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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为是恶作剧,诺奖颁给“不起眼的小人物”

施晶晶 南风窗
2024-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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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南风窗记者 施晶晶

编辑 | 向由



来自诺贝尔委员会的电话,在科学界可能是一个惊喜,也可能是恶作剧。


昨天,加里·鲁夫昆接到电话时,还保留一点怀疑,“我接到了一个听起来像是真的来自诺贝尔委员会的电话,但也有可能来自我的朋友”。


与此同时,诺贝尔组委会几次联系不上维克多·安布罗斯,因为他把电话留在了另一个房间,最后还是他的儿子传递了好消息。


安布罗斯和他的妻子一起庆祝获得诺奖


2024年10月7日,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共同授予维克多·安布罗斯和加里·鲁夫昆,以表彰他们发现了microRNA及其调控基因活动的基本原理。


作为诺奖首奖,不同于物理和化学奖同时关注突破性的发现或发明,生理学或医学奖只关注“发现”,更彰显基础科学的价值。今年也不例外,这次是关于曾经不起眼的microRNA掀起的科学革命。


但不同于往年且同样可贵的是,今年的两位获奖者罕见地打破了前沿科学家们微妙谨守的信息壁垒,且正是因为他们分享了各自的实验结果而有此突破性发现。


事实上,他们也是90年代中“唯二”的专注研究微小RNA的学者,当时,学界对此过于冷门的研究鲜少兴趣,认为“意义不大”。


10月7日,在瑞典斯德哥尔摩举行的2024年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公布现场/新华社记者 彭子洋 摄


今年的诺奖再次让许多热门预测落空,它用结果证明,授予诺奖不是轮流坐庄,和去年一样,它再次把目光投向了RNA领域——这个曾经被认为地位不及DNA的家族。


连同两位获奖者的经历,这是一个“关于不起眼的事物如何给人以惊喜”的故事。



MicroRNA掀起的革命

生命科学微妙而神奇。


你是否想过,我们身体里的每个细胞,明明都含有相同的染色体,携带的遗传信息也完全相同,如果照单生产,它们应该长得一模一样,但事实上,它们却分化成不同的样子,长成彼此功能各异的肌肉细胞、神经细胞等等,这是为什么?


关键在于基因调控。它让每个细胞只执行和它相关的指令,而不是照单全收。但调控每个细胞的基因表达,让它在精确的时间、正确的位置、准确地激活,这项工作庞大而精密,具体是什么在发号施令,又是怎么调控的?


这个问题的确让人着迷。


20世纪60年代,人们发现一种特殊物质,命名为转录因子,它可以控制遗传信息的开合流动,制造不同的细胞蛋白质。在安布罗斯和鲁夫昆之前,科学家们认为,已经弄明白了基因调控的主要原理,甚至默认为这是唯一的法则。


C. elegans 是用于了解不同细胞类型发育过程的常用生物模型


但科学家们还是天真了,遗传学远比预想的更复杂。安布罗斯和鲁夫昆惊喜地发现,基因调控有第二条路,并且同样意义重大。


普通人很难想象,这个结论最初会在一类线虫身上发现。


它体型小,身长只约1毫米,毫不起眼,但大型复杂动物该有的神经细胞和肌肉细胞,它也有。并且正因为它相对简单,对科学家来说,它是一个很好用的模型,适合研究多细胞生物组织怎样发育和成熟。


在线虫身上,安布罗斯发现两个基因突变体,它让线虫无法正常发育,而其中名为lin-4的突变体上,出现了一个异常短的RNA分子,只有寻常大小的十分之一,更奇怪的是,它和已知的转录因子不一样。


安布罗斯没有把这个异常小分子当作实验中的误差,继续研究。安布罗斯又怀疑,lin-4和lin-14有对应的调节关系。


这边安布罗斯盯着lin-4中的小分子时,另一边,鲁夫昆在他的实验室里专攻lin-14。


安布罗斯和鲁夫昆研究了 lin-4 和 lin-14 突变


决定性的时刻是1992年6月11日的晚上,安布罗斯和鲁夫昆分别独立推导了两个突变体的基因序列,并交换了各自的结果,对比后发现,它们当中有明显的互补,片段像拉链一样吻合。


进一步的实验表明,lin-4中那个短小的microRNA可以互补调节,以闭合lin-14mRNA的方式,阻止lin-14产生蛋白质,这意味着它可以有选择地表达需要的遗传指令,更具突破性的是,一种以microRNA为媒介的基因调控“新原理”被发现了。


