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校园性欺凌，未成年作恶被严重忽视了
作者 | 邢初
山西大同一小学内霸凌事件，官方处理结果已尘埃落定，但这一恶性事件所反映出来的未成年同性之间的性欺凌、惩处方式，却仍不够充分。
9月27日，大同市联合工作组发布通报称，“经查，大同市大成双语学校小学生赵某某（男，9岁）、晋某某（男，9岁）对同寝室同学孙某某（男，10岁）多次实施辱骂、殴打、欺凌等严重不良行为。因赵某某、晋某某均系未成年人，公安机关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预防未成年人犯罪法》对赵某某、晋某某依法予以训诫，责令其接受心理辅导、行为矫治: 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家庭教育促进法》对赵某某、的监护人予以训诫，责令其接受家庭教育指导。”
另外，官方通报还确认了大成双语学校在管理上严重失职失责，教育行政部门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民办教育促进法》《中华人民共和国民办教育促进法实施条例》等法律法规，责令大成双语学校立即整顿、限期整改，解除许某的校长职务，辞退副校长兼小学部主任裴某某、分管安全工作的副校长白某某、涉事班级班主任辛某某和生活老师侯某。同时，教育行政部门作出对大成双语学校新学年缩减招生规模的决定。
不过，相较于曾经在新闻里见到的校园霸凌，这次事件超出了普通的霸凌行为，还存在严重的性欺凌。
根据通报里描述的情况，两名欺凌者对被欺凌者的暴行从二年级就开始了，也就是已持续至少两年之久。
据报道，被欺负的孩子被折磨多年，渐渐出现心理问题，甚至想自杀。
大同校园欺凌事件通报
由于这起欺凌事件的程度和性质之严重，“责令监护人予以训诫，接受家庭教育训导”的处决究竟是否合适，至今仍在被讨论。
中国性与性别专家方刚对校园欺凌有多年的研究，他对于校园暴力的普遍存在有着清醒的认识，认为欺凌包含四种因素：
其一，力量不对等。
其二，旨在伤害。“欺凌是造成情感或身体的痛苦，是以伤害为目的的行动，并以引起或目睹他人的痛苦为乐。”
第三，制造恐惧。“一旦制造出恐惧，欺凌者就可以不用担心任何的报复或指责。因为被欺凌的孩子完全无力反抗，甚至没有勇气去告知任何人欺凌的发生。”
第四，旁观者。“欺凌者同时算准了旁观者的行为，认为他们即使不加入欺凌也不会插手干预。于是，暴力的循环生生不息。”
《悲伤逆流成河》剧照
方刚师从“中国性学第一人”潘绥铭，多年来也通过举办性教育营、授课与图书等方式，持续关注与推进中国未成年群体的性教育情况，围绕这次大同校园欺凌事件，南风窗与方刚聊了聊校园欺凌折射出的性教育问题。
“校园里的性欺凌比我们想象得更普遍”
南风窗：作为一名教育从业者，第一眼看到大同欺凌事件，你最先关注到的是什么？校园里的性欺凌事件是否比我们想象中更容易发生？
方刚：其实在第一眼看到这个事件时，我并不感到十分震惊，可能因为长期从事性教育领域的工作，我下意识的直觉就是：那两个孩子肯定是看了一些色情品，但没有得到正确引导，然后进行了模仿，从而导致了“性欺凌”行为的发生。
我原来做性教育训练营的时候，就有小孩子主动跟我分享，说他们上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男生女生就都看过色情品了。所以这种事不算稀奇，甚至某种程度甚至上是必然会出现的，只是这一次被曝光出来了。
《性教育》剧照
我们真的应当重视儿童性教育了。并且在性教育中，要做“防范色情品”的教育，据我个人了解，我敢说中国所有学校都不敢做色情品的教育，很多做民间性教育的老师也不敢讲色情品，他们觉得这个尺度太大了，你还讲“A片”“毛片”，太前沿了。
