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生子、两次出柜，60后男同的人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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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杨今年54岁，是我认识的为数不多的60后男同性恋。他的半生经历了懵懂青春、结婚生子与出柜做自己，是一个时代从压抑到开放的缩影。
距离2015年6月第一次见到老杨已经过了快七年了，中间时常聊聊天与其一起喝几杯，但话题更多流于表面。直到去年因为老杨接受了腾讯新闻的采访，而那个传播项目刚好是我负责的，方才有机会深入听到老杨的人生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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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在闭塞的70年代初，老杨说自己在小学的时候就感觉到自己好像不太一样，那时候小孩子间流行玩过家家类的“性游戏”，有爸爸妈妈的角色来扮演，老杨当时就很想和男孩子组成家庭。
而真正对同性恋有概念，是老杨上初中后，当时他很喜欢看的杂志《辽宁青年》写到了同性恋，并称之为心理疾病。
就像许多Gay在青春期都会喜欢上一个直男一样，老杨上高中的时候，也和一个直男同学关系走的很近。在那个性压抑的年代，老杨和直男会一起相互自慰，它就像一个不能说的秘密，让两人的关系更亲密了许多。如今提起这段关系，老杨说自己当时是”暗恋的死去活来“不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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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老杨正式工作了。刚一到实习单位，就有一个男同事向他出柜并表白，老杨说当时很恐惧，就表现地极为排斥，被对方吓的落荒而逃。实习结束后，老杨去了其他单位。再次见到这个同事已经是六年后了，老杨说第二次再见后，当时自己也走进了婚姻，对于同性恋仍旧十分地排斥。
老杨说他是自己认识的第一个正儿八经的Gay。他这个同事的一生也是几经坎坷，不仅经历过结婚与离婚，还是早期同志据点的常客，也因流氓罪被抓了几次，在那个时代用这样的经历挑战着世俗的压迫。
回头来看，这段故事是老杨自我认同的开始，这个不甘世俗压迫的同事可能就是他那一刻的生命导师吧。
话题自然而然聊到了婚姻。
老杨是92年结婚的，和许多老一辈的同性恋在婚后才知道自己是同性恋不同，老杨的婚姻初衷具备了很典型的90年代的特点，他确定自己是同性恋，但是受到当时资讯的影响，认为自己的同性恋倾向不过是生理需求被压抑，结婚后自然就好了。
老杨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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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杨说那时候结婚后就是过日子，因为自己年轻，甚至性生活都是和谐的。
他也自然而然有了孩子。
时间一晃就到了99年，伴随着新世纪的即将到来，互联网在中国开始普及，中国即将加入WTO，中国开始申办奥运会。在那个蒸蒸日上与扩大开放的年代，在互联网的催化下，中国的同性恋也加速了觉醒。
老杨算是中国第一批网民，在世纪之交，他申请了一个OICQ。讲到了这里他还特别给我们介绍了下OICQ是QQ前身，他给自己取了个昵称叫“香烟”，我在这个昵称里似乎嗅到最早的互联网文青的感觉。
一个叫“这里帅哥聊天小屋，女性勿进”的聊天室很快吸引了老杨的注意，进去后一瞬间打开了老杨通往新世界的大门。后来老杨找到了许多同志聊天室和论坛，比如中同、金风玉露。
2000年在中同，老杨认识了一个男孩，是个比自己小11岁的回民，老杨开始了真正意义的初恋。老杨至今回忆起那段时光，脸上依然洋溢着幸福，又不禁会露出一丝遗憾。他说他们一起同居了四年，一起买家具把房子布置地很温馨。非典时候，老杨在沧州黄骅市工作，所以老杨就经常骑45公里的摩托车回他的”小家“，他说当时很辛苦也很温馨。
问起后来为何分手，感觉还挺狗血的。老杨说如果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后来得知他是个MB”。他是一个不安分的人，经常地失踪，后来我才知道他是跑去天津、唐山等地，再后来老杨在唐山同志网站的广告页见到了他的照片，写着按摩技师。老杨回忆说其实他和自己在一起后，只安分了一段时间，不久又变回了老样子。
分手还有另外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老杨认为对方嗜酒。老杨好不容易把他安排到自己单位工作，但因为喝酒误事弄丢了工作。
后来一次醉酒后，又耍起了酒疯。
”你老公是同性恋“
“这是一次酒后，竟然直接打电话给我老婆，直接说你老公是同性恋，同时还拨打110报警，问是否管同性恋。当110答复不管的时候，他竟然说110的接警人员都是同性恋，大骂对方，结果对方被激怒，竟然出动了4辆警车。传唤他的时候他仍旧口出不逊并拒绝配合，被警方强行带走。在带走的过程中，手还受了伤，到派出所录完笔录又被120拉走。”