1993年,安布罗斯和鲁夫昆据此发表了2篇论文,并登上了《自然》杂志。尽管研究结论新颖有趣,但科学界却没什么反响。


主要原因是,他们没能在其他物种的基因序列里匹配到lin-4 microRNA,倾向于认为,这种不寻常的基因调控机制是线虫独有的,跟人类和其他更复杂的动物没关系,研究价值就打了折扣——一度就连安布罗斯也对此感到悲观。


但2000年,在发现第一个microRNA 7年后 ,鲁夫昆抛出了另一篇重磅研究——他在线虫身上发现了第二个microRNA:let-7。


和第一个microRNA不同,let-7存在于整个动物界,从果蝇到人类都能匹配上。这意味着它不仅非常古老,也是动物进化中的关键,才得以被保留和扩散开来。


鲁夫昆克隆了 let-7,这是第二个编码 microRNA 的基因。该基因在进化中保持保守,而如今我们知道了 microRNA 调控在多细胞生物中是普遍的


这篇文章引起了人们的极大兴趣,科学界逐渐确信,microRNA的基因调控在多细胞生物中是普遍存在的,是转录因子外的第二条道路,它对动物发育成熟非常关键。科学家很快投入热情,如今已知的microRNA超过1000种。


科学家认为,microRNA的调控机制存在了数亿年,它支撑了生物从单细胞向复杂多细胞进化,而没有它,就无法准确调控基因,细胞和组织也无法正常发育成熟,还可能导致癌症、先天性听力丧失、各类器官疾病。


但在安布罗斯和鲁夫昆之前,人们对此一无所知。



分享与互补,

谁也不能将我们分割

就像历史只会记得第一个发现新大陆的人,成为第一人,几乎决定了研究的价值、科学家的学术地位,竞逐重磅奖项的机会。


但几乎从一开始,安布罗斯和鲁夫昆既保持独立,又有长期紧密的合作。同获诺贝尔奖时,安布罗斯会为鲁夫昆一同获奖而开心,说“因为鲁夫昆是我的好朋友”,而不是彼此的竞争者。


就像遗传学中最基础的“双链”结构,安布罗斯和鲁夫昆往往不可分割和取舍。


安布罗斯和鲁夫昆/图源:Dr. Paul Janssen Award官网


在诺贝尔奖之前,安布罗斯和鲁夫昆就一起获得了拉斯克基础医学研究奖、生命科学突破奖在内的多个高含金量奖项,评委们也一次次对两位科学家之间难能可贵的长期合作表达了认可。


在诺奖开奖现场,组委会成员也说:两位科学家之所以能有此突破性发现并获奖,过程中的分享与合作非常重要。


上世纪80年代,在麻省理工霍维茨实验室,他们就一起研究lin-14,后来奔赴哈佛不同的实验室,尽管仍未找到答案,他们还是继续研究,并把项目分开,从不同的方向推进,安布罗斯专注于lin-4,鲁夫昆专注于lin-14。


当他们各自破译了这两个基因序列后,在那个突破性的一天,安布罗斯和鲁夫昆互相发送了基因序列片段,约定当天夜里打电话交流。


两位科学家意识到 lin-4 mcroRNA序列与 lin-14 microRNA中的互补序列相匹配


2010年,安布罗斯曾回忆当时分享结果的心路历程。“我们真的需要推动它……我们都不想自己的部分出错,那么分享数据和一起查看RNA序列就是很好的事,对我们俩都有好处。如果他得到了结果而我错过了,或者我得到了对的结果,而他错过了,那种感觉都不好受。”


“你看到了吗?”

“是的,我看到了。”


他们惊讶地发现,序列片段是互补的。


如果没有这次的共享和比较,他们也许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发现基因调控的第二条关键路径。


“我们发现了一些新东西,而且是我们一起发现的。”安布罗斯说。


那已经是他们一起着手研究后的第10年。


论文反响平淡,作为第一个microRNA的发现者,安布罗斯也有些失落。lin-4好像太特殊、太孤单了,它略显鸡肋,也无法确定它对整个生物界究竟是否有普遍的范式意义。


把信心补足的人,是鲁夫昆。因为它用第二个microRNA证明,尽管lin-4microRNA很特殊,但它作为一种范式具有普遍价值,就此打开了microRNA世界的大门。


加里·鲁夫昆/图源:鲁夫昆实验室


在2008年拉斯克获奖感言里,安布罗斯回忆了读到鲁夫昆论文时的心情:“我不得不抽出10分钟时间盯着窗外,重新整理我对宇宙的看法。”


“这是一个分水岭式的发现,让我立刻从悲观主义者变成了乐观主义者。我对自己说,一定还有更多像lin-4和let-7这样的microRNA,在其他动物中也是如此。这真的令人兴奋。”安布罗斯说。