但我觉得不能回避色情品教育。有三个重要原则，第一是最好不看，第二是看了别当教科书，第三是拿得起放得下，别沉迷。
南风窗：哪些产品属于你提到的“色情品”？现如今，未成年接受网络普遍更早，一些家长发现孩子会主动看短视频，接触一些上一代人可能没那么容易接触的图文信息。我曾在社交平台看到有一位母亲求助，称自己还没上小学的儿子就已经学会在某短视频平台刷“美女”，他也会因为网络的误导偷看成年女性裙底。哪些信息会导致今天未成年的性早熟？
方刚：在这一事件里，我指的是有具体可模仿的行为让孩子看见了，比如色情片。至于性早熟，其实从性教育的角度来讲，色情产品不会导致性早熟。性早熟是一种纯生理学上的功能发育概念，和接触的信息没有关系。孩子们看到一种行为，然后去模仿，但他们自己可能没有意识到这会是严重的性侵犯行为。
南风窗：为什么实施欺凌的孩子，好像对那些天然违反人性，缺乏同理心的行为不觉反感？比如逼同龄人吃屎，让人舔自己的身体等欺凌行为，一般来源于怎样的心理？他们为何会从中获得快感？
方刚：“模仿”是第一位的。无论是欺凌还是暴力，孩子们的行为全部都是模仿学习来的，不是大多数，而是全部。所以我更倾向于相信，这些孩子家里，或者邻居家里，总之在他成长的环境里，一定发生过暴力、羞辱行为。
几个月前那个未成年人让同伴去吃屎的新闻，也是因为他学会了暴力，接纳了这个逻辑，他就不会觉得反人性，也许，他甚至觉得这才是正常的。
南风窗：我们在新闻里看到的校园欺凌，尤其是涉及到性欺凌，大多发生在异性之间，以男孩对女孩占多。这次我们看到了未成年男孩对同龄同性人的侵犯，在你多年的研究和经验里，校园里未成年同性之间的性欺凌，哪些地方容易被忽视？未成年男孩之间的侵犯，与对女孩的侵犯有什么样的区别？
《悲伤逆流成河》剧照
方刚：实际上，在学校里，男性之间的性骚扰，乃至性侵犯非常普遍。但相对于女孩，受侵犯的男孩子可能更难说出来，也可能会产生更强烈的羞耻感，于是就比较少被报道和关注。青春期甚至年龄更小的男孩子之间，他们接触到更多的还是同性，如果他们去对异性进行吓唬或者冒犯，可能明确知道“会被惩罚”，所以一些孩子就把目标投向了同性。
无论男孩还是女孩，最基本的是不侵犯他人的身体权，这是应该从幼儿园就开始树立的、贯穿始终的意识，不能说从十几岁开始发育了才开始教育。
我们的性教育，很多时候只强调自我保护，但忽略了自己也不要侵犯别人。
“孩子们的暴力都来源于模仿”
南风窗：在这次事件里被欺凌的那名男孩，其实在两年前从二年级开始就被相同的人欺负了，但家长一直不知道。他可能出于怎样的心理障碍而不敢开口倾诉？为了避免这种性霸凌受害者的羞耻感，教育者还能做什么？
方刚：“不敢说出来”是被欺凌者的普遍特征。一个可能是被威胁，另外，被欺凌者自己也可能会产生强烈的羞耻感，不知道如何开口描述所遭遇的这一切。一开始没说，可能到后面越来越不敢说。
而从教育者角度说，还是要强调前期的预防和科普。要让孩子们知道什么是欺凌，以及被欺凌并不是自己的过错，不应该忍受。
《黑暗荣耀》剧照
南风窗：对这次事件里这名孩子而言，他可能在当下与未来、身与心两方面分别受到哪些长期负面影响？家长与老师可以如何提供帮助？
方刚：家长一定要做正面的引导，比如不能强化他受到伤害的部分，而是应该告诉他，你没有任何错，都是欺凌者的错。也要让他知道，你当时的软弱、顺从，也不意味着你有任何错。你身上那些美好的东西并没有失去，你的善良，美德没有减损，总之，需要重新去提振孩子的力量。
在一个孩子被侵犯后，我们都应该要培养他的情绪反应：首先应该是感到愤怒，而不是自责和羞耻。如果太强调他是受害者，他就会觉得羞耻、自责，最好还是找专业人士做辅导，因为这会是一个长期过程，不是一两天就能解决的。
