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中国慈善家2021年度人物 | 李小云:行走在乡村的教授

贺斌 中国慈善家杂志 2022-04-04

 入选理由 

他崇尚平等,长期致力于扶贫和乡村建设事业,开展了一系列令人瞩目的、具有参考意义的乡村社会实验;他也是一个“精英主义者”,主张让他所帮扶的对象看到各种可能性,而并非只是简单、不负责任地“尊重农民的选择”。

作为学者,他在深耕学术的同时,步履勤勉地行走于乡间,思想和人生得到了田野的滋养,诠释了何为“知行合一,止于至善”。

中国农业大学文科讲席教授,人文与发展学院教授,国际发展与全球学院名誉院长,“小云助贫”发起人。他是中国发展学学科的奠基者,在中国扶贫政策与实践、乡村建设实践领域享有盛誉。

一年有大半以上的时间,李小云都在云南乡村。

“河边村实验”出了名,找李小云的人越来越多了,来自昆明、临沧、怒江、昭通,甚至湖北恩施、重庆酉阳的也都找上了门。

李小云认为随着城镇化率不断提高,乡村数量必然会不断减少,因此,不是所有的乡村都需要建设。

“我们一定要选择那些有留存价值的乡村去建设。”李小云向《中国慈善家》进一步解释,所谓有留存价值,就是村里的人不太容易出去。比如一些少数民族地区山清水秀,资源环境条件较好,还有守边的任务,那里的村庄就可能会存留下去,还有一些古村落从文化的角度也需要保留下来。

目前李小云帮助建设的,大部分都是这样的村庄,那里的居民除了汉族,还有瑶族、傣族、哈尼族、拉祜族、佤族和苗族等等,每一个村落带给他的,是不同的文化,不同的风土人情,他感觉自己又变回了学生。

更重要的,在帮助村庄建设的过程中,他也收获了村民们真心的感激,这份感激无关乎权力,而是一种平等的尊重。

这些年,他在云南山村里和村民们一起度过了好几个春节,甚至是60岁生日。人回到北京,心还留在云南,每天都要通过工作群,看一下那边的进展。但是当问及是否有“乡村依赖”,他又会矢口否认,只是偶尔会在他的朋友圈里,看到他坐在北京的咖啡厅,“感伤”着“离开瑶族、傣族、哈尼族、拉祜族和佤族的日子”。
 
平等主义者
2015年初,李小云到西双版纳州勐腊县贫困村调研,坑坑洼洼的山路,车开了一个多小时。一进村,他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到了——村里没有一所安全的住房,都是人畜混居的破旧木干栏式房屋,没有卫生间,没有厨房,没有窗户,孩子们光着脚在冰冷的泥泞路上奔跑。

回到县城,李小云独自在广场踱步。他突然意识到,肤浅、表面的调研,再埋头写总结、报告,这样的生活循环往复,终归是无趣的。能不能找一个地方,花上三五年的时间,做一个实践。


李小云认为,用“尊重穷人的选择”的理由甩手不管,才是在责任上的逃避。

2015年3月,李小云在云南勐腊县注册成立了“勐腊小云助贫中心”,开启了“河边实验”。注册的过程一波三折,当地没有注册民办非企业组织的先例,最后不得不动用“私人关系”,才注册成功。

之所以将注册地放在县城,而非北京、昆明这样的大城市,用李小云的话说,“越是没有公益组织的地方,越是需要公益组织”,因为公益资源都集中在城市,但真正需要公益服务的是基层,刚好也可以做一个公益资源下沉到基层的实验。

这也是李小云一贯的风格,他说自己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平等主义者,之所以在河边村做扶贫实验,并非是乡土情结,而是希望改变不平等的状况。他最不喜欢“让村庄保留原样”的说法,“把村庄保留成原来的样子,让城里人去看去消费,是不道德的。乡村不是现代城市人的精神垃圾场”。

但是他身上又带着强烈的精英主义色彩,在他看来,让穷人有更多选择的机会,甚至去说服他们改变原有的生活轨迹,这并非不道德。相反,他认为,用“尊重穷人的选择”的理由甩手不管,才是在责任上的逃避。

“尊重穷人的选择,不能是表面的。你只是简单地问他喜欢不喜欢,就能知道他说的是真话吗?”李小云认为,只有跟农民在一起,体验他们的日常生活,才能真正知道农民想要什么、需要什么。

在河边村,李小云遇到的第一个痛点就是没有厕所,于是在村里建了间厕所,还搭了个洗澡用的木质淋浴房,很原始但很后现代。厕所澡堂建好后,经常有村民过来使用。“这难道不是他们的选择吗?”在李小云看来,农民不是不想选择,只是他们没有更多的选择机会,“这是根本意义上的不平等”。

因此,刚到河边村的半年,李小云团队并没有急于提方案,而是挨家挨户调研,了解村民的需求。调研结果令人沮丧:河边村村民2015年人均可支配收入为4303元,而人均消费支出是5098元,主要用于孩子上学、看病,以及购置摩托车和汽油等方面。支出高于收入,村里人均累计债务3049元,被农村信用合作社划入“不能继续提供贷款的村”。

