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最小地级市，死磕无人驾驶

作者 | 南风窗记者 王晴

发自山西阳泉

值班主编 | 赵靖含

每一版本的《三体》播出，阳泉都会与有荣焉。这个山西省最小的地级市，孕育出了刘慈欣和他的旷世之作。科技圈的名人李彦宏，也在这里出生。

但很少有人认真地去感受阳泉。这座太行山下的小城，其实远不止是“大人物的背景”那样简单。

4月，桃河边的花濛濛开了。一同拼车回阳泉的客人拉开车窗，说，还是我们这舒服。另一位说，是了。窗外的风吹进车内，客人又补充道，这空气，一闻便是回来了。

四周隐隐透着一股火的味道，几乎能闻到能源就在身边流动。而这座城市的时间似乎静止在某个时刻。沿河而设的医院、小区、宾馆，还留着许多老工业城市的痕迹，功能名称前带着厂名。正值饭点，餐馆内却冷落。吃饭的人和老板大多相熟，点了碗糊嘟，耐心等着，不时陷入对过去的追忆中。

山西省阳泉市，平定县娘子关镇的娘子关火车站/图源：视觉中国

“曾经，阳泉被称为小上海。”不止一个人这样说。

新中国成立后，这个“中共创建第一城”，被列入全国“一五”时期15个煤矿重点建设矿区之一。此后20余年，阳泉与上海之间有专门的运煤车队往来。一车车煤炭运往上海，再将上海时兴商品运回阳泉，以至于这掩于群山之中的小城，吃穿用度与沿海都市无异。

及至1980年代，阳泉更创造“平定模式”，尽管整座城市下方都是易于挖采的沁水煤田，阳泉却在调整产业结构，发展出煤炭、电力工业为主，食品、手工、化工、机械等门类较为齐全的经济体系，基本能达成自给自足。阳泉人佐餐常喝的维尔康饮料，便出于这一时期。

也正是在这时，阳泉开始旧城改造，如今几条繁华的商业老街，和40年前建成时没有太大差别。

2024年2月21日，暴雪后的阳泉街头/图源：视觉中国

点餐半个多小时后，老板才将一碗手捣了这么久的糊嘟端上来，小声道累，但又告诉我们，如果辣子尝着不好，可以立刻再炒一盘。“今天炒辣子的人不一样。”

手工的缓慢、心意，和这个城市一样，都沉浸在一种过去的时间之中，和一线城市流行的效率与焦灼相比，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而在这个经济体量位居山西最末位的五线小城，亚洲目前最大的单体智算中心——百度云计算（阳泉）中心，已于6年前正式落地运转。对阳泉来说，这个回乡布局的家乡企业，无异于一个横空出世的“链主”，让阳泉看到一条破除时间结界的新路。

“阳泉转型，必须走一条‘差异化’的道路。”2019年两会期间，时任阳泉市市长雷健坤如此表示。这条新路，在日后落实为围绕数字经济布局的无人驾驶、智能物流、智能城市管理等场景服务，也让这座小城，成为国内首个全域开放自动驾驶的城市。

“这是阳泉的第二次创业。”在被遗忘许久的时间里，阳泉更想策马赶上。

开  端

一辆头顶“小帽子”的电车，从远处的缓坡后逐渐现身，半分钟后，轻捷地停在了我的面前。

知道自己在尝试一种当地人习以为常的新事物，我假装熟稔地拉开后座车门，打算报手机尾号。挂在前方的屏幕适时亮起，示意我自行填写尾号、系好安全带。等一切操作完毕，系统告知我，准备出发。一种科幻而疏离的感受袭来，克制住我和前排“司机”搭话的欲望。方向盘自动转向，带着我汇入车流中。

这是一辆L4级的无人驾驶汽车，归属于百度旗下的自动驾驶出行服务平台“萝卜快跑”。严格说来，这辆车的司机就是它自己。在大多数环境下，它可以自行完成所有驾驶任务，即使遇到紧急情况，车子也能自主处理。

出于安全考虑，在驾驶位上，仍有一位安全员坐在其中。他两手放在膝盖上，手心向上，和方向盘保持着两指的距离。

车内座位前方，装有显示周边实时交通状况的监控屏/图源：汽车总站网

车后座的皮面上有不少深浅折痕，告知在我之前，已有数不清的乘客体验过这辆车。自2022年2月25日，百度在山西阳泉获得国内首个中小城市颁发的《智能网联汽车无人化出行服务商业化试点许可通知书》后，这些已达高度自动化驾驶程度的出租车，已成为阳泉市民700多天普通生活的一部分。

顺利，是跟进这个项目落地阳泉的工作人员们的共同感受。2018年年底，处于产业结构调整关键时期的阳泉，正在摸索未来经济的发展方向。困在“一煤独大”的历史包袱之下，除了依托煤化工进行探索以外，还有哪些转型方向可行，一时都是未知。

