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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疫情中,有人意外出柜,有人给邻居科普性别知识
Editor's Note
本文转自公众号三明治,文中宏伟是上海出色伙伴志愿者。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三明治 Author 吴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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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吴楠
“你俩不要靠这么近,保持距离。”在四月初,以单元楼为单位测核酸的队伍中,只要留心,会发现不少过于亲密的两个男生或者两个女生。维持秩序的志愿者会对一男一女的情侣关系略微放宽距离要求,但对同性则会严格得多。
出生于1977年的段段和男友下楼做核酸时,如果志愿者这样对他们说,通常两个人会先保持距离。等志愿者走了,两个人再亲密一些。一两次后,周围的人都知道这是“男两口子”。段段不在意这样的“定义”。他是老上海人,也是上海同志群体中颇有资历的一位。
上海的忽然封闭不仅带来了同志群体内部的强链接,还产生了同志与大众无声而频繁地互动。如果微信里的每一句聊天,都是一根线,估计偌大的上海已经被这些密密麻麻的信息织成的网笼罩其中,宛如白夜。
4月12日,上海飘着小雨。在浦西一个近二十年的小区里,两个男孩的争吵打破了看似寂静的园区。出生于1985年的王阳洋抱着一个用浴巾包裹起来的小包裹冲下楼,另一只手里拎着不锈钢的锅铲。
身高只有155厘米的王阳洋从单元门中冲出去,找到一处看起来大小合适的地皮跪下去、挖了起来。几分钟后,同一个单元里又跑出一个胖壮男生,一边哄着王阳洋,一边拉他起来。一些居民隔着窗户看着这一幕。
过了一会,一个年纪年近五十的女人从单元楼里走出去,撑着伞,站在两米开外,大声地说,“你们俩现在搞什么!这可不是你们胡闹的时候!这是园区,你们要干嘛!”
“我们的狗死了。”王阳洋哭喊着对女人说。女人沉默了一下,又说,“你们用锅铲也挖不了坑。”小区太老了,物业基本上就是管清扫楼道和倒垃圾。埋狗这样的事,没人愿意出头管。何况好多单元楼处于所谓管控状态。居委会似乎也半僵了。
女人开始打电话,“六楼的那两个男孩,他们的狗死了,你家有锹吗?”后来还是一个开车的大哥把露营用的铁锹拿了出来。又有两个居民下来看了看。大家小声议论,“好像是谈朋友的。”“现在年轻人都开放了。”女人让王阳洋好快处理完回去,不要被人拍下来发到网上去,小区就成了景点。
二人家里有碘酒,但没有那么多纱布。王阳洋最后在三楼一对带着儿子的中年夫妻家里得到了两卷纱布。女主人让他们往后站一站,然后把纱布放在塑料袋里,轻轻从门缝里扔了出来。
王阳洋听见女主人关上门前说的那句“年轻人搞什么不好,搞同性恋,搞出精神病了”。但王阳洋并不在意,“她还是愿意帮我的。要真的看不起我们,连门都不会开的。”
对生活在浦东某回迁小区里的宏伟而言,面对生存或者生命时,大众和同志群体间的互动并不是单向的。
这段日子里,在上海的很多人的微信里都多了各种抢菜群、单元楼核酸检测群。宏伟所在的这些群基本上不聊天。一方面由于住户多为回迁户,这个小区的楼和楼距离很近,虽是建筑较新但物业和绿化并不理想。另一方面回迁户多为到手几套房子的人家,所以原本一层四户,转手出租后、实际上住着七户乃至更多。人多了,因为平日的陌生忙碌,交流更少。直到一天有个大哥忽然在群里说再不解封就没法生存了。
这位大哥是一个司机,停工就等于没了收入。这句诉苦、抱怨或者无奈的发声,猛然引发大多数租户的共鸣。来自天南地北的人们,现在面对住在同一个单元楼里的陌生人,下意识地给予一些自我安慰式的善意。你一言我一语,从最初的安慰变成彼此间的聊天。考虑到当时比较晚了,大家不希望影响群内其他人,便再建了一个业主小群。宏伟一直默默看着群里的聊天,也扫码进入了小群。
在新的业主群里,出生于1998年的宏伟也是年纪最小的。大家开始讨论漫漫长夜如何度过,开始约着云喝酒。上海不少同志很喜欢喝点小酒,尤其是梅酒。隔了一天的晚上十一二点,大家在群里又讨论起“疫情见真情”“疫情一见钟情”的速配话题。忽然有人在群里问“有T吗?”很多人看到这几个字就纳闷了。于是有人开始把搜到各种回答贴在群里说。有人说T是一种数据容量单位,有人说T是重量的意思,还有人贴了一张截图,“T是女同性恋中扮演男性的一方”。
