梭罗:诗意栖居的本质是诚实面对自己
ECHO
洞见 X 梭罗
“我的房子是在一个小山的山腰,恰恰在一个较大的森林的边缘,在一个苍松和山核桃的小林子的中央……在我前面的院子里,生长着草莓、黑莓,还有长生草、狗尾草、黄花紫苑、矮橡树和野樱桃树、越橘和落花生。”
说起诗意栖居,人们总会想起梭罗和他在瓦尔登湖边上的小木屋。但是许多人头脑中只有一个朦胧的印象,并不深入探究梭罗当年为何步入丛林,甚至有人觉得他故作姿态。其实,梭罗的所作所为只出于一种想法——诚实地面对自己、面对自然,诗意就会从生命的泉底涌出。
梭罗和他的小木屋
世上有这样一种人,他们在生前仿佛养活自己都很困难,但是在死了之后可以养活无数世人,不仅养活他们的身体,而且养活他们的精神。梭罗就是其中一个。
梭罗出版第一本书《河上一周》时,与出版社签署了一份“不平等条约”:所有出版发行成本由作者承担;只有市场销售达到一定数量,作者才能抽取版税。结果梭罗被市场狠狠教育了一番。首引一千册,三年后他手里还剩七百八十九册。所以梭罗不无苦涩地说,他的书架上有一千本书,其中一多半是自己写的。
《瓦尔登湖》的销量也不乐观。直到梭罗去世,首印的两千册都没卖完。此外,梭罗在世的时候,还经常遭受“厌世”“伪善”“自恋”之类的指责。
左图为瓦尔登湖初版封面
几乎按照任何一种世俗标准,梭罗在活着的时候都不是一位成功人士。但是如今,经常与“瓦尔登湖”捆绑在一起的“梭罗”,早已是一个响当当的历史名人。“梭罗学”是世界范围内的一门显学,研究者跨越文学、博物学、生态学诸多领域,论文、论著层出不穷。
然而盛名之下的“梭罗”,在很大程度上已经沦为人们对世俗生活表达愤懑时一个轻便的符号。听过“梭罗”这个名字的如过江之鲫,认真读过《瓦尔登湖》的便要减去一大半,而真正愿意按梭罗的办法生活的,只能说寥若晨星。
死后成名之后的梭罗,和生前一样寂寞。要理解梭罗,务必回答一个核心问题——梭罗为什么要跟大家不一样?
奔着“洗涤心灵”来的现代读者,一翻开《瓦尔登湖》就会挨一冷枪。一上来就是“经济篇”,而且篇幅惊人,竟占了全书的四分之一。
没听说过哪位隐士会跟人们算柴米油盐的账。隐士不应该琴棋书画、笑傲江湖的吗?遗憾的是,梭罗虽然颇为推崇老庄思想,但他绝非东方意义上的隐士。他是一个精于计算的现代人,把账算得门清。但他算账的目的,与大多数现代人大相径庭。
简单来说,大多数现代人算账是为了尽量多挣钱,而梭罗算账是为了尽量少挣钱。
Marra Marra小屋 © Leopold Banchini
看到康科德的居民“仿佛都在赎罪一样,从事着成千种的惊人苦役”,梭罗为他们感到不幸与悲哀,同时也感到不解,认为人生有别的出路。
“人可是在一个大错底下劳动的啊。”这个“大错”就是我们熟悉的“理性经济人”假设,认为人的一生应该用尽量多的时间用来劳动,把劳动的果实尽量多地转化成财富,再把财富用来积累或者再投资。梭罗发现这种人生观里有一个漏洞,那就是普通人的劳动“一到市场上,总是跌价”。
供给多了,需求不变,价格下降,不管现代经济学有没有被发明出来,这都是肉眼可以观察到的常识。但大多数人即便不满,也会继续参与这个游戏。梭罗却决定纠正它,通过有限度的退出游戏,来抵抗游戏规则的不公平。
梭罗并不厌恶劳动,他在湖边木屋旁如何种豆除草,写出来一样妙趣横生。他只是反对将全部的精力用来劳动,将全部的劳动用来交换。何况,他的写作也是一种劳动。与世人不同的是,梭罗像重视劳动一样重视闲暇。
荒野花园 ,取“让植物可以自然或随意生长”之意。本着对景观生命周期完整的认识和探索,在时间的维度中真实记录花园里的一岁一枯荣。 © 景观设计:Z’scape致舍景观
梭罗不是故意要唱反调,而是经过耐心的观察与亲身的实践,得出了一个反常识的结论:“懒惰是最诱惑人的事业,它的产量也是最丰富的。我这样偷闲地过了许多个上午。我宁愿把一日之计在于晨的最宝贵的光阴这样虚掷……”
照梭罗的估算,一年只需劳作六周,就可以养活自己。其他时间则应该用来安享闲暇,追求更高的精神目标。“多余的财富只能够买多余的东西,人的灵魂必需的东西,是不需要花钱买的。”
一般人肯定会觉得梭罗的财富观太短视了。首先他只考虑养活自己,其次万一有个天灾人祸,需要资金应急怎么办?大部分人都是为了尽家庭责任,和“将来以防万一”,而陷入无休止的劳作,并认为这是唯一可行的人生之路。
可是有没有想过,所谓不得已的责任和“以防万一”,是不是也应该有个必要的限度?我们追逐财富的心情,是不是除了不得已,还有虚荣、攀比以及纯粹惯性的成分?
