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漫游,无岸之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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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CHO
回响志 X 在路上
卡瓦菲斯在《伊萨卡岛》中写道:“当你启程前往伊萨卡,愿你的道路漫长﹐充满奇迹﹐充满发现。”独眼巨人、波塞冬海神、腓尼基人的贸易市场,琥珀和黑檀,都是去往伊萨卡途中的意外发现。每一次在路上的经历,都是一次漫游。我们搭乘各色舟楫,涌入生活之海,拥抱诗意的大地。
在各地出差时,我经常沉溺于乏味又鲜活的路途之中,这是最没有功利性的时间分配。置身事外,可以自由的神游于车内和车外,与其说是一个观光客,更像是无根之萍。这样可以敏感地捕捉到地方的转换与场景的变化,并在其中寻找自我的意义——“夫大块载我以形”。
© 摄影:李昊
有一段时间,我频繁往返于北京和河北环京区域。在“非首都功能疏解”的背景下,河北遍地兴起工业园区建设,几乎每个乡镇都规划有一两个工业园,用以承接北京的产业转移。昔日的“环京贫困带”大有升级为“环京产业带”的趋势。
秋冬时节,前往这些园区的路上,一片暮气深沉。车窗外永远是灰蒙蒙的,世间万物皆笼罩着一层莫兰迪色,这并非精致,而是模糊与沉郁。公路上,不断有大卡车呼啸而过,扬起久久不能散去的尘土。藤本植物缠绕在公路旁的栏杆上,茎叶都已干枯,上面堆着厚厚的一层灰,看起来像是一具具从沙漠中挖出的木乃伊。
河北环京公路风景 © 摄影:李昊
高大的乔木、路标路牌和广告牌交替出现道路两侧。从它们的空隙之中,可以间断地看到一望无际的原野。华北平原漫无边际的平铺开来,时不时出现若干小树丛。原野也因此有些像稀树高草的“萨瓦那”。远处的烟囱不紧不慢的吐着烟。近处经常能看到路边的羊群,它们身上披着一层灰色,很难分辨其原本的样貌。
密集点缀在无边的原野之中的,是村庄、集镇、饲养场和产业园区——其中不少只是圈地,没有工厂入驻。在靠近城市的地方,地产项目纷纷从大地上冒出来。有原样复制的欧式别墅小镇“普罗旺斯”、“托斯卡纳”,往往冠有“庄园”、“豪苑”的名称。不过它们的广告语倒也亲民:“北京居民的第二家园”、“圆普通人一个别墅的梦想”。更多见的是高密度的楼盘。高耸的百米板楼,整齐划一地撑起一片高原,欲与天试比高。
正在建设的雄安新区 © 新华社
燕郊密密麻麻楼盘与早晚高峰跨城通勤 © 视觉中国
我们搭乘的这辆依维柯里,车载DVD总是循环播放着一张老碟子,里面都是九十年代港台金曲。坐这辆车多了,我都能背下来歌曲的顺序:《一生何求》后面是《有多少爱可以重来》,然后是张惠妹的《我可以抱你吗》。MV片头都用繁体字标着“仅限台澎金马播放”的字样,诉说着它们的来历。
这几首歌播放完后是两岸三地歌曲的拼盘,而MV画风大变,成了90年代大陆卡拉OK的风格:泳装美女、椰树沙滩。面无表情的模特的写真剧情,完全游离于歌词之外,与《青青河边草》和《掌声响起来》这样歌曲形成强烈反差。
听着这些歌曲,看着这些画面,慢慢的就会在在车里昏昏欲睡。每当这个时候,就会听到来自河北的司机老傅的唠叨。他总是絮絮叨叨地感叹自己的心酸往事,调侃北京孩子们在他眼里“过于幸福”的生活。类似的表述伴随着一路的旅程。
公路电影,从某种程度上代表了人们对于自由的向往
我时常会联想到何伟的《寻路中国》,会觉得他真的很会选取观察这个国度的地点。汽车从北京开出,两个小时后,就会看到不一样的中国故事。
每次下午返京,车从西五环进入市区,依次看到首钢的大烟囱、冬奥会的滑雪赛道、香山和琉璃塔,天上挂着一角冷冷的月亮。等到快到北五环的时候,总是会在被堵得水泄不通,红色的车尾灯排成一条望不到头的队伍。北方的夜晚来得早,天与地暗淡下来,悄无声息。周遭黑郁如铁,像洪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漫灌进车厢,让人感到窒息。烦躁异常,又动弹不得,只能默默等待。
北京首钢工业园
在从成都去川西的时候,看着窗外交替出现的油菜花田、林盘,以及远处的连绵的川西群山。
农田中频繁出现的是柑橘树。柑橘都被绑上了白色的袋子,远看像棉花一样,好似我在新疆和中亚见到的漫山遍野的棉田。山水林田形成和谐统一的画卷,在面前渐次铺开,与偶尔出现城市高层建筑,形成强烈的对比,惊魂动魄、触目惊心。
