语言巴别塔》等。曾获第九届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优秀成果奖,广东省第六届鲁迅文艺奖等。
淡豹:在读格非的小说《月落荒寺》。读得很快,废寝忘食,其中年情绪、当代《金瓶梅》似的生活状态、以学院为中心的诸种人物交际离自己很近。我也认可它描绘的人的困境,以及指出希望所在。还有辽京小说《默然记》,电子阅读,都市女性的生活状态很近很真,偶然接触到,也是废寝忘食地看完了。还看了《收获》杂志上班宇的《逍遥游》短篇。以上是偶然在此时看的。
刻意去读的都是重读。重看冯至的《杜甫传》和一些对“三吏、三别”的分析性评论。重看了王咸的短篇《回乡记》,让人难过并且超脱,要先活下去才能活下去,并且人要有信念。
张怡微:在寒假开始的时候重读了《昨日的世界》。后来因为疫情的关系,看了《血疫》《医疗与帝国——从全球史看现代医学的诞生》《艰难时代:亲历美国大萧条》等。阅读主要是为了缓解焦虑,一战至今一百多年了,我们“80后”的成长和生活是相对安逸的,大部分人接受了相对完整的教育。但总体而言,通识意义上的生命与风险教育、道德教育、及传染病防护常识都是不够的。所以,茨威格的警示在这样的时候看起来会特别刺目:“在这种以为能阻止任何厄运侵入自己生活的深刻信念中,包含着一种巨大而又危险的自负。”这种自负不仅是文明文化意义上的,也是知识上的,这非常危险。我们对世界的了
解依然是非常有限的。
张怡微,作家,任教于复旦大学中文系创意写作专业。出版有长篇小说《细民盛宴》、中短篇小说集《樱桃青衣》、学术随笔集《情关西游》等十余部作品。
02
生活远比作家想到的复杂得多
新京报:疫情期间看了什么电影或电视剧?为什么选择这些影片?
张柠:我不看电视,也不看电影。我也不提倡我的学生看电影和电视。只有一种情形下会推荐他们去看一些经典电影,就是从边远地区考来的、没有完成现代审美启蒙的学生,我会推荐他看《死亡诗社》《雨人》《走出非洲》《扎布里斯角》《37度2》等。
淡豹:看了《囧妈》《泰囧》《寄生虫》。“囧”系列只看过《人在囧途》,春节时它的商业运作成为话题,就找来看了两部,《港囧》看了一半,没能看完。《寄生虫》也是话题性地看。另外,想找方方《万箭穿心》的小说及电影来看,还没实现。
张怡微:没有看电影和电视剧,倒是在B站听了一些课程。B站是个自我教育的好地方,可以学外语、可以听课,而且不只是疫情期间,而是每天都可以,随时都可以。
新京报:最近是否有在写作或构思什么作品?在这个特殊时期,做这项工作有何特殊感受?
张柠:大部分时间用于写作。主要做了两件事,完成了一个短篇小说,1.6万字。二是把去年十月份完稿的21万字的长篇小说修改了一遍。写作有自身的逻辑,要尽量避免外界干扰。如果干扰太大,可以暂停一两天。
淡豹:在改一个短篇《你还记得在上州给我变魔术吗》,结束后会收在未来的短篇小说集《父母》中。本来早该交全部稿子了,最近天下大乱,我就伺机再改改。无法平心静气时,就翻译一本《活在写作中——随契诃夫练习民族志写作》,一本半教材半练习册、讲民族志写作的英文著作。
张怡微:本来在写一个去年听来的女性故事,承接原来写过的一个短篇小说《四合如意》的主题。大致是一个在英国打工多年的中国女性,因为受到生活上的冲击,决定回到原来的家庭,身边人都反对她,她反复考量还是回去了。故事的原型是个湖北人,所以放弃了。其实再找一个好故事并不是难事,但生活远比作家能想到的要偶然、复杂得多。在这个特殊时期,只希望疫情早日过去,希望受苦的人能少一些。
新京报:你们对疫情有持续关注吗?是否有做日常的记录和观察?