2015年,在生命科学突破奖的颁奖现场,鲁夫昆说:“很多一起得奖的人都不喜欢对方,因为他们往往需要竞争,在获奖者之间做切割是很常见的。”


安布罗斯很快补充道:“但这一次,我们是通过分享信息来一起做一些事情,并被认可,你不能把我们分开。这是很棒的。”



从边缘到热点,

其貌不扬里的惊喜

每追一次诺奖,就会对“世界真奇妙,而我们仍然知之甚少”有更深的体会,但也会看到,科学认知如何一点点向外拓展边界,于是,不起眼的事物一次次带来惊喜,黑暗的角落被点亮,那些原本的边缘地带成为热点。


microRNA,相对于当时主流的转录因子,显得毫不起眼。但它有助于维系正常生理、控制病理过程,包括胚胎发育、血细胞分化、肌肉功能、先天性心脏病、病毒感染以及癌症。


因为科学家发现,microRNA在肿瘤细胞中似乎较少,这表明它们有助于控制恶性肿瘤的发展。短短几年内,microRNA就从基础科学的新发现,运用到新兴医学实践。


microRNA 的开创性发现是出乎意料的,揭示了基因调控的新维度


另一方面,继2023年诺奖表彰的“与免疫系统的相互作用的mRNA”,今年的microRNA,再次将过去不被重视的RNA家族推到聚光灯下,凸显其价值。


过去,RNA的地位很低,它既不像DNA那样,储存着关键的遗传信息,也不像蛋白质那样,是生命活动的主要执行者,在生命科学的中心法则中,RNA夹在DNA和蛋白质中间,更像一个两头跑的打工仔和媒介,很是边缘。


今天科学家开始认识到,遗传学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把DNA当成唯一重点来抓,远远不够,以microRNA为典例,基因从遗传到表达,当中层次多元、复杂深邃,缺一不可,而过去我们不知道microRNA的存在,也低估了整个RNA的作用。


遗传信息从 DNA 到 microRNA 再到蛋白质的传递。所有细胞的 DNA 中存储着相同的遗传信息,需要对基因活性进行精确的调节,从而让正确的基因集在特定的细胞类型中一同处于激活状态


不过如今,RNA正在变成显学。


得知获奖时,安布罗斯刚从一个学术会议回来,500多人庆祝一个RNA相关的非营利组织成立,科学家们致力于利用RNA生物学的力量,通过医疗、农业和生物技术改善人的生活,“我们都知道RNA非常迷人,用途非常广泛”。


另一个不起眼的小东西,是助推发现microRNA的线虫。


有意思的是,这已经是线虫第四次获得诺贝尔奖了,说它是功臣毫不为过。


我们生存的世界里,线虫广泛寄生在动植物当中,也遍布于土壤、淡水、海洋中。从普通人的卫生视角,线虫绝对不是什么惹人喜爱的家伙,它会带来感染和疾病。


但对它的研究,却衍生出医学、生物学价值,也让我们看到,这个古老而原始的生物,和如今的复杂动物及人类,竟有如此深的渊源。


当年,安布罗斯和鲁夫昆都曾在麻省理工的霍维茨实验室做研究,这个实验室的官网有一句标语,摘自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你已经从虫子变成了人,但你体内的大部分物质仍然是虫子。


研究示意图


也许这是我们对诺奖乐此不疲的原因,其实每一年,它都努力以一种可亲、相对可理解的方式,告诉你一些“新东西”。


他们很少去讲,新发现有多么难因而鼓舞人心,或是展现这群科学家多么值得成为榜样。因为就像鲁夫昆所说的:“不不不,那时我们只是在做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但真的很有趣。我们那时很年轻,只是想要确保自己在职业生涯的下一阶段有所建树。”


安布罗斯和鲁夫昆,性格很不一样。看过往录像时,安布罗斯有一种严谨老式的传统作派,而鲁夫昆则显得随性而天马行空,而非刻板印象中,苦行僧式的修行。


在读研究生之前,鲁夫昆Gap了1年,开着面包车去旅行,去山里种树,游历拉丁美洲,之后才决定重回学术界,这样的职业道路在当时充满了风险,但他很高兴,自己成了实验室里最会讲故事的人。


如今,他既在地球上研究微观世界的microRNA,也盯着遥远的火星,他想在那里找到一些证据,证明那里曾经有生命,并且与地球上的生命有着共同的祖先,他甚至为此开发了测序仪,他相信,生命是相通的。


他的视野与尺度,也印证着:科学的想象力,无远弗届。



-END-



值班主编 | 黄茗婷

排版 | 八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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