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升级，新型恐怖在中东蔓延

作者 | 南风窗记者 陆茗

编辑 | 向由

过去一周，黎巴嫩平民笼罩在极度的恐惧之中。这个曾经以旅游业闻名的中东小国，遭受着新一轮战争重创。

刚刚过去的周一，以色列再次发动攻击，袭击了黎巴嫩约1600个目标。黎巴嫩卫生部称，当天的袭击造成至少492人死亡，这是近20年来黎巴嫩冲突最惨烈的一天。

就在上周一，以色列国防部长加兰特在与美方一次会晤中称，与真主党（注：黎巴嫩内部一个政治军事组织，支持哈马斯，与以色列及其欧美盟友敌对）的外交窗口已经关闭，军事行动将成为焦点。

 9月21日，黎巴嫩南部杰津地区遭以色列袭击后升起浓烟 / 新华社／法新

第二天，一批由真主党持有的传呼机（注：一类简单的文字通讯工具）就在黎巴嫩不同场合、间隔数秒内被引爆。这些设备被提前渗透改造过，在不知情的真主党成员手中突然爆炸，并波及平民。

次日，另一批对讲机以同样方式再次爆炸。据黎巴嫩民防部门，对讲机爆炸还引起了约60处住宅和商店的火灾，包括波及一家锂电池商店。

据黎巴嫩卫生部长菲拉斯，截至上周四晚间，两轮爆炸已造成37人死亡，3000多人受伤。“伤情主要在脸部和手部，许多人失去了视力，手指或手部被截肢。”伤亡者不只是真主党成员，还有平民。

9月22日，在以色列北部城镇比亚利克，消防人员在袭击现场进行灭火作业。新华社／基尼图片社

真主党领导人哈桑谴责以色列“越过所有红线”，在制造“大屠杀”，真主党也受到“前所未有的打击”。以色列没有否认，而国防部长在上周三称“战争的新阶段开始了”。

紧接着的周五，以色列空袭了黎巴嫩首都一栋居民楼，真主党2名高级指挥官死亡。但与此同时，黎巴嫩卫生部及公共工程部称，袭击造成至少37人死亡，68人受伤，仍有23名平民失踪。

中国常驻联合国代表傅聪20日在安理会上表态：“通过远程操纵通讯工具，发动无差别袭击，造成大规模平民伤亡，制造社会恐慌，这样的事情在历史上闻所未闻……袭击事件手段之残忍、性质之恶劣令人发指，必须予以最强烈的谴责。”

9月21日，在黎巴嫩首都贝鲁特南郊，黎巴嫩军人在遭以军空袭损毁的建筑附近警戒 / 新华社／美联

短短一周，以色列的绝对军事实力足以再次让全世界震惊，但数千个通讯工具被改造成爆炸物，却无人察觉，在居民聚集区，出其不意地制造如此大规模的爆炸袭击，把工具变攻击性武器、生活区变战场，更史无前例、骇人听闻。

无论其实施难度多么大、多么违背常理和人道，但此番行动打开了魔盒，证明了它不只是好莱坞情节，而技术正以愈发意外的方式，改变作战方式，变得愈发恐怖。

传呼机和对讲机如何被引爆

当地时间9月17日，下午3点30分左右，传呼机开始爆炸。一段现场监控画面显示，爆炸几乎同时发生，烟雾相隔数秒升起。另据目击者和当地居民，爆炸声持续到4点30分。

爆炸发生后，约2800名伤者被送往医院。一名伤者亲友告诉记者，他的朋友整张脸和手都缠着绷带。朋友收到了一条信息，看了一眼，传呼机就在他的手上炸开了。

9月18日，在黎巴嫩贝鲁特，一名男子在街头献血 / 新华社／路透

对普通人来说，传呼机早已被手机淘汰了，这是一种低端通讯工具，仅能接收简易文字信息，收到信息时，会发出蜂鸣声或震动，提醒收信人查看。

黎巴嫩卫生部长菲拉斯说，初步审查，这批传呼机是真主党人在使用，在爆炸前响了铃，许多伤害是在人们拿起传呼机查看时造成的。

布鲁塞尔的高级政治风险分析师伊莱贾·J·马格尼尔对记者透露，真主党成员曾检查过未爆炸的寻呼机，引爆原因似乎是“一条错误消息”。这条消息发送到寻呼机时将引发设备震动，迫使使用者点击某个按钮来停止振动。