南风窗：此次事件发生的小学校是集小、初、高中一体化的全日制全封闭寄宿学校。其实此前不少校园霸凌的新闻，也发生在全寄宿制学校里，比如2021年河南一所全封闭寄宿学校里，初二年级几个男学生围殴一个男孩。校园霸凌是否更容易发生在缺乏家长监管的封闭寄宿学校？
方刚：我个人认为，关键不是学校环境，而是取决于教育者。全日制学校也有好处，比如能培养学生的自立和自理，还有同龄人之间的人际交往，为自我的成长负责，等等。
我曾经接到过一个咨询，说一个小学六年级的学生、大队长、三好学生、升旗仪式的旗手、“别人家的孩子”，去性骚扰女同学。他偷偷溜进女厕所，偷看女老师上厕所，还钻到女同学宿舍床上，学校一开始想保护，后来发现实在保护不了，就劝退了。所以这给我们家长一个启示：光学习好了有什么用？
如果说，现在法律上降低未成年最低惩罚年龄的考量暂时还不可行，那我们就应该多往教育者方面去想想，对直接教育者，比如学校老师、校长、家长，有没有加大惩罚力度？孩子在学校里性骚扰别人，也是教育者的失职。如果对于伤害别人的孩子，教育者不仅没有严厉惩罚，反而包庇，那是否也是另一种形式的犯罪？
《黑暗荣耀》剧照
南风窗：公共领域关于未成年性教育匮乏的问题从未停止讨论，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认为，观念相较以前更开放，家长对孩子们的性教育也应当做得更好，但很多极端个例告诉我们事实好像并非如此。如今，在我国，针对未成年性教育仍然顽固的问题是什么？最容易被忽视的盲区在哪里？
方刚：校园欺凌的施加者，通常都来自于家庭暴力的原生家庭。上一代家长，包括这一代家长，大多数自己都不是在一个性教育寻常的环境里长大的，也没有接受过正式的性教育，然后又觉得性上的事情自己都懂，或者迟早会懂，无师自通，其实父母不懂啊，孩子们也不懂，大家就心照不宣、闭口不谈。
处罚未成年人不是根本方法
南风窗：你认为暴力、凌辱倾向是后天习成的吗？
方刚：一般来说，霸凌者和被霸凌者成长的家庭环境都是很不一样的。只能说，被霸凌的孩子，他的家里往往没有经历或者见到过暴力。我还是坚持认为，暴力、欺凌，都是学习、模仿来的。
南风窗：9月25日，据央视新闻报道，山西新修订的《山西省未成年人保护条例》将于2024年1月1日起施行，《条例》针对未成年人心理健康教育、未成年人校园欺凌防范等，提出校长是学校保护未成年学生的第一责任人。但目前对于类似的未成年人暴力，我们仍然感到难以应对。在你看来，成年人还可以做些什么？
方刚：大部分未成年人犯罪，最大的恶人还是成年人。我看到新闻里说，这个学校的老师一开始是想遮掩和包庇的，这样反而是把两个孩子害了。我们的确不应该把矛头全都对准这两个未成年人，他们的做法也是社会教给他们的，更重要的是，施暴者的家长、老师、学校，是怎么看待和预防这类行为的？
大同校园欺凌事件中欺凌的同学写下的保证书
每次发生这种事件，舆论总是在盯着如何降低处罚年龄，但要加大未成年人的处罚力度的确是一件困难和严肃的事，不仅在我们国家，很多国家都是有严格立法的。全世界法学界有一份共识：对未成年人要教育为主，不能“严惩”。
所以，或许更值得我们考虑的是：学生性骚扰、欺凌别人，老师要承担什么责任？校长要承担什么责任？比如发现之后，若是遮掩，责任就很重。我觉得，现在只有加大对成年人的处罚力度，才可能使整个社会重视起来。
很多人意识不到我们作为成年人的责任，恨不得把那两个作恶的小孩吃了，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所有的做法，都是你们教的，我觉得社会应该有这样的反思。
文中配图来源于网络
编辑 | 苏米
值班编辑 | 向由
排版 | 风间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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