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 湖南岳阳｜村庄一路盛夏
湖南岳阳方言
一路盛夏
HUNAN
YUEYANG
一
我是在2008年离开故乡的，此后，时常在夏天的梦里见到故乡。
我一个人，静静站在村口那条来来回回走了无数遍的，长长的黄泥巴路上，远远眺望村庄：年夜饭桌上，一碗碗热气腾腾的酥肉丸子；傍晚时分，一缕缕从土屋房顶上冒出的青烟；秋日，一颗颗闪着金灿灿光芒的橙树；一声声遥远空阔的“儿啊！吃饭哒啦！”的回音……这条不断变化更新的村路，挤满往日四季的风物，在记忆中鲜活着、跳跃着、歌唱着，挥之不去。
1998年夏天，雨水多得可怕。村子附近的洞庭湖，洪水涨起来了。附近很多农田和村庄都被淹没。白天，奶奶总要站在村路高坡上，看着不远处汪洋般泛白的洪水猛兽，轻轻叹气，眼泪从黯然的眼眸里，沿着满脸皱纹的鸿沟，缓缓滚落了下来。“老天不给饭吃啊，这洪水什么时候才能退下去呐？”夜间，我和奶奶在屋前禾场上纳凉，看见一辆辆绿卡车从门前狭窄的村路上驶过，奶奶说，那是人民解放军上前线来抗洪抢险了。
这是村里唯一一条路，地势较高，像是一双大手高高稳稳地环抱着这个小村庄。多亏了这条路，我们村摆脱了洪水的“魔爪”，村里的房屋暂且保住了。但村路西面的农田地势较低，全淹了，还没来得及收割的稻谷也全都淹没在洪水之中。“低田水没项，高田水没腰，半熟不熟割稻苗，水中捞摸十去九，镰刀伤人血满手。生稻不成米，熟稻一把无。官说今年不要租。难得稻头一两，留作米儿粥几顿。愿天活民水早退，茫茫不辨东西界，抢得稻米无处晒。”村里刘老爹每日一大早，牵着牛经过我屋前的村路时，嘴里都要叨这个小段子，他去山坡上喂牛。
那段时间，我们一家以喝稀粥度日，田里稻谷指望不上。我们村里的几个孩子，“年少不知愁滋味”，对世事还没有更深的体悟，但对村里这条黄色细线似的泥巴路却莫名的喜欢。放学后，大家喜欢用脚踩着村路上一个又一个的泥水坑，黄泥和雨水在我们脚丫子底下发出“嘻嘻啦啦”的声响。我咧着嘴笑得正欢，屋门口父亲嘴里一串串烟圈儿蹿出来，似乎总也吐不尽。然而，父亲额头上的“川”却更深了。
洪水退后，村支书召集大家，把田里被浸泡过的稻谷尽量收上来一些。烂谷子虽然人不能吃，但喂猪和鸡鸭可用得上。村民们依国家下发的补贴，就着村里后山上的红薯花生，安稳度过一年。这一年，大人在村里那条黄泥巴路上捡烂谷子来来回回的身影，也在我无数个夏梦里逡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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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走黄泥巴路的日子渐渐远了，村路“改头换面”。2000年立夏，家门前这条村路，重新翻修拓宽，由一根黄色细带子，变成了一条粗而黑的宽带子。村子安静地靠在背后的山坡，被这条粗黑的带子，温和而又坚定地包裹着，显得格外宁静祥和。
父亲是村里第一个西瓜种植大户，承包了十亩地用来种西瓜。村支书号召村民要各出奇招，增加农作物收入，不能靠单一的水稻田。于是，村里人纷纷向父亲请教西瓜种植的秘诀。
那几年暑假，屋前那条长长宽宽的村路上，隔三岔五停着几辆吨位很大的货车。到后来，一见到大货车停靠，我就自动自觉去地里帮父亲摘西瓜。村里年轻力壮的男人，都自发排成队，每人一对大箩筐，挑完东家的西瓜，挑西家的。西瓜丰收的日子，村里人的脸上总挂着抹不掉的笑容。绿皮西瓜在壮汉的萝筐里堆得满满的，跟着扁担有节奏地撞击着，闪动着盛夏的光泽。村路像一条绿色传输带，把每一份西瓜的清甜可口，输送到城里人的味蕾中。村庄渐渐热闹起来，屋前这条村路，被奋斗进取的村人越走越宽，越走越远。
2005年仲夏，我准备上高中。我暗暗发誓，3年后一定要离开这个“不起眼”的地方。我要沿屋前这条村路走出去，见见世面，学更多本领，改变命运。那时我认为，对一个志气高远的人来说，他乡才是故乡。
这时村里人也开始陆陆续续远走他乡。大部分去了北上广深打工，赚了钱的，回村盖起大洋楼。还有一部分人，开着小轿车回乡探亲，一副扬眉吐气的样子。其实，让小轿车得以风光开进村的，是门前的泥巴路。赶上“村村通”的政策，泥巴路全修成平整宽大的水泥路。这样，乡邻再也不用穿胶靴串门了。村里人骑单车、摩托也舒爽很多，就连家里地板上的泥土灰尘都少了。乡亲们逢年过节穿新鞋到处拜年，每个人走在水泥路上可开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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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终于，我如愿考上省城一所大学，实现理想，离开家乡。那是2008年的夏天。毕业之后，我南下工作，再没多少时间回村。或许，母亲是年纪大了，总爱和我讲电话。有时一天打好几通，嘘寒问暖的话少，聊起来都是村里的事。“村里的路又拓宽了哦”“村口路边修牌坊了”“村前修了一个大型广场，我以后可以去跳广场舞啦”“咱们村被评为社会主义新农村示范村”，“咱们这里要开荷花乡村农家乐咯”，“今天来了好多游客，村民都分工去帮忙接待游客咧”，“我们村要搞‘路边花’工程”……我或多或少感受到母亲的自豪与喜悦。我没有亲眼目睹村里种种日新月异的发展，却突然明白，故乡之所以是故乡的意义。那是一个，让生长在那里的人、发生在那里的事、传承在那里的物，变得越来越好的地方，是你生命中可以悲欢共鸣的处所。
路，总是人走出来的。村庄唯一的一条路，从泥泞小道，变成康庄大道。在每个夏夜梦中，我又遇见，那些年村路上那些拾掇烂谷子的村民，那些肩挑绿皮西瓜的壮汉，还有，那个曾被故乡水土养育着，踌躇满志，最后走出这条村路，熠熠闪光的自己。
“大家好！祝咱们村庄一路盛夏！”我心里默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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