当时我手上拿着一本段义孚的《恋地情节》。看着窗外,书中提到的蓬莱和瀛洲仙境、阿巴拉起亚的山谷和河流、尤洛克印第安人的宇宙结构、美索不达米亚的通灵塔诸多念头,一一闪现在我脑海,像卷轴一样缓缓摊开,和眼前的景观叠合在一起。
人类的旅行,蕴含着无数对大地的情感,对空间的想象。路上的车辙,就像是画笔。留下的痕迹,层层叠叠,共同形成人类写给大地的情书。
© 摄影:李昊
新疆是最能让人产生在路上的感觉的地方。第一次去,印象最深的便是无边无际的的空旷,仿佛置身于巨大的容器中,不由自主的意识到自我的渺小。当时我想起一位德军将领写的二战回忆录,说德国部队进入苏联境内后的,没有被战场的炮火所吓倒,却被无边无垠的田野所震撼得不轻。我能理解那种感受,那是一种永远在路上的沉浸感。
曾经在新疆参加了一个一日游旅行团。早上6点出发,接近半夜返回。去景区的旅途,单程就要8个小时,起点在某个市,终点依然还在某个市。在高铁、高速和廉航的冲击下,这里的土地,依然用巨大的尺度,挑战着交通技术的进步。但在这里的旅途却并不让人觉得乏味,在车上的时候,我的眼睛是全部留给窗外的。这里的大山大河,冰川原野,是少有的能将大气磅礴和美艳动人结合在一起的,总是让人惊艳不已。
图1、2:© 摄影:李昊
图3:© 星球研究所 / 摄影:飞翔
印象最深的一幕,是在阿克苏。出了机场,打车上迎宾路。北京时间晚上十一点,这里才刚刚夕阳西下,城市开始慢慢地融化在夜幕之中。窗外的景观被三等分,仿佛艺术电影的画面:下面是城市黑色的剪影。平房淹没在黑幕之中,高耸的水塔和胡杨树勾勒出天与地的边界。中间是夕阳和云朵,弥漫着柔和温暖的橘黄色。上面笼罩着厚重的乌云,散发出淡紫的色调。眼前的景象展现出柔美的诗意,让人深切地感受到城市与自然的不能分割。
纯粹的出行,是对于疲惫的现实生活的片刻抽离。然而,无数次的出发,让人能够行遍世界,但最终依然还是逃不出自己内心的边界。正如搭乘火车穿过隧道时,车窗外的景象忽明忽暗,一瞬间你能清晰的看到自己的镜像,但它迅速的又与周遭景色融为一体。
新疆博乐文化路环岛 © R-land北京源树景观规划设计事务所
曾经有一个每周往返京沪的“空中飞人”告诉我,每天最早一班从北京到上海的航班,因为不会晚点,所以是许多企业高管的首选。根据他的描述,搭乘这个航班的白领女精英们,早上会早早起床,然后在前往机场的出租车上,抓紧时间补妆,然后在笔记本电脑上争分夺秒的编辑双语的PPT。
我忽然想象出这样的场景:拂晓时分,在前往机场的路上,金卡女白领在车里画着精致的妆容。而在快速路的桥下,是范雨素们的皮村。打工者们同样早早起床准备工作,其中有人在文学中寻找艰辛生活的慰藉。
Tippet Rise Art Center坐落于美国蒙大纳州黄石公园,从公路上望去,这一独特的景观环境将成为全新的户外艺术及音乐表演胜地。© gooood谷德设计网
这样的画面,为大地的漫游赋予了更为立体的意味,像是海洋的分层。海面上风平浪静,水下的深处则波涛汹涌。每个在路上的人,都像是驾驶着无岸之舟的奥德修斯,一边怀着对家园的渴望,一边与魔幻莫测海洋搏斗。
在惊涛骇浪的拍打之下,人们随时可能会坠入海洋深处。那里有漩涡、暗流、海沟与深渊。有无穷无尽的黑暗、幽闭的恐惧和偶尔的光亮。我们会在其中遇到平日里见不到的奇幻景致,会获得难以想象的喜悦和荣誉、痛苦和伤痕。置身其中,每个人都按照不同的方式在飘荡,命运总会让一些人擦肩而过,又让一些人彼此相连。
每个在路上的人,都在现实世界与精神家园的双重寻找中前行 © 摄影:Michael Sidofsky / Tyler Clark
©编辑部的话
人们普遍更重视出发与到达,但路程在某种意义上更为重要。起点和结果意味着确定性与安全感,也因此充斥着焦虑。而路途,则充满着不确定感,为逃离稳定又庸常生活提供了的可能的出口。旅途是肉体在不同空间中穿行的体验,我们借此触摸大地的纹理。通过在路上景观的观察和文字的记录,在记忆中创造一个又一个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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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约撰文 | 李昊
平面设计 | 王津 排版 | 辰一
图片 | 李昊、 GOOOOD、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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