如此操作不仅引爆了藏在寻呼机中的炸药，还能确保爆炸发生时操作者在场，而每个装置中都放置了一种少量但威力强大的炸药。

9月18日，在黎巴嫩贝鲁特的通信设备爆炸遇难者葬礼上，一名真主党成员手中的对讲机卸下电池 / 新华社发（比拉尔·贾维希摄）

伊莱贾补充说，真主党迄今的调查显示，传呼机电池周围还放置了金属球，爆炸力会将金属碎片向外推，“大大增加了爆炸的杀伤力”。

菲拉斯在新闻发布会上说，一些传呼机放在了家里，有孩子在玩这些设备。袭击发生时，这些携带传呼机的人在逛商场、上医院、开车或拜访家人朋友。

周三的第二轮引爆物是对讲机。黎巴嫩安全部门消息人士对记者透露，黎巴嫩首都贝鲁特的南郊、黎巴嫩南部地区，都发生了15至20起爆炸。

这些对讲机的使用范围和数量不如前一天的传呼机那么多而广，主要在组织葬礼和游行的人群中分发，但造成至少25人死亡，死亡人数比前一天要多。

黎巴嫩真主党领导人纳斯鲁拉19日发表电视讲话说，以色列将受到“严酷清算和公正惩罚”/ 新华社发（比拉尔·贾维希摄）

设备从哪来，怎么被动了手脚？

这些通讯设备是真主党“近几个月”购买的，传呼机的采购数量约5000份。

在黎巴嫩驻联合国代表团的一封信中称：“据估计，这些装置在运往黎巴嫩之前曾被外国实体改造过，并被修改为可以发送电子信号，从而导致这些装置爆炸。”

追踪很快开始。这些传呼机和对讲机从哪里来，又在哪里被篡改，怎么悄无声息地送到了注重“保密性”的真主党手中？

为了躲避监控，真主党放弃更易于追踪的智能手机及其他高科技设备，依赖被主流淘汰的低端寻呼机、内部电话线路来保证通讯安全，因为它不容易被定位。传呼机、对讲机还很方便“一对多”下达指令，且信号稳固。

今年2月，真主党领导人哈桑在电视讲话中呼吁，真主党成员及其家人放下手机：“特工和凶手就在手机里，关闭它，装进铁箱、锁起来，埋了它，这样做是为了安全。”

但它还是被深度破防了。

社交媒体上，一些爆炸装置残骸图片传开，引发追踪。

爆炸装置残骸

其中一台传呼机显示为GoldApolloAR-924型号。GoldApollo是一家规模并不大的中国台湾地区企业。公司创始人兼董事长许清光事后称，这批传呼机并非其生产，而是由一家BAC公司生产和销售，注册地在匈牙利。

他宣称，BAC原先是他们的分销商，3年前建立了合作关系，进口他们的传呼机和其他通讯产品，后来对方提出，想自己生产传呼机，申请并获得了品牌商标授权，“我们澄清，该型号由BAC生产和销售”。

台湾地区有关部门在声明中称：台湾没有GoldApollo传呼机运往黎巴嫩或中东的记录，台湾出口的传呼机没有爆炸问题，内置的是碱性干电池而非锂电池。

有记者探访了BAC公司的注册地，它位于匈牙利首都布达佩斯一个住宅区，但是家空壳公司。匈牙利官员称，这家公司在2022年注册成立，是一个“没有生产或运营地点的贸易中介机构”。BAC的联络人一度回应：“我不制作传呼机。我只是一个中间人。”

与此同时，保加利亚调查了一家与BAC有关联的公司，涉及一笔160万欧元资金，途经保加利亚，随后汇至匈牙利。

有记者援引三名以色列官员的消息，BAC只是幌子，连同另外两家空壳公司，是为了隐藏真正生产传呼机的人的身份：以色列情报官员。

第二波爆炸的对讲机，更难追踪。

黎巴嫩通信部称，这批对讲机机身型号为IC-V82，原产地在日本。

艾可慕（ICOM）公司的广告 / 新华社／法新

然而涉事的日本ICOM公司发文回应，该型号对讲机“于2004年至2014年10月期间生产并出口到中东等地。大约10年前停产，此后本公司不再发货。主机运行所需的电池也已停产，并且未贴上用于区分假冒产品的全息图封条，因此无法确认该产品是否从本公司发货……我们所有的收音机都是在同一家工厂生产的，我们不在海外生产。”ICOM美国子公司的一名销售主管透露，在网上很容易找到这些假冒产品。