梭罗存在的价值,就在于提醒我们,要像重视财产一样重视生命,生命也是由有限的时间与精力构成的,可以积累、花费、使用、挥霍和储存。闲暇也是有价的,此外,生命中的许多美好事物无法用金钱购买,比如在丛林中漫步。
从某种意义上讲,越是经济地位低下的人,越要学会享受闲暇,因为人只有通过经营内心,才能感受到生命的神性。
露易丝·格丽克在诗中说:
神怎么能发现你,
如果你从不在一个地方足够长久,
从不在他给你的那个家里?
荒野住宅,美国 ©DUST
在梭罗的年代,当地人普遍相信一个传说:瓦尔登湖是没有底的,一直通往地球的另外一面。
人们不去探查湖底,就轻信传说,梭罗觉得这“奇怪极了”。所以他要将瓦尔登湖的湖底“给予恢复”。
一八六四年初,梭罗带着罗盘、铰链和测水深的铅锤,在瓦尔登湖融冰之前就开始了工作。他本来就是一个出色的土地测量员。毫不意外,瓦尔登湖是有底的。经测量,瓦尔登湖最深的地方一百零二英尺。
梭罗对待人生的态度,就像他对待瓦尔登湖一样,绝不盲目遵从通例与传说,而是要自己亲自上手去测量。
梭罗不是第一个发现闲暇的价值的人。古希腊人将所有劳动交给奴隶,把节约下来的时间用来祭祀、辩论、思考哲学、娱乐、体育等等。古希腊文明的辉煌大厦之下,流淌着奴隶的血和泪。梭罗生活的年代,美国的奴隶制还没废除,但梭罗是个坚定的废奴主义者。梭罗虽然主张充分发掘闲暇的价值,但他是一个身体力行支持人人平等的现代人。
上图:1908年人们用石块标记出梭罗小木屋旧址
下图:瓦尔登湖畔的梭罗像及复原的小木屋
梭罗在湖边木屋为期两年的生活实验,就是一场广为张扬的“测量活动”。他一边担当“大自然的勘察员”,记录下鸟兽的习性、湖水的颜色;更重要的是,他把自己的肉体凡胎投入大自然这个“试管”里,想要知道一个现代人在物质条件极度有限的条件下,可以在人生的矿藏中开采出怎样的宝物。
梭罗最终证明的定理是:“只有在荒野中才能保护这个世界”。160年过去了,这个定理非但没有过时,反而更显迫切。
梭罗的康科德邻人们,“日复一日,生活在平静的绝望之中”。今天的人们,物质条件远好于当时的普通人,但幸福感却未必有所提高,而是日复一日,生活在躁动的绝望之中。
后世的许多批评完全是不成立的,比如说他故作姿态。梭罗从没想要退回原始社会,也没想要离群索居,事实上他在林中生活的两年,每天的日程很满,除了在林间漫步,也接待朋友,去附近的村子听听闲话。梭罗反对别人机械地模仿他。
梭罗想要告诉我们的只是,约定俗成的生活方式,并不一定是最理性的。真正理性的人,不能把生命简化成一架吞吐物质、累积财富的机器。
我们如果要学习梭罗,不是径直去森林里搭个木屋,而是要学习他的诚实与勇敢。直到今日,敢于和众人不一样依然是极度稀缺的品质。
荒野是一种精神。
当文明发展过度,或者误入歧途,就会成为生命的负累。而这个时候,荒野就是珍贵的解药。正如生态哲学家罗尔斯顿所说,“荒野是一个活的博物馆,展示着我们的生命之根。”
“在野草中画出一个圆” 行为艺术,两个躺在地上的人围绕着中间的人旋转,而在这旋转过程中,杂草被压倒呈现出一个可被观察到的圆。© Chaosteria
©编辑部的话
每个时代、每个社会、每个人,要想抵达生命最丰满的状态,并无一条固定的公式可循。但是与其盲从外部标准,不如建立内部标准。
梭罗说,“你谓为荒芜贫瘠的一切在我眼中却是简约跟质朴,如若上帝小试身手,亦非对我残酷不公。”世人的惶惶,多是由于不敢相信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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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西坡
平面设计 | 王津 排版 | 辰一
图片来源 | unsplash、谷德设计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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