适逢百度云计算中心在阳泉的第一期工程建成投用，能否围绕这一平台，寻找相关产业机会？2018年，时任阳泉市委副书记雷健坤两度前往百度，了解合作机会。

而百度从2013年开始探索的智能交通方案，当时也在寻找更多落地场景。彼时，正在推动建设智能网联汽车测试示范区的，基本为北京、上海、重庆、武汉等一线城市。抱着晋商与家乡互相支持的心意，2018年12月17日，阳泉与百度签订《携手打造AI CITY中小城市样板市 共建山西（阳泉）自动驾驶车路协同示范区战略合作协议》，准备以智慧交通为通道，开启一个城市向数字经济的探索。

雷健坤记得很清楚，在签订协议的37天后，百度的22辆阿波罗（Apollo）自动驾驶车，已经在阳泉高速路上开启了路测。身处太行山脚下，阳泉高速路端的盘山路、隧道和特殊匝道，给双方都带来了不小的挑战。跟随项目许久的高新区新闻中心主任郑铭经表示：“我们能做的，就是尽力支持。”

阿波罗（Apollo）自动驾驶车队在阳泉测试

和后期更漫长的准备相比，这场高速路测近乎一场激进的心意表露，以展现阳泉推动无人驾驶场景落地阳泉的决心。而让这一方向真正在阳泉生根的，则要等到同年年末，领航科技产业有限公司（后称“领航”）的成立。

追  赶

2019年11月21日，阳泉正式和百度签下自动驾驶车路协同示范区项目，成为国内首个允许全域开放测试自动驾驶项目的城市。一个月的时间不到，由阳泉经开区独资控股的领航成立，以对接车路协同项目的落地。落在领航头上最重要的任务，是在毫无经验的情况下，在阳泉市区内建起一个“车城网”。

所谓车城网，简单来说，是一个车辆和城市基础设施的互联系统。在理想情况下，当车城网建设完成，其覆盖范围内的城市交通信息，可以通过行驶的车辆和各个路口的智能单元进行实时记录与返回。而这些信息能够帮助自动驾驶车辆了解其感应盲区的信息，使其作出更好的判断。由于全域开放的道路条件复杂许多，能覆盖开放区域的车城网，是保障测试安全、进行数据搜集的关键工具。

阳泉市城区高陵大厦建筑景观/图源：图虫创意

项目刚开始时，只有三个年轻人负责跑通线下所有关卡。刚到阳泉高新区做了两年招商的史钦君便是其中之一。领航成立后，她便调离了原单位，成为阳泉无人车基地负责人。

要在路口进行改造，加建智能单元，实现数据的实时传送，需要联通交通、交警、公路等多个部门同步进行。史钦君在跑部门时，曾收获了不少好奇的眼神。尽管已有过一次高速无人驾驶测试，但在正常开放的道路上长期运行，对阳泉来说还是太新了。“真的不是在过家家吗？”从不少工作人员迟疑的动作间，史钦君读出了他们的怀疑。

更深一层的担忧是，阳泉缺乏数字经济的基础。这个连空气中都是能源味道的城市，对无人驾驶、智慧城市等项目如何在当地演变成产业，连想象的经验也是少的。

但一趟趟跑下来，不同部门都给出了一致的态度，愿意放手试试。两年的招商经验，让史钦君深知阳泉获得一次机会的不容易。许多客商来到阳泉后，都会对着丘陵起伏的开发区摇头，怀疑这片土地变成厂房的可能。“我们寻求发展的意愿特别强烈。感觉再没点什么东西要做的话，以后怎么办啊？”史钦君说。那阵子，没人知道能走到什么方向去。但凡有一个机会，便踩着一个机会往下走。

前期的功夫做足后，项目忽然如新竹般，眨眼间节节上升。

2020年2月，阳泉高新区的主干道大连街，安静地迎来了第一辆无人驾驶汽车。这次，除了几个工作人员外，没人留意到这辆车自己控制着方向盘，汇入了往来车流。一年半后，车城网搭建完成，这批在大连路南北10公里徘徊已久的测试车辆，终于驶出高新区，在阳泉市内双向总长约200公里的开放道路上，进行无人驾驶测试。

2022年2月，阳泉市向百度颁发了智能网联汽车无人化出行服务商业化试点许可，萝卜快跑在阳泉正式开放运营。同年年底，无人驾驶公交车也在阳泉上线运营。随着市民乘坐频次的增多，如今，萝卜快跑在阳泉已有150个上落点，是初始运营时的四倍多。

高新区云谷科技创新园自动驾驶乘降点/图源：阳泉广播电视台

如今，说起无人驾驶，阳泉人总会像夸孩子一样叹道：“机器比人礼貌。”下班高峰期，大连路上车尾红灯如织。路口汇入处，几辆着急下班的车缠到一处，一时谁也动不了一步。

“如果无人驾驶都铺开了，拥堵的现象会少很多。”史钦君说。借已铺设好的车城网系统，城市交通也可以实现智能管理。当道路上的车辆都搭载了可以接受车城网后台信息的系统，后台便能根据所输入数据，自动给出每辆车的通行建议，同时调整交通信号灯的时序。在理想情况下，车辆根据后台给出的建议信息行驶，便能一路绿灯，实现“绿波通行”。