张柠:在病毒肆虐的特殊时期,首先要感谢以钟南山为代表的专家和以李文亮为代表的医务人员。向他们致敬!我每天早晨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关注疫情变化,然后通过手机APP向学校报告自己的基本情况,把有效的防疫信息发到学生群里。我有亲人在疫情严重的湖北黄冈,所以我每天都在密切追踪疫情变化。我每天都记日记,典型的学者日记,纲要性的,不详细,简单记一两件大事,比如:钟南山医生宣布新型冠状病毒人传人;今日口罩消毒液脱销;昨晚李文亮医生病逝,万民哀悼;某地断路阻止湖北人过境;等等。日记记得比较详细的,有武汉作家方方、武汉诗人小引。
淡豹:关注疫情、网传求助信息、质疑与回应。养成了把新闻报道及时存成PDF的习惯。
张怡微:我自己没有写什么。我们复旦大学2019级创意写作MFA有一个武汉的学生谢诗豪在当志愿者,非常了不起。我们课堂上讲的非虚构课程,远不如他这一个月的所见所感获得的多。我在他上学期的作业里学到一句武汉话“打牛的”,意思是“小混混”,文章里的少年总等着有些什么事发生,故事开头还是致敬《百年孤独》里的话。但他这一次有了自己的语言,“我从小在汉口,在六渡桥的铜像下长大,喝的每一滴水都来自长江,我真的觉得我和这座城市水乳交融。眼下,我想这可能是我这辈子经历的最大的事了。”非常动人。遭受疫情压力的普通人需要有情感宣泄的通道。
新京报:对于这次疫情的暴发和应对,你们认为最需要反思的是什么问题?是否有什么政策建议?
张柠:人民生命安全是第一位的头等大事。尊重科学是战胜疾病的第一要义。信息公开透明是防止疫情蔓延的重要前提。反对形式主义、官僚主义、不作为和乱作为。
张怡微:保护医生,尊重专业人士的意见,调整学术界奖励和晋升机制,对医疗公共卫生制度重新认知,加大教育投入,等等。
淡豹:不说了……闹心啊。
淡豹,自由撰稿人,专栏作家
03
人就是在生活之流中活着的,直到死去
新京报:在防疫期间,你们有没有值得推荐给读者的书?可以是实用类、知识型的,也可以是有助于人们精神安顿的,也可以是娱乐消遣的,请说出你们的推荐理由。
淡豹:长篇小说《繁花》兼有你说的这几种妙处,很适合现在读或重读。《繁花》里有许多种日常生活行进的方式:在菜场,在酒桌,在度假村,在信件中,在异地分隔之中,在对旧梦的怀恋中,在对财富的热情中,在每日不无乐趣的劳役中,在惯常的性与越轨的性中,在友朋厮混中,在传帮带中,在突然袭击的历史事件与折磨中。
在历史中,吃一吃,说一说,闹一闹,忍一忍,寻寻觅觅,人就生活下去。人就是在生活之流中活着的,直到死去。《繁花》的启示之一是,并不存在“无碍行进”的日常生活,哪有那种事。日常生活是不断声响与不断障碍,有时去克服它们,有时克服不了,只是经过它们。在灾难中,无论是天下人的灾难,还是个人灾难中,都得记得是这样的。
不少评论提到《繁花》里独特的无引号直接引语、由长篇对话推进故事情节的方式,以及对话中经常出现的停顿与沉默,某人“不响”。(这几年评论家常会评到双雪涛、班宇等青年作家由大段无引号直接引语推进故事的风格;不知是否受《繁花》影响)什么是不响呢?不仅是不说话,也是无声,是沉默,是想要不被看见、不被问询、不被面对,是想要在时间中为自己偷一点空间,是有时人想把自己变得很小。
在我以前做田野调查的闽南,民间信仰中的各项仪式——佛生日、寿宴、祠堂落成、迁居过厝,都可以叫作“闹热”,闹热就是热闹。哪家老太太的生日宴办得好,只要夸一句,“热闹,人去得很多”,就可以了,这就是操办得很体面的意思。闹热也就是响亮。响亮也就是尊严。可以发出声音,可以有人看见就是尊严。当然,“不响”也意味着沉默,是另一种感情。
张柠:我只能推荐我专业领域的书,比如中外文学名著,特别推荐短篇小说集。我随便列举一些,都是作家的成名作:《都柏林人》(乔伊斯)、《米格尔大街》(奈保尔)、《小城畸人》(安德森)、《红色骑兵军》(巴别尔)、《袖口手记》(布尔加科夫)、《竹林的故事》(废名)、《将军的头》(施蛰存)、《传奇》(张爱玲)。
推荐理由:一是篇幅短小,读完一篇不用很长时间;二是艺术性更高、更浓缩,不像长篇那样会涉及很多的社会历史内容;三都是成名作,一般都是有艺术特色的、凭实力出道的,不会是沽名钓誉徒有其名的破烂货。
张怡微:推荐龙虾教授乔丹·彼得森(Jordan B. Peterson)的一本畅销书《人生十二法则:现代人应对混乱生活的一剂良药》。普通人的生活都是很不容易的,生老病死的问题、家庭关系的问题、钱的问题、工作的问题。经此一疫,对许多原来生活中的困境未必没有转机。所谓“珍惜”,不过是想清楚想要修复的,修复还能修复的,最重要的是,永远不要撒谎。因为只有正常运转的世界才是简单的。
内容编辑 | 徐伟 余雅琴
值班编辑 | 高贵兵
校对 | 刘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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