9月18日，黎巴嫩通信部长约翰尼·科姆称：发生爆炸的电台不是黎巴嫩通信部授权进口的设备，也不是通过分销商进口的。“人们越来越担心电话和其他设备可能会爆炸，但正式进口的产品不会出现这种危险。”ICOM在第二次声明中回应。

至此，两批通讯设备具体在何时何地被动了手脚，仍然存疑。

起初各方推测，引爆这批设备有2种可能性：一种是网络攻击，恶意软件迫使寻呼机的锂电池过热引发爆炸；另一种是被称为“供应链攻击”，这批运往黎巴嫩的寻呼机在某个环节被拦截，并被秘密放入少量炸药。

日本国际通信协会会长榎野义树表示，从爆炸的对讲机电池舱周围受损的照片来看，这些对讲机可能被安装了炸药。

艾可慕（ICOM）公司员工展示一款V82型对讲机 / 新华社／路透

军事分析师伊莱贾透露，真主党面临美国、欧盟及其盟友的制裁，对出口黎巴嫩应该更为谨慎，而真主党调查认为：真主党采购的传呼机由第三方持有，并在港口停留了三个月，等待清关，真主党怀疑，在此期间，以色列可能在其中安装了炸药。

无论以何种方式实施，这都是对真主党的沉重打击和羞辱。

“这种行动是在设置某种警报或威慑，”以色列退役海军指挥官埃亚尔·平科认为，其目的是表明：“你已经被渗透了，我们知道你在哪里，你在做什么，看看我们一击就能做什么。”

9月18日，以色列国防部长加兰特访问北部空军基地时说：“我们处在这场战争的新阶段，我们需要适应。”这被外界视为对两轮爆炸袭击的默认。

新型恐怖

传呼机、对讲机相继在人群中爆炸，引发了更广泛的恐惧。

在黎巴嫩民众间，不只是传呼机和对讲机，所有电子设备都显得可疑。

黎巴嫩公共卫生部要求民众立即扔掉携带的传呼设备，婚礼策划师不敢再用对讲机交流，记者被拦下，并告知不要使用手机或相机，拆弹机器人在街头工作。谣言四散，一些人关闭Wi-Fi路由器，或取出设备里的电池。

有声音担心，这是公众对电子通讯设备信任的分水岭，安全担忧从“隐私安全”扩大到了“人身安全”。一如卷入其中的设备制造商的澄清压力，压力也在传导，跨国手机巨头也在舆论场上被拷问。

9月21日，在黎巴嫩首都贝鲁特南郊，一名男子在遭以军空袭损毁的汽车旁哭泣 / 新华社／路透

对真主党的通讯渗透看起来高调且仍然悬疑，但传呼机、对讲机其实是一类低端设备，而究竟是高端设备动手脚容易，还是低端设备更容易被渗透，其实很微妙。

低端设备之所以低端，在于它技术简单陈旧、门槛低，当真主党高调宣布放弃手机，对这样一个被制裁的组织和所在的弱小国家，其实没有多少通讯可选择。但长期以来，大国普遍重视“高端产业”的安全，认为越是高端，后门越多，却忽略了“低端产业”的潜在危险和可操作性。

与此同时，这次袭击开了坏头，引发了合法性和伦理争议。

爆炸袭击发生后，联合国人权事务负责人沃尔克·图尔克2次发声谴责：“这些袭击代表着战争的新进展，通讯工具变成了武器，在日常生活中同时在市场、街角和家中爆炸。”

换句话说，在军事行动中，破坏敌方通讯使其中断并不稀奇，但变成针对群体的杀伤性武器，超出了合法限度。过去，人们以为这是电影情节，现在成了政府行为。

这张9月17日的视频截图显示，在黎巴嫩贝鲁特的一家超市，一名男子的背包爆炸 /新华社／路透

“在不知道谁持有目标装置、袭击时他们的位置和周围环境的情况下，同时攻击数千人，无论他们是平民还是武装团体成员，这种行为违反了国际人权法，也违反了国际人道主义法……必须追究下令和实施袭击之人的责任。”沃尔克·图尔克强调。

