绳子│工厂记事(之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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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厂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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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绳子
6.工厂记事之六
西厂区晃动的人开始多起来,但不会维持太久。毕竟有了人,不显得那么冷清。荒地分给厂里的职工耕种,人影在里面晃动、来回,多少有点让人失落,我还是觉得让鸟儿们统治比较好,成群地起落蔚为壮观,仿佛滑翔的飞行器。初冬,在这里盘桓的已经都是留鸟,等人撤出以后这里应该还是它们觅食的地方。对土地的切割,对生命的驱赶,翅膀再轻巧也难免一再迁徙。这里安全系数并不高,据说今年夏天食堂的几名职工在这里下了很多夹子,捉到不少野鸡和野兔,一次兔子挣脱后还留着一条血淋淋的腿在夹子上。反正有了人,就不会太安静。
分地的时候老藏最后才来,所以得到了最不平整的那块,还有无数的树疙瘩,下面就是一个干涸的池塘,这个池塘在雨季也是水波荡漾,白鹭的翅膀到九月还在起落。老藏带着家人每天走在这里割草,挖土平地,他们已经干了九天才弄出点农田的样子。大雾在开发区蒸腾,每天中午始散开。老藏的爱人和孩子姨、孩子舅早上要上街卖完早点,10点左右才能和上身赤裸、大汗淋淋的老藏会合。他们在渐渐淡去的雾气里劳动、说笑。我也受其感染,经常和他们一起拉呱。没有心机和猜疑,他们淳朴的就像无遮拦的阳光和风,在我的心里散开。聊得时间长了,他们就会说,赶紧去刨地去。这样我就在绿化带的边缘逐渐开出了一些田地来,并且有点样子了。横生的杂草被卷在一边,等干爽的风一吹,点着了野火,风吹着火苗,草种在火里炸开,劈啪响动,脸上荡漾着火苗,蹲在火堆旁,等炽热的火变成冰冷的灰烬,叹口气,然后播下发过水的蚕豆种。霜冻在即,错过了农时,只有蚕豆和麦子还能在冰冷的严冬生根发芽。老藏种麦子,我种蚕豆,最后一片荒地也在这里消失了,老藏的家人也不再来,我也没了心劲,在这里晃悠,没事薅点荠菜和野蒜,算是对年末的清点,但清点什么呢?
西厂和东厂一路之隔,仿佛是两个世界,喧嚣和寂寥对比,我还是喜欢西厂的沉寂。一个人在那里摇荡,像一根干草,没有重量,在风里飘来飘去,或者晾在黑色的栅栏上,看看天空,云和鸟,风和阳光。我不想回头,回头就看到厂房在心底隆起,有一种撕扯着的疼痛,抚触永远隔着几毫米的距离。
(2008.11/2009.3.2)
7.工厂记事之七
随着西方资本在国际市场上的萎缩,在原料地生产的失利,上扬的原料价格一路下滑。厂里原料依赖进口,而产品主要供应国内市场,意外地在金融危机的当下,出现了产销两旺的局面。两年来的经营困难现在已经缓解,因此也加速了扩张。
两年来的困境也使厂里用工发生很大的变化,工人放假在多数,我们几个高不成低不就的“技术骨干”,被分到行保科做了几个月厂警。
第一个月栅栏被盗2次,每人处罚100元,金额超过成本,这是厂里的惯例。后几个月加紧防守,一心想抓个小偷请功。可天公不作美,愣是没动静,究其原因,无非是市场废铁跌破偷盗的欲望。作案一次起码要有机动三轮1辆,望风1人,拆栅栏2人,一次几片。价格缩水到只有几毛∕斤,小偷们也就不再牵挂着开发区的野地里那些黑色的孤独的栅栏了——不够奔头!尽管如此还是加紧了夜间巡逻。几个人经常在一起嘀咕着,废铁可别涨钱了,那么大的地方怎么看啊!行保科长夜间值班查岗,加强管理,在东西厂布点,夜间每次巡逻到一个点都要签字,白天再收回来。栅栏安然无恙,就有了成绩。党委书记安排行保科写一篇东西报到公司做宣传,任务就落到我的头上。散漫惯了,哪写过什么正经的东西,头疼!最后打了“保卫科”百度一下,发现某高校的保卫管理方面的烂东西,下载了,七拼八凑整出一篇,最后厂里专门印了彩页贴在橱窗里。至于是什么样子,也没兴趣看。我从来都是不走大路,从旁边的小路拐过去。年底发了30元的稿费。保存一下:
行保科转变思路 狠抓内部管理
治安保卫工作是维护企业内部的治安秩序,保障正常的生产、经营秩序,保护公司资产,这是一条看不见的战线,一旦发生问题却又是曝光率很高的地方,所以行保科的难点和重点都在于明处。
10.3日凌晨西厂发生栅栏被盗后,行保科痛定思痛,分析原因,查找工作漏洞,重新制定计划,改变管理思路和工作方法,自加动力和压力。做事就要做实事,做事就要把事情做到实处。“看好自己的门,管好自己的人,做好自己的事”是原则也是纪律,只有严明纪律原则,才能有条不紊的把制度执行下去,谁出事谁负责,谁负责谁就会有压力。
保卫的基本工作无非是“三勤”,即眼勤、嘴勤、腿勤,除此之外还要合理地利用监控系统,西厂是重点,东厂是核心,“西瓜要保,芝麻要抓”,重点中有缓急,有次序,工作起来就会有条理,有轻重缓急。明确这点,工作就有规律可循,有制度可依,有章可查,各司其职,各守其位。领导协调统筹,职工积极联动。因此,从10.3日开始重新调整巡查和蹲守策略,大家都憋着一股劲,但谁都不说。初冬的天气,昼夜温差大,湿度高,常是浓雾弥漫,这给蹲守和巡查带来一定的难度,但科长和职工一道坚守岗位,一起巡查,一旦发现可疑迹象随时互通消息,调整方位,甚至处理的方式方法都灵活运用,目的明确,思路清晰。白天注意周围环境,和村民交谈,了解周围村里人员状况,看似随意,却是有心,如此就可以把保卫工作了然于心。在有限的人员配制情况下,为了加强人员力量,只分为两个班,没有星期天,每天都在高强度运转下,初见成效。11月随着厂里的经营策略的转变,保卫的工作范围再度加大,经研究讨论调整方向,改主动出击为防守。从内部管理入手,在东西厂区,设点布控,东厂区设7个点,在这个范围内,基本统摄整个厂区,并在各点留下巡查记录,以备随时检查。停产车间的交接情况要心中有数,重点部位,设备情况,交接班,每天清点交接,无一处遗漏。西厂区外围巡查不间断,不仅仅是造声势,也是一种手段和措施,厂区内以小时计,定点巡查、拨钟,人员基本在无间断的流动状态。但防守不是放松警戒,而是加强保卫能力,拓宽工作范围和内部管理的再调整,适应公司的现实需要。
(2009.3.4/5)
9.工厂记事之九
和老门的相遇已经是3年后,彼此平平淡淡,倒也相互了解。和工友们的交往就停留在表面上,毕竟不是本地人,早晚都要回去,所以也不大拉人情往来,清清白白倒也利索。仅仅是聊一聊彼此的近况,就在大街上,就是下午那一段时间,不用去小酒馆,老门也不用向家属请假,谁也不用计算着小酒馆的结帐。
老门的厂子破产后就到处打短工。年龄大了没人要,千元以上的职位像老门这样的人也就是想想而已。这时候是不能再挑挑拣拣的了,找到什么做什么,最长半年,少则几天。老门在国营企业全面衰败的小城里荡游,失魂落魄地夹着油漆剥尽的凤凰车。最后老门找到一个月薪600看梨园的工作。老门说看梨园舒服极了,无所事事地在园子里游走,看看天,看看地,困了,倦了,倒头就睡,睡到自然醒。园子里并不空荡,里面长满植物,野物们在梨树的缝隙里奔跑。最实惠的是老门不用买菜,果园里有的是野菜。老门似乎身在世外桃源,就像做了一个梦。梦早晚都会醒,过完那个秋天果园就不再需要人看了,老门又回到了到处找工的日子。
我知道老门的状态,就像熟悉我自己。身边这样的人太多,说来说去,说得也乏味,所以最后是什么也不说,我也该赶回去的车了!和老门说“再见”也可能永远不见。尽管我们重新留了联系电话,可我们都知道这个电话谁都不会打。打了说什么?无非都是窝囊事。窝囊事是不适宜做谈资的。
那天,我在开发区的路上,突然脑子一片空白,连人带车摔在路上,起来突然就想起老门,似乎又有一年的光景了。我也快到老门的年龄了吧!