宏伟本可以保持安静,但还是在群里开了口,“按照社会认知的二元性别论来讲,T是女同性恋中的一个角色。但按照性别多元来说,性别不是非男即女。”说这话前,他也掂量了一下会不会将战火引到自己的身上。作为性少数的一员,宏伟曾是一名公益性别知识宣讲师。面对性少数的自己人来讲性别和性取向,和面对同一栋楼里住着的业主来讲性别,显然后者的挑战不仅仅是知识上的。
听到宏伟开始讲性别科普,一开始还有人打趣。后来宏伟越讲,群里越安静。讲到了两点多,宏伟担心大家都睡了,于是抛了一个问题,“如果心理生理性别不一样,怎么称呼?”大家立刻在群里七嘴八舌,说称为“人妖”的最多。当然这些称呼不见得是恶意的,只是业主们真的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宏伟告诉大家,“这种情况应该叫‘跨性别’。”有业主开玩笑地说,“高考学习都没这么认真,不然我的大学也不至于如此。”
而成为烟酒团购群“团长”的Joe显然没想到,自己还算小心隐藏的性取向被“团员”发现。“3月28日封闭浦东、4月1日封闭浦西,简直是鸳鸯锅啦!”Joe一边用手机查看自己帮团员们采购的烟和酒都到了哪里,一边半开玩笑。不缺同志朋友的Joe一直和同一小区的住户保持着彬彬有礼的距离,也包括同一小区的同志。很多同志都不会太过张扬,甚至会回避社交软件上距离很近的同类,免得暴露。
封闭日子里,作为沪漂单身同志,Joe每天都会和朋友云喝酒,这段日子解决掉了红酒、梅子酒、白葡萄酒等三四瓶。家里的存货眼看着见底,Joe开始寻找可以买到这些的链接。并将这些链接转到业主群。原本只是发个资源,有价目表和明细。后来见没人整理,他又跳出来说“我来整理”。一天,一个业主直接在群里@他,语气蛮横,“帮我买酒,今天就要。”一位团员大哥在群里数落这位不礼貌的业主。
从这一次开始,Joe和这位团员大哥私下里慢慢聊得多起来。两三天后,大哥忽然问Joe,“你是不是GAY啊?”Joe也不知道大哥咋发现的。过了一段时间,他发现自己和大哥你一句我一句的消息里,自己的表达不知不觉中带了撒娇的感觉。
虽然大哥没再提起性取向这件事,但当Joe也没了库存、团购的烟还在路上时,他第一个想到问的就是这位大哥。他和这个大哥说话时,心情挺舒服。虽然不能说太多心里话,但和大哥闲扯几句,也会放松不少。大哥爽快地让Joe到自己的单元楼下,扔下一盒小一百的烟。平时Joe都是抽二三十块钱一盒的。也许大哥在楼上都看到了Joe的惊讶,大声对Joe说,“好好赚钱,以后我们抽一样的烟。”Joe忍不住笑,“好的,老板。”他放下心来。
从团购开始、很多邻居加了Joe。有一位业主的老父亲住在一公里之外的小区,业主问Joe“能不能想办法进到那个小区的物资群里,我好帮父亲抢购菜和吃的。”换做别人也许没什么好办法,可同志有单独的社交软件。Joe将定位修改到那个小区,询问软件上的同志,“我们小区的一个邻居想帮住在这里的老父亲买吃的,可以告诉小区群的二维码吗?”“你好,有个老人想进小区的物资群,可以给我一下二维码吗?”Joe见没有人回复,琢磨了好久,加了一句“我不是骗子,不会暴露你的。”终于有两个人回复了:“这个小区很大。”Joe又跑去问业主,弄清楚后回答“是四小区的。”可惜这两个人都不是四小区的。
同样是求助者,还有距离同济大学嘉定校区不远的金某新村。这位住在二楼的封先生在2021年底和邻居闹过很大的矛盾。封先生是一位同志,加上距离大学校区较近,所以有六七位关系亲密的伙伴。也许是这些男生过于频繁的来往,让邻居那对年过六十的夫妻十分反感,报警两次,理由是扰民。当时两家都说了不少难听的话。封先生喜欢同性这件事,也在对骂中被抖了出来。
4月11日,封先生接到邻居女主人的电话时,第一反应是这都已经封闭了,还有什么扰民的?肯定是没事找事。没想到女主人在电话里换了语气,求封先生能不能做饭的时候多做一口,给隔壁男主人送去,“他去年得了脑出血,需要静养。别的邻居求遍了,是真没办法了。”在封先生听来,这似乎是解释,也是求和。
“那你呢?”“我在女儿家帮着照顾小孩子,也封闭了,回不去的呀!”封先生想了一下,似乎有一个多月,都是隔壁男主人自己下楼骑电动车出门的。“去年你还说我夭寿。”封先生吐出这句话、挂了电话。过了一会,女主人又打来,“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去帮帮他,帮帮他呀!”女主人的哭声像是在唱戏。
封先生和熟悉的同志朋友商量,两个人都劝他帮帮忙,不然将来这个男主人真的饿死在家里,恐怕他也很麻烦。
封先生是不大情愿的。但每天的午饭和晚饭,他都会盛出一碗饭,上面放一些菜,送过去。“好心人啊!好心人啊!”隔壁男主人总是这样说。但封先生想起去年他大喊大叫的样子,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他希望这是一种缓和,至少疫情过去后,自己和喜欢的男生回来时,不要再被大半夜地举报扰民了。
在求生面前,谁还会在乎“身份”与“面子”?