沃尔克指出：国际人道主义法禁止使用诱杀装置，禁止设计和制造容纳爆炸物的看似无害的便携式物品。因此，在寻呼机、对讲机里加装爆炸装置，违法。

“在平民中散布恐怖的暴力行为是战争罪。”沃尔克说，就在十多天前，他就在敦促：拒绝无休止的恶性军事升级，拒绝技术上日益令人震惊的所谓“先进”作战方式。

在黎巴嫩一所医院外，一位母亲在人行道旁哭泣，她的儿子脸部和手部受伤，在医院治疗。面对记者的镜头，母亲旁边一男子说：“发声有什么意义呢？我应该谴责这种行为吗？我们都知道这是犯罪，但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会对此采取行动。”

摩萨德与仇恨森林

两轮袭击之后，以色列国防部长加兰特赞扬了3位“功臣”：以色列国防军、国家安全机构辛贝特，以及对外情报机构摩萨德。

渗透并改造真主党的通讯网络，情报是关键。神秘的摩萨德，再次发挥了“令人震惊”的作用，而过去，它就因大胆惊人的间谍活动和暗杀行动而得名，也曾因此被指责系统性地无视国际法。

7月底，真主党创始人兼总参谋长福阿德·舒克尔、哈马斯领导人伊斯梅尔·哈尼亚在2天内相继被暗杀。尽管以色列没有公开承认，但真主党和哈马斯都誓言向以色列复仇。

8月6日，在黎巴嫩首都贝鲁特，真主党支持者在纪念真主党高级军事指挥官福阿德·舒库尔的活动上呼喊口号 / 新华社发（比拉尔·贾维希摄）

这些行动被认为与摩萨德有关。据报道，舒克尔收到了一条消息，要求他前往公寓，随后公寓被导弹击中，舒克尔身亡。伊斯梅尔·哈尼亚在伊朗首都德黑兰的下榻宾馆里被炸死，据多位官员透露，爆炸装置是大约两个月前就偷运进去的。

摩萨德的暗杀行动中，也出现过在通讯设备里加装炸药的案例。1996年，一部手机被加装了炸药，杀死了哈马斯炸弹制造者叶海亚·阿亚。

摩萨德的前特工对记者透露：摩萨德所做的一切都是悄无声息的，没有人知道。当巴勒斯坦人审视以色列时，他们关注的多是辛贝特，而不是摩萨德。

历史上，摩萨德最出名的一次情报行动，要属1960年，他们追踪到了多次逃脱的阿道夫·艾希曼，二战中纳粹德国屠杀600万犹太人的主要策划者，并将他带回耶路撒冷，公开审判并处决。

此外，它曾在1969年，用幌子公司窃取了法国海军5艘军舰。不过摩萨德局长梅尔·阿米特多年后回忆：“只需要一名多疑的法国警察问，为什么这么多犹太人来瑟堡过圣诞节，整个行动就可能被揭穿。”

摩萨德也制造了许多混乱，包括但不限于多次毒杀哈马斯头目，多次引发外交危机，更加剧了巴勒斯坦地区的紧张局势。

去年10月，哈马斯突袭以色列边境城镇，而摩萨德未获取情报，被认为是重大失败。以色列当局称，袭击致1400名以色列人和外国公民死亡，其中大多是平民，以色列随即对哈马斯宣战。

根据联合国人道主义事务协调厅（OCHA）的最新统计，自2023年10月7日开战以来，以哈战争已造成巴勒斯坦地区超4.1万人死亡，9.5万人受伤，黎巴嫩真主党也因为支持哈马斯而卷入纷争。

仇恨的森林正在蔓延。

在黎巴嫩南部的一座村庄，一名男子望向以色列空袭引发的浓烟 / 新华社／法新

今年7月，联合国安理会就中东紧急事态召开辩论会。会上，联合国副秘书长迪卡洛呼吁各方克制：通过导弹、武装无人机和其他致命攻击手段来表态的做法必须停止。

以色列态度强硬，称“今天展示的是虚伪”，因为会议是由“世界头号支持恐怖主义的国家”召集的，寻求地区稳定应该清除主要恐怖分子，而不是呼吁双方保持克制；伊朗、叙利亚、黎巴嫩等主张，要恢复地区和平，应当结束以色列对阿拉伯土地的占领。

9月18日，两轮爆炸袭击发生之后，黎巴嫩外交部长对媒体表态：“这是一个可怕的时刻，我们害怕战争，我们不想要战争。”

同一天，在首都贝鲁特的一场葬礼上，身着蓝衣的童子军举着一名同伴的画像，他在前一天的传呼机爆炸中丧生，年仅11岁。

文中配图部分来源于新华社，首图来源于Pexels

值班主编 | 黄茗婷

排版 | 风间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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