(2010.2.2)
10.工厂记事之十
峰谷电让机器像疯狂的野兽在夜班奔跑,轰鸣的机器张开巨口吞咽润滑油的唾液和大块大块的黑暗,变得强壮起来,将人的精神打垮,但他们倦怠的眼神里依旧坚定、一丝不苟,绷紧的肌肉努力保持着精准和速度。每一盏灯都尽力亮着,那些眼睛,看不到温度,在强光的照射下凹陷成汪塘,飘荡着莫名的烟雾。我无法认定里面的基质,但我可以感受,只是不能说出来。
日吞吐量接近1500吨原料,工厂有一只巨大的胃囊。菌群扩张,细胞数几何级递增,排出的气体改变了天空。罐体沉重,压住大地的襟袍,即使有风,震颤也不会减轻一克。金属的部件即使在夜间也不会柔软下来。穿工装的人们在夹缝里游动,他们靠潜意识就可以安全地行走,似乎不需要灵魂的依靠,就能避开设备边角的刮伤,这是他们进入工厂谱系必须具备的技能。而现在这些技能媾化成液体,融进了血液,成为本能,成为下意识地操作。如果他们发出声音,就会喷涌着钢铁的腥味。
而现在他们各自运行在固定的轨道上。车间的外面仍然是冰冷的冬季。今年没有春天,据说没有春天的年份,冬季将更加漫长。躁动的云不时迫降雪、冰雹或者雨。夜班的人饱受感冒的袭击,廉价的白药片成为零食在工间里传递。集体砍头的小灌木队列整齐,在仅存的泥土上安身立命,无法位移一步。
今夜的集装箱运输车,似乎从港口出发就集体消失。如果顺利,超载的货车将躲过交警的盘查准时到达工厂的货仓。装卸工急躁地等待着,褴褛的衣裤不耐寒风,如果不来他们就倒进废弃的堆积成山的编织袋里睡觉。那些编织袋只要有人触动,淀粉的粉尘就会腾空而起,但装卸工在夜间并不在意那些粉尘。他们像越冬的动物一样在整堆的袋皮里崴着屁股钻进去,然后很快就飘起了鼾声……我从旁边经过,被鼾声惊动,但很快我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你根本看不到十来个人的轮廓,他们和废弃的编织袋成为一个整体。如果没有原料运输车到达的消息,他们会整夜都睡在里面。光顾这里的除了老鼠和他们,就没有其他的喘气的东西,他们强壮的身体在编织袋遮盖下柔软地下陷。也许平时那些黄色的玩笑会在梦里来安抚他们,也许什么都不会进入他们安静的睡眠。寒冷绕过编织袋,却不会绕过远远近近钢铁的构件,吹起了尖利的哨音。
(2010.3.2)
来源:《工人诗歌》3号,2018年
我们的根据地在车间,在工地,在一切需要劳动者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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