平日隐形的同志社群,在封闭中形成的“呼吸口”,让彼此间有了隐形的支持,对艾滋病毒感染者来说这样的关联更称得上是“靠山”。只是长期以来习惯了的小心是不会减少的。
小方作为一名艾滋病毒感染者,自从2020年的新冠肺炎疫情之后有了两个变化。小方在日常生活里开始出现强迫和焦虑,但他不想去医院进行诊断。只要在家里准备充足的药物,每天晚上临睡前和第二天早上出门前,数一遍这些药物,内心就会轻松很多。为了让自己有更好的药物储备,小方咬咬牙,换了一份工作。在比较大的工作压力下,收入上也有了一定的提升后,换了自费药,同时也在领取免费药。就好像一种囤药综合征。只要药物不过期,小方会一直放在租来的住处。
上海封闭后,小方硬着头皮主动问室友,“你的菜够不够?”在此之前,小方担心会被室友发现自己感染了艾滋病,所以平时也很少交流。为了节省菜和鸡蛋,两个人开始一起做饭吃饭。这让小方有点不适应,他很久没有交过朋友了。
但室友似乎很高兴,问小方为什么会做这么多饭,还喜欢囤牛奶,并且买了好几箱玉米?其实做饭、牛奶,这些是因为小方服用的药物需要随餐、而且这一餐必须要有一定的脂肪,不然药物不能起作用。但小方宁肯被室友发现自己喜欢同性,也不愿让其发现自己是感染者,“这和阳了一样,室友都会恐慌。”
至于玉米,则是由于小方来自东北。这是他从小喜欢的食物。而几天后接到和自己一样的糖友的求助,也是通过远在东北的一家艾滋病公益组织。对方是一位刚来到上海的糖友。这一次的封闭太过突然,虽然他的手里还有二十多天的药,但已经慌了。
网上很多信息是关于抢不到菜、买不到菜的。这让糖友们慌乱而无助。小方加了这位糖友的微信,并答应有外卖小哥或者志愿者时,就会想办法。“其实很难有办法。”小方不想把这件事告诉糖友,“我在浦西,他在浦东。他暂时还没有打算把自己的信息公布出去。我们都在等解封后第一时间去拿药。”不过小方已经把这位糖友加入了自己所在的微信群,希望可以缓解他的心理压力。
可到了4月15日,小方在同志交友软件上看到同一个小区的一位独居同志求助。这位同志的楼上有居民是阳性,但没被收入方舱,只能居家隔离、对症吃药。而这位独居同志养了一只猫。这个季节,猫开始发春。一到夜里,就发出婴儿一样的叫声。越是夜色浓重,猫叫得越是起劲。
楼上的那户人家已经来过两次,第一次还算客气,第二次已经带着歧视,“一个男的自己住,还养什么猫。”“现在是非常时期,你们家的猫搞不好就是病毒载体。”
小方看到,很不忍心。其实作为艾滋病毒感染者并不适合养猫。尤其是这样的日子里,根本没办法检查猫的身上是不是有寄生虫。一旦被传染了,艾滋病毒感染者容易患上弓形虫脑炎,这对感染者来说是致命的。但小方可怜这个和自己一样似乎被生活逼进绝境的同志,也可怜那只猫。和室友商量后,两个人决定把这只猫先接回来。
两个人穿过小区里绿化带旁边老百姓踩出的小路、从那栋单元楼走回来时,室友忽然问了一句话,“你咋认识这个人的?”小方一下子被问懵了,等他想编点理由时,室友又问,“你是不是同志?”小方索性承认了。因为这个养猫的男生举手投足特别明显的女性化,接猫时,小方的室友显然嗅出了什么。小方沉默了一会,琢磨了一个问题,“疫情过去的话,你还愿意跟我合租吗?”室友很诧异,“为啥不愿意?就因为你是同志?!”
是啊,能有什么事呢?可又有什么事在此时是不可能的呢?日子因封闭不再是熟悉的模样。对同志群体而言,与其说魔幻,不如说开始了一种更加理想化的真实生活:这就是我。大家知道了也沉默着。但谁也不知道这些看不见的人一旦被看见,当白夜过去,他们还会安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