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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泼德,一辈子走不出一座山

ECHO 回响之外
2024-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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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CHO

回响书房



英国女作家娜恩·谢泼德并不属于熠熠生辉的大文学家,甚至在百度上都没有专门的词条,但是她的一本小书《活山》却成为了我的挚爱之书。如果说从书架上找一本书带出门长途旅行,我会毫不犹豫拿下这本被太阳晒到渐趋发黄、封面已然损旧的书。


从1893年出生,到1981年去世,在漫长的一生中,谢泼德的活动范围大都局限于家乡阿伯丁附近。虽然去过挪威、法国、意大利、希腊、南非等很多地方,但是她生活的地方只有迪赛德北部的西卡尔茨村,她花费数百个日子在距离村庄几英里的凯恩戈姆山探索,一遍又一遍,无论是晨昏、白昼或是夜晚,无论是独行还是结伴,她一直在山里进进出出。





《活山》是谢泼德从一生无数次登山经历中汲取灵感,于二战末期创作而成的一本散文集。但是,40年的时间里,这本草稿都未得以出版,直到1977年阿伯丁大学将其静悄悄付印,其“自然写作”的风格逐渐吸引读者。



娜恩·谢泼德 Nan Shepherd






“桦木只有在雨天才能释放出气味,这种香醇的味道就像陈酿白兰地一样浓郁,在潮湿而温暖的日子里,教人醺醺然沉醉其中。”


“河水清澈的程度难以言表。照在裸露的桦树上被大雨洗过的仲春阳光,光泽或许可以与其相比。但这种表述未免过于浮华,河水只是简简单单地清亮着,带着天然的透明澄澈。它们的特质和圆润、静默一样均源于自然,却很难以绝对状态出现:一旦被发现,免不了让人为之惊叹。”


在凯恩戈姆山里,谢泼德从最开始登顶的乐趣,到后来学会了漫无目的地游荡,只是纯粹想跟山待在一起,她对山的理解并不广博,却足够深刻。谢泼德用所有的文字在说明一个体悟:人哪怕只是想完全了解一个领域或一片土地,也需要耗费一生的时间。



位于苏格兰高地中部的凯恩戈姆山国家公园是英国最大的国家公园,也是最大的自然森林所在地。



罗伯特·麦克法伦在序言里写道,应该将《活山》在最广阔意义上理解为一部地方性作品。藉由“地方”看到整个世界,在这种普世性的意义中,我们通过不断观察眼前事物来获得新知。


似乎所有对“地方”有着深刻认知的人,都从中收获了巨大的“益处”。普利兹克获奖建筑事务所RCR的三位建筑师在家乡成长读书,毕业之后没有选择往大城市发展,而是回到了家乡小镇。他们深入研究地方的历史,通过考古学、图形文件和书籍资料,了解其根源,揭开被掩盖的面纱。


人类学家段义孚有一个词“恋地情结”来表达人与地方之间的关系,在另一本著作《空间与地方》中他提到,“地方不只是城市和街区,地方也可以是壁炉、最喜欢的扶手椅”。当空间、地方作用于人的感知时,那种蕴藏在内部的力量便逐渐显露出来,在生活的细微处也一样能感受到广阔性。



英国摄影师Andy Lee眼中的不同的山。身处巨大的山林中,需要激活另一种看待世界的方式。



从谢泼德的文字里,我能感受她在反复进入同一个地方后,所挖掘到的“原生力”。她以她的眼睛,带着我们透过表面朝世界之下窥探,不断地“深入……内部”,从而探寻到深刻的内在与隐秘。


这种“原生力”让谢泼德在外在图景与内在世界之间不断来往。她充满禅意地描述为一座山“自有其内里”,在观看了很久之后,她意识到自己之前从未真正看见过它们。


罗伯特·麦克法伦在阅读这本书之前,也早就知道凯恩戈姆山脉,但是直到读完才意识到谢泼德教会他如何看见这座山脉,而不只是看。



艺术家理查德·朗,是大地艺术开山者及英国观念艺术先驱,“行走”是他个人创作的核心,运用随处可见的自然材料,在环境中留下简洁的几何形状的痕迹。






在阅读谢泼德的时候,我不止一次想到倪瓒和莫兰迪,之所以会将他们三人联系在一起,是我意识到,他们都是从微观出发,建立了一个宏大的内在宇宙。


在中国绘画史上,倪瓒的山水画程式化倾向明显,1354年的《松林亭子图》轴中的亭子已具晚年面目,到1360年亭子形式开始固定,空亭也成为倪瓒画面中最重要的存在。


在秋风萧瑟的江边,近处是土坡窠石,几棵稀松的树木旁,一个无人的亭子,空寂而立。河岸另一边,远山渐次模糊。天上无云,地面无物,水面寂寥,一切的事件、时间都被抽去,万物定格于此,还天地一片澄清。观者就这样与开阔的江、荒凉的天、孤寂的亭展开了对话。


实际上,倪瓒的画也经历过转变,从早期人在亭中,到后来的空亭和无人之境,将饮茶、会友、赏景等生活的记述转化成与宇宙的对话,直面天地去思考人面临的存在问题。“惟有亭中无一物,坐观天地得景全”,体现了以空纳有、有无相生的哲学思想。