对方嗜酒、做MB与性格的偏激，让这段感情走到了尽头。
后来老杨又谈过一段异地恋，对方是个在青岛的甘肃人，相对来说这段已经没有太多深刻记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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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年奥运会前夕，中国曾在英文官方媒体公开向国际表达我国对同性恋人群的友好态度，这也标志着新时代的到来。
奥运前夕的2007年，老杨遇到了一个86年的小伙子，是个”想要未来“的人。对方觉得同性恋是不会有结果的，这段感情也就非常短暂地结束了。
但这个人的出现让老杨开始思考“未来自己究竟想过怎样的生活”。那段时间的夜里，老杨如同他的网名“香烟”一般，时常和手里的烟一起思考为什么过去每段感情都以悲剧收场。
在经过几个辗转未眠的夜里，他突然想明白了，决定要成为一个可以给对方未来的人。
随后老杨便回到家里和妻子出柜，并提出净身出户离婚的请求。妻子哭了，说“你得给我个能说出口的理由啊，要不我咋回娘家”。老杨说当时在外界看来，自己是出了名地对妻子和妻子父母好。
“就像身上长了一个多年的大瘤子，今天终于把它割掉了”，老杨回忆起自己深刻的出柜感受时这样说，那晚老杨睡了一个特别踏实的觉。
起初妻子希望他能改变，老杨明确回应说自己改不了。妻子又对他说“你不要太自私，有没有考虑四位老人，有没有考虑孩子”。
老杨说“当时我的岳父是帕金森综合症的后期，已经属于植物人状态，岳母有心脏病已经下了两个支架，还有糖尿病；我父亲是糖尿病综合症伴有脑梗，属于吃喝拉撒均需要他人辅助之状态，我母亲也有糖尿病。所以不论什么原因我俩离婚都会让老人激动，很可能会出人命，造成终身遗憾。而孩子当时仅仅14岁，正是对于感情似懂非懂的年纪，我担心离婚可能会影响孩子一生。”
为了孩子，为了老人妻子最终也未答应离婚。妻子当时提出让他调到外地工作，说自己不想看到老杨。
老杨很快就调离沧州去了石家庄，后面和妻子就是聚少离多了，他说偶尔回到家后也没有分居，就是背靠背的睡。
“别看我现在侃侃而谈，我终究对她还是有太多的愧疚，这也是我愿意公开讲出自己故事的原因，算是一种救赎吧。不想再看到更多无辜的好女人成为牺牲品，成为男同的遮羞布”，老杨讲道。
老杨说出于自己的愧疚感，多年后他对妻子说过“你如果遇到合适的就离婚”，他说我会像嫁妹妹一样把你嫁出去。
讲到这里，他点了一颗烟，自言自语到“我老爸生病时一口饭一口饭地喂到我老爸的嘴里。那时候孩子要高考，为了孩子能休息好，在学校附近租了一套房子，每天她一早要为孩子做好早饭，安排孩子去学校。之后为孩子准备好午饭，自己还要去上班。中午回到住处和孩子一起吃饭，让孩子午休，孩子去学校后，再为孩子准备好晚上能在微波炉一热就可以吃的饭菜。
下午下班要赶回到我父母住处，为我父母准备好第二天一天的稍微加热就可以吃的饭菜，把脏衣服洗好，忙完这一切再骑自行车赶回到出租房陪孩子。2018年老妈生病我仍旧在外地工作，是她叫救护车把老妈送到医院，2018年老妈先后进了三次ICU，都是她一直照顾。后来老妈住进了养老院，送药、送水果这些事又都是由她来做，时不时地还做些好的饭菜送到养老院。每次老妈住院都是她和我一起来照顾，忙前忙后。
她真的是好人。几乎是完美的女人一生就这样过来，是社会的悲哀”
我们问他“你觉得是你造成的吗？”老杨没有回应。
我说“你也付出了很多。”
他说“我只是经济上付出的多些，而她付出的更多。”
老杨在上海出色伙伴活动中分享，照片来源于上海出色伙伴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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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种程度来说，老杨真的给了对方未来，也给了自己未来。
在2008年年初，老杨的网名改成了“不再谈感情”，他对感情失望透顶，便只想享受身体的欢愉。随着多年的压抑渐渐释放，人终究还要选择回归，他的网名改成了“不惑之年”，那一年他刚好40岁。
一个叫“我想飞”网名的80年大男孩，在遇到老杨后，收起了想飞的翅膀，他们在一起了整整10年，这也是老杨迄今最深刻的感情。
老杨说因为对方是个已婚的公务员，他们始终也没有同居，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对对方的爱恋。
当我们八卦起分手的原因，老杨的情绪有些复杂，有些愤怒，有些无奈，但更多的是悲伤。他说他们是异地恋，对方有家庭，而老杨在外地工作，后来感情上就出现了一些裂痕，总是吵架，这时有第三者的介入致使两人的感情没有办法重新修补。
直到现在两人之间仍旧保持着联系，因为爱情已经转化成为了亲情。2020年对方因为不喜欢戴套感染了HIV并诱发了膀胱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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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杨闹离婚的时候曾带着点气话的感觉对妻子说“我看咱孩子也跑不了”，妻子说“她要也是我就掐死她”
