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觉,真实世界的最后密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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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手之间有着无穷乐趣……事物的感觉、纹理、外观,粗糙如球果、树皮的物体,光滑如秸秆、羽毛以及被水打磨的鹅卵石的东西,蛛丝般的轻度挑逗……青苔的瘙痒感,阳光的温度,冰雹的刺痛,水流翻滚时的一记撞击,还有风的流动:无论是我能够主动触碰的,还是只能任由它们抚摸我的,都会在手上留下和眼中同等重要的印记。”
——《活山》
ECHO
新观察X触觉
我女儿最近发现了一个“宝贝”——家里废置的肥皂盒。小孩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看着她爱不释手的样子,我有些诧异,这个“宝贝”好像不太符合她的一贯口味。她平时喜欢的都是金光闪闪、色彩鲜艳的东西,而这个肥皂盒是白色的,模样平常。但是她拿着新“宝贝”,反复跟我宣传它有多好,我终于忍不住接过手,瞬间就理解了。
肥皂盒摸着很舒服,清凉滑润。原来是女儿的小手发现了眼睛看不见的东西。我也突然惊觉,在这个视觉统治的时代,触觉正在遭到遗忘。
日常生活中,我们唯一长时间用心触摸的物件,似乎只剩下了手机。而我们对手机的触摸,又是多么薄情,手指点亮屏幕之后便退居“幕”后,眼睛独掌大权,直到眼睛“吃完”或厌倦了这一屏,下一个触摸动作才会发生。
手机是一个中介,一个窗口,目的是通往里边那个无限宽广、跳动不息的世界,我们的原则是非必要不触摸。假如有一天用眼睛划屏的功能被发明出来,我们的手便会沦为纯粹的手机支架。我们还会打字,不停地打字,但这是更加功利、短促的触摸,而且人们正在使用语音输入,正在畅想梦幻般的脑电波打字技术。
人类是如此渴望抛弃触觉,“无接触”早已成为高科技、先进的代名词。我仿佛听见双手在叹息,难道人类文明的大厦不是靠手建起来的吗?从钻木取火到瓦特改进蒸汽机,人类与自己的工具之间最牢固的纽带一直都是手。
从出生之日起,人们就本能地通过触摸来认知世界。
《庄子》庖丁解牛的故事,讲的是人与工具与劳动融合为一个神圣整体的体验,庖丁说自己“以神遇而不以目视”,但要抵达这种“进乎技矣”的“道”,显然离不开触觉的灵妙发挥,“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
20世纪的德国哲学家曾提出“上手”的概念,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两千年前的庖丁。海德格尔拿锤子举例,说人们对待锤子有两种态度,一种是观看,一种是使用。如果是观看,你可以清楚地知道锤子的颜色、形状、质地,但锤子无法真正成为锤子。只有把锤子拿起来,用它去干活,锤子才能真正成其所是。
《寿司之神》
手掌握着食物的温度与力度
每次看到科技新闻里关于自动驾驶的内容,看着那些没有方向盘的未来汽车的概念图,我都不会觉得兴奋,而是觉得怅然若失。我想我现在可以描述这种失落感了。
假如一辆汽车没有方向盘,那么它就不再是我的工具,它与我的关系将发生致命的颠覆。反对者说,你可以用语音操控汽车啊。然而用手握着方向盘来开车,跟用语音开车,有着根本性的不同。手握方向盘,汽车是我身体的延伸,通过触觉,它和我连接在一起。听觉和视觉无法扮演这样的纽带功能。
设想我用语音来开车,即便汽车可以准确、快速地识别并执行我嘴巴发出的每一道指令,那么直接负责开车也不是我,而是车载电脑。准确地说,开车这个动作的真正主体,是在背后开发软件的汽车公司。而我,这个名义上的主人,实际则沦为一名与驾驶行为无关的乘客。
如果把驾驶的含义简化为从某地到某地的移动,那么自动驾驶并不会改变什么,可能还会完成得更好。但是自动驾驶最不可计量、无可挽回的代价,是触觉的离场。人与汽车一个多世纪以来建立的精神联系,将烟消云散。
捷克艺术家Milan Grygar尝试通过声音和触觉进行绘画创作,他通过手与绘画材料的直接触碰,将木头与纸张之间摩擦出的声音记录下来,将身体介入到媒介,行为、物质、声音和痕迹共同构成了作品的整体性。
我想,人们会怀念触觉的。
与其他感觉相比,触觉的短处看起来特别明显。视觉与听觉,都可以跨越距离,包括时间的距离和空间的距离。但是我们无法拥抱千里之外的人,也无法将一场爱抚保存下来供将来回味。触觉只能在此时此地发生,触觉告诉我们的事情,我们只能诉诸极不牢靠的记忆。
但是触觉的这种“局限性”,恰恰是它最宝贵与最不可替代之处。因为触觉的直接性、私密性,或许也因为它的暧昧性,我们会把由触觉产生的记忆和情感,编译进“自我”这个程序的核心。这个过程是从我们出生便自动开始的,也就是我们产生长期记忆之前。与触觉密切相关的那部分自我,是水面下的冰山。我们终生寻觅的,是我们不知道自己失去的东西。
造物之美,往往来自于时间打磨下日常的手泽 © 壹集
亚里士多德早已洞察触觉的秘密,他说,“离开触觉,人们所生活的世界就会是模糊和麻木的”。传播学者约翰·杜翰姆·彼得斯则认为:“如果没有触觉,任何真正的社会都不可能存续。”
在艺术中,触觉是一条隐形而无处不在的线索。米开朗基罗那幅著名的《创造亚当》,上帝与亚当相互靠近的两根手指,揭示了触觉的神秘起源。
米开朗基罗《创世纪》之《创造亚当》
上帝将手伸向亚当, 神性与人性巧妙连接,智慧开启。
电影《教父》那个著名的开头,令人回味无穷。其中最具神韵的,是两场触摸戏。
守法公民包纳萨拉,在教父女儿举办婚宴的时候,请求教父为他主持公道。在聆听和回答的过程中,教父一直在抚摸他怀里的小猫。直到包纳萨拉不懂事,提出“我要付你多少钱”,教父生气地站起来,撸猫片段结束。经过一番训话,包纳萨拉终于懂得了规矩,请求做教父的“朋友”,并喊出“教父”。教父适时地伸出手,包纳萨拉亲吻教父的手,作为臣服的礼仪。最后,教父拍拍包纳萨拉的肩膀,答应了他的请求。
通过抚摸、吻手礼、拍肩膀,教父确认自己与保护对象之间的关系。这些动作是优雅温情的,却明白无误地显示了强弱之间的对比。
任何社会的维系,有赖于礼仪,而身体不在场的礼仪,是不可想象的。因此,触觉在网络社会中的缺位,意味着这是一个先天不足的社会。这或许也能解释,我们为什么会越点击越空虚。
在不远的将来,现实与虚拟之间的界限将越来越模糊。但古老的触觉,会是现实世界最后的密钥。我们的身体,有限而脆弱的身体,是我们对抗无限性诱惑的终极堡垒。
触觉摄影代表人物Edward Weston在他的作品中,将风景以身体感官的形式表现出来,他希望一切感知最终都回归真实生活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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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约撰文| 西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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