图源：阳泉广播电视台

如今，阳泉市区内5条主干道已经实现了动态“绿波”。据史钦君介绍，如今这5条道路平均停车次数降低约53%，通行效率提升约35%。

她有些感慨：“这些事情，连一线城市也是刚起步在做。阳泉这么快就开始了。”

再次创业

对资源型城市而言，谋求转型的历史，几乎和它的当代发展史同步进行。

资源型城市、重工业城市，种种定位，让曾拥有良好工业基础的阳泉，一度位居发展的后方，源源不断为外界输送资源。

刘慈欣完成《三体》前两部时所工作的娘子关电厂，曾是华北电网的电力枢纽之一。自1965年建成以来，这座处于太行山脉包围间的火电厂，为山西、河北和北京输送了数十年电力。

图源：阳泉日报

而作为国内重要的无烟煤生产基地，早在清同治年间，阳泉一带已有将煤炭向外输送交易的记载。据《阳泉市志》，建国后40年，经阳泉矿务局向国内销售煤炭达3.29亿吨。如今，“保供”已成为这类资源型城市刻在骨血里的责任之一，但阳泉人深知，在煤炭这类自然资源真正枯竭之前，他们需要带着新的产品走出去。

1990年代“一铲煤上千元”的暴富叙事，曾让阳泉各品类生产要素齐备的村办企业或集体企业，逐渐都转去煤业。如今，要找到新产品，无异于一场面向未来的再次创业。

阳泉市煤炭堆积场环境/图源：图虫创意

这里和能源捆绑许久，即使希望在未来的产业上“弯道超车”，也缺乏高新产业的背景。在人才聚集度、市场容量、产业链成熟度暂时不占优势的情况下，能吸引企业的，仍然是能源上的优惠政策。

以敲开数字经济大门的百度云计算中心落地阳泉为例，2011年，百度在选址计算中心时，并非只有回归故里一个选择。云计算中心相当于百度的远程机房，环境稳定、传输便捷、气温干爽、能源充沛的地方，均在百度的考虑范围内。彼时，和阳泉纬度与资源秉赋相当的城市不在少数，据相关人士透露，让云计算中心落地阳泉的一大因素，是政府给出3.5角/千瓦时的电价优惠。

山西省阳泉市经济开发区东区，无人机航拍的百度云计算（阳泉）中心/图源：视觉中国

这是一个接近火力发电成本价的电价，但在招商时，在能源价格上展示诚意，是当地政府能拿出的最直接的举措。不仅是阳泉，急需谋求新兴产业落地的山西，也在2020年印发了《战略性新兴产业电价机制实施方案》，希望用0.3元/千瓦时的终端电价，吸引大数据融合创新、智能网联新能源汽车、新能源新材料等新兴产业落地本土。

用极限电价吸引云计算中心落地，只是阳泉在遥远的过去埋下的一颗种子。真正让阳泉蹚出转型道路的，是其自身在产业链发展上捣糊嘟一般下的费劲功夫。

阳泉高新区投资促进中心的工作人员表示，在百度无人驾驶项目落地阳泉后，得益于道路进行的智能化改造，阳泉拥有了一个全域开放的无人驾驶测试平台。正是基于这一平台，智行者、新石器、上海高仙机器人等同样专注于无人驾驶、自主移动技术应用的企业，才逐渐落地阳泉，以进行其产品在公共空间的试运营。

不同种类的无人驾驶车型在阳泉汇集起来。从常见的汽车、公交，到功能细分的邮递车、安防车、清扫车，再到教育用的自动驾驶教育车等等，都在阳泉得以一见。

史钦君表示，阳泉当前有全国最丰富的自动驾驶车型。这也是阳泉打出“智车之城”名片的底气。

阳泉多场景自动驾驶服务车辆

尽管当前，各家无人驾驶相关的企业仍然更愿意将阳泉作为一个测试场景，没有迁入具体的生产线，但2022年年中，领航已通过协助新石器与当地邮政达成合作，落地无人车快递配送业务，在数字经济的具体运营场景上寻找到一些突破。

和曾经的辉煌时期比起来，这只能算阳泉在新的创业路上迈出的初始一步。“我们还是希望能吸引到更多链上的企业将生产线搬过来。”

在拥有更多产业吸引力之前，这个群山之中的小城，如今正在做的，便是像种地一样扛起锄头，夯平山头，建好平台，等待企业的到来。5年前，如今的阳泉数字经济产业园所在地，还是一片起伏的山头，而今，它已变成一片配套完善的产业平台。新落地的企业，只需带着生产设备入驻，几乎能直接开工。

有不少资源枯竭型城市的先例在前，他们必须在自己步其后尘前，培育更多能在当地生根的企业。

阳泉人有这份种植的耐心。在新的机会来临时，这个曾经的工业优等生，会做好接住的准备。

本文首发于《南风窗》杂志2024年第9期，转载自南风窗旗下财经新媒体盐财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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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张来

排版 | 林溪 菲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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