下一段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2012年老杨父亲重病，为了照顾老人，他重新回到了沧州。
那年的一天，老杨第一次和老婆一起参加孩子的家长会，老师对老杨和他妻子说“你们的女儿不太一样......”。妻子从学校回来后对老杨说“你去和孩子谈吧，你们俩一样”。
而后老杨就在女儿的QQ空间留言说“不管你什么样，我都爱你”
老杨得了慢性糖尿病，每天要吃药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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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杨终究是个闲不住的人，在照顾老人之余，先是和朋友一起注册了个地产公司，因为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一番尝试后就早早退出了。
无聊的时候老杨在家上网，QQ为他推荐了一个群——亲友会河北群，那是2013年11月底。
因为群里的同志家长都叫某某妈妈，老杨觉得自己女儿非常棒，他为自己女儿而骄傲，就给自己起了个“骄傲爸爸”的名字。
当时河北亲友会召集人是一位妈妈，老杨说她看到同志爸爸身份的自己犹如“如获珍宝”，华北各地有活动都会叫上他一起参加，并让他讲述故事。
老杨在无聊的时光里仿佛找到了新的事业。
起初老杨是完全出柜的状态，他讲自己是同性恋的故事，讲自己结婚的故事，也讲自己的同志爸爸的故事。
但也因此遭受了许多攻击，有的还未接纳孩子的同志妈妈骂他“你能结婚，你也能照样玩，我儿子也行”。也有年轻人对他说“你能接受孩子是因为你是同性恋，我父母不是，所以肯定不能接受我，我是没法出柜的”。
再到后来，活动主持人干脆直接对他说“骄傲爸爸，为了咱们故事有更好的效果，你就不用说自己是同性恋的事了，咱就以一个同志爸爸的身份分享”。
从此，老杨又入柜了。同时，骄傲爸爸开始被众多国内外媒体报道。
故事讲到这里，算是解答了我心中一大疑惑，以前总感觉“骄傲爸爸”的私下的状态和他讲的故事对比起来有些拧巴，似乎顺利接纳孩子的背后有些什么没有说，今天方才明白。
从少有同志爸爸站出来分享与面对媒体，到今天不再缺少同志父亲的故事，更吸引人的故事变成了中老年同性恋的故事；从出柜到“组织需要”被迫入柜再到“组织需要”而出柜，这有趣故事的背后也能看到时代的进步。
图片为《彩虹老爸》截图，老杨分享自己和孩子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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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老杨的孩子在广州中山大学读书。当年的全国同志亲友恳谈会前夕，老杨叫她去参加，她说“老爸，我不去，我不是同性恋。你知道，我从小就觉得自己是一个男孩子，所以我才喜欢女孩。尽管我是事实上的同性恋，其实我也不太接受同性恋，感觉两个男男的或者女女的在一起怪怪的”。
因为在同志公益中的学习，老杨那时候已经有了跨性别的概念，他惊叹“哦！原来你是跨性别啊！”
他的女儿子连忙回应到“对对对，我听过性别公选课。另外我也从没觉得在柜子里啊”
老杨又接着问“有没有做手术的想法？”
他说“放心，我不会伤害自己，我觉得自己的身体挺好的”
老杨长舒了一口气，心里放心了许多，带着玩笑的语气说“如果动身体要告诉我，我有版权”。
老杨说他最近做了胸部抽脂手术，自己也是后来才了解到手术伤害不大，反而是长期束胸会病变。如今他对自己的“女儿子”非常放心。
讲到孩子的跨儿身份，老杨说很早就有预兆了。“上幼儿园时候，那会多小啊，我父亲骑自行车带他出去玩，我父亲的一位朋友说这闺女真漂亮啊，他就边哭边说’谁是闺女、谁是闺女啊‘。”
上学后，他很喜欢装男装，总问我们“帅不帅”，当时还想特意把他教育过来，给他买裙子穿，扎上小辫点上小红点，告诉他女生就是女生。
“但是不管用啊，以前不懂的”，回忆起这些时老杨说。
现在老杨和他的“女儿子”关系特别近，还足够平等与尊重，用老杨的话说叫“无话不谈”，用他女儿子的话叫“爸，咱俩是哥们”。
彩虹伴我行又名彩虹老爸，豆瓣评分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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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济宁同志亲友分享会活动现场，老杨第一次现场分享他同性恋的故事，不仅推荐大家去看海外版《彩虹伴我行》了解他的故事，还如同讲段子一般犀利地奉劝在场的同性恋们不要结婚。
他说“牺牲自己可以，但不能牺牲别人来成全你的孝心，就像你妈生病了，需要一块人肉做药引子，你割自己的肉给你妈做药引子没有问题，但不能大街上随便找个人割人家一块肉给你妈当药引子吧？”。
老杨好像是在讲个段子，但许多人听出了一代人的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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