《松林亭子图》 明 倪瓒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莫兰迪晚于倪瓒500多年,生于意大利博洛尼亚,终生几乎没有离开过家乡,仅有一次出国是去苏黎世参观塞尚的画展。莫兰迪一直过着淡泊名利的生活,在位于波罗纳的工作室里专注于绘画,他最知名的画作便是以杯盘瓶罐为主角的普通生活场景。


瑞士作家菲利普·雅各泰从莫兰迪的画中读到了一种巨大的寂静,那些寥寥极简的物品虽然只是平常之物,却永远保持着物之为物的纯粹形式。


莫兰迪只是专注于此,色彩的狂欢在他那里是虚妄的,他要表达的光是不耀眼的、不闪烁的、不刺穿他物的,有着微妙的灰色、玫瑰色,像是蒙着一层神秘的面纱,安静地让人惊奇。看起来如此日常的物品,却又有着遥不可及的距离。


“仿佛绘画变成了一种茶道,不过乃是眼目的茶道——将感官的叶片浸入超然之水的一种艺术……”


在莫兰迪的画作中,几近空无的天地、几乎抽离的时间、庄严与肃穆的气氛,与我在倪瓒画作中读到的竟有异曲同工之处。那么几朵花、一点点风景、一些普通的瓶罐,有限形式里那无限的宇宙逐渐显露出来。



乔治· 莫兰迪的画室与作品。西方评论界认为,莫兰迪的画关注的是一些细小的物品,反映的却是整个宇宙的状态。



谢泼德在持续的行走中,也用文字呈现出了一个复杂而真实的世界,全书中观看视角不断变化:鹿群奔跑的动作与大地紧密相连;大山不仅与岩石有关,也有自己的空气,潺潺的流水声也是大山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从水的流动中,谢泼德读懂万物的奥秘皆隐于运动,流水凝结成冰又是山里另一个迷;鸟兽在冬日的雪地留下的足迹会让人有陪伴的感觉,每一条结冰的河流里同时经历着冰霜凝结、流水奔涌这两种力,有时候风又会让其变得更加复杂。


读者的视野不断跳跃,世间万物就这样彼此交织相互关联,它不是一个可以切片的面包。眼前的一切如此不确定,对未知的了解永无止境,我们必须接受无法获取全部知识的现实。



在凯恩戈姆的河流里垂钓






“感官必须活跃起来。对耳朵来说,这里能够听到的最重要的声音便是沉默;尽全力去聆听沉默,就会发现真正的沉默有多罕见。无论何时,总是有什么东西在移动。当空气几乎静止时,还有流水的声响;虽说走在高原上的不少地方,人都在河道以上,流水声在这儿依然几乎无法忽视。尽管如此,时不时还是会有一个钟头的时间,天地间的静默几乎达到了极致,教人听着听着便消失在时间之外。”


这是一段谢泼德对于听觉的描写。在大山里,人观看世界的方式就是通过自己的身体,身体也在思考,漫步是她将大脑与身体解绑最好的方式。



英国摄影师Jo Stephen的摄影作品也大多聚焦于家周围15英里的范围内,受到印象派和抽象表现主义的影响,她的镜头下的大自然呈现出另一种梦幻而迷人的姿态。



在谢泼德写作《活山》的30多年前,现象学逐渐成为西方流行的一种哲学思潮。德国哲学家胡塞尔有感于科学理性主义的发展导致生活的丰富性被遮蔽,他提出了“现象学”这一哲学理论,要求返回到现象和实体的世界。


后来梅洛-庞蒂将现象学持续发展,并提出“知觉现象学”,倡导以身体作为感知的通道,认为我们对世界的知觉是根植于我们的身体体验的,身体是我们存在于世界中的主要方式。


人的身体肌肉发达、灵活、动觉触觉敏锐,能够迅速捕捉存在之物的特征,并作用于自身采取一定的反馈,通过观看、倾听以及锻造,形成对于事物的综合认识。



日本摄影师Yuga Kurita,多年来几乎只以富士山为景拍摄摄影作品。在Yuga镜头下的富士山,涵盖了春夏秋冬、阴晴雨雪、白天黑夜各种样子,同一座山,却被他赋予了完全不同的情绪和感情。



早在70多年前,谢泼德就在《活山》里充分展示了身体对于世界的触摸、品尝、嗅探和倾听,在身体知觉极致的体验中,人对于自身存在的确认,既指向辽阔的世界,又指向内在无限的自我。


谢泼德的写作具有着深刻的当代性,当我们生活在城市中,与自然的距离逐渐拉远,当忙碌的生活节奏不断挤压身体的感知空间,我们对于所处场所的纹理、声响、气味、尺度、氛围几乎难以捕捉,真实的生活就难以作用于个体独特的经验之中。


诗人保罗·艾吕雅说:“有另一个世界,但它就在这个世界中。”


眼睛的观看具有着欺骗性,只有当身体不断探索世界的边界,才能重新认识其延展性和广阔性。当主观与客观、自我与他者、内部与外部成为一个完整物时,我们被唤醒,从而意识到人与事物间必然存在的渗透。


当我们的身体召唤着感知时,生命连接着生命,像鸟儿与鸟儿鸣唱,一棵树与另一棵树依偎,一阵风追逐另一阵风,相互倾听、认识,不断与万物相遇。



华盛顿州,1991 摄影上田義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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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子溪

平面设计 | 俊儿 

排版 | 申强

监制 | 子溪

新媒体运营 | JE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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