李小云每到一个新的村子,第一件事就是和农民一起修厕所,他认为干净的厕所是现代文明的象征。摄影/刘冉阳

在现代商品性消费的推动下,河边村处于债务不断累积的状态,呈现出典型的“发展性贫困”。

在李小云看来,这个深度性的贫困村庄存在结构性的贫困陷阱,“深度贫困”从特征上讲,主要是“发展”问题,只有通过外部的干预让村民与现代的价值和技能相对接,他们才有可能走出这个贫困陷阱。在这一过程中,李小云和他的团队所携带的城市视角、现代的思维方式反而会有价值,因为这有助于河边村对接现代。

对于河边村而言,要想大幅度提高收入,传统的农业产业只能作为基础性和辅助性的产业,还需要打造一种新的核心产业,能够在农业的闲暇,为村民创造弹性就业的空间,从而带来增收。而河边村的气候、自然景观和文化资源,有利于打造特色与高端并行、会议及休闲齐驱的旅游经济。

李小云想到将山坡上的旧村庄改造成具有瑶族特色的民宿,用来招待外来旅游客人,为了不破坏村庄的整体景观,村子里不能有一间砖混房,所有房屋必须保持少数民族特有的干栏式木楼风格,再将其翻新。

彼时,一个好的契机是河边村被纳入易地扶贫搬迁、整村推进、产业扶贫项目,按照当时云南省政府对异地搬迁计划的规定,河边村普通农户可以得到7万元的建房补助,贫困户则可以得到11万元的建房补助。此外,政府的扶贫项目还支持了通村道路、村内道路和饮水设施的建设。

但是,拿到建房补助的村民,对于住房的梦想和李小云的设想大相径庭。他们向往的是山下的砖瓦楼房,认为那就是富裕的象征,尽管他们并未居住过。而祖祖辈辈居住的没有窗户、四面漏风的木房子,就是贫困的符号,“会娶不到儿媳妇”。因此,李小云的方案遭到很多村民的反对。

以李小云的经验,这里冬季早晚很凉,经常下雨,如果住砖混房会阴湿寒冷,而夏天很热,砖混房又不透气。因此,他和同事是“逼着”村民们不要盖砖混房。  
 
要说服村民,只能给他们看得到摸得着的实例。小时候学过画的李小云绘出新木楼的设计草图。2016年4月,李小云聘用专门的技术人员,选择一家农户进行示范户的建设。一个多月后,一栋具有瑶族风格的干栏式木楼拔地而起,宽敞的落地玻璃、干净的卫生间、平整的地板,和村民们想象中的木楼完全不同。

李小云的方案最终得到村民们的认同,更为重要的是,这个“北京来的瘦弱的教授”获得了村民的信任,小到村里每家窗帘的颜色、吊灯的高度,大到厨房、卫生间的修建,村民都跟李小云商量布置。李小云每天从这户跑到那户,从楼上跑到楼下,头发白了,皮肤黑了,却乐此不疲。

瑶寨河边村。图/受访者提供

在这个过程中,李小云看到了农民的创造力,“我经常讲,河边村就是农民的艺术作品,我帮助他们一起设计、建房,但每家每户的房子建得都不一样,有两层的、三层的,甚至有五层、六层的。”他拿出手机,兴奋地给记者翻看当地的照片,“他们才是真正的艺术家,他们才是创造了乡村文明的主体。”

“第一次拿到钱的时候,村民才感觉到他们被选择的意义。”李小云认为,不平等之所以影响一个人的选择,不在于是不是他自己的选择,而在于在不平等的条件下,优势和富裕群体对于机会的系统性垄断,从而产生对穷人获得机会的系统性排斥。“当穷人的机会被大大地压缩,说尊重群众的选择,正面讲是一种天真,负面讲则是一种冰冷的推辞”。

“在这个过程中,我是有尊重农民选择的敏感性的。”李小云认为,乡村建设更多是赋权过程,能带来更多信息让农民来选择,“但不要搞文化暴力,他们有鉴别能力,提供的选择越多,他们选择起来越慎重,这就达到了平衡。我崇尚实质意义上的平等,不赞成虚伪的乡村立场。”
 
精英主义者

改善人居环境只是将现代化引入河边村的第一步,在每个农户新建的干栏式木楼里建设一套嵌入式高端客居,才是让村民脱贫致富的关键。李小云给这个项目起了个温馨的名字——“瑶族妈妈的客房”——这是他身为“女性主义者”的又一个小目标,让妇女拥有独立的“经济空间”。虽然距离李小云追求的“男女平等”仍有差距,但对于保护当地妇女的权益来说也是一个大的突破。

在现代和传统的对接上,李小云始终保持着积极的态度,作为一个发展主义者,他不相信让乡村保留着原来的样子,就是其真正的意义,“今天的任何一个社会都是在原来的基础上不断演化而来的,我们没有理由让一个村庄永远停留在过去,保留它的原状,来让现代人去消费它。”

乡村的自然美,李小云希望留下来,却不应该是贫困和落后,城市里有的,他希望乡村也一样拥有。所以,每到一个新的项目村,李小云都会建厕所,执拗于在村里也找得到和城里一样干净的厕所。他还在村里建酒吧、咖啡馆,主要是为了吸引更多的城里人,“我们在乡村建设的咖啡馆经营得很好,没有人不喜欢,即使农民不喜欢喝咖啡,他们也喜欢在里面坐着,而且咖啡馆里面不光是咖啡,也卖茶、饮料、冰淇淋,它只是一个综合的休闲场所。”

李小云坦言,他的乡村实验深受德国、荷兰、瑞士等国启发,其中英国给他的启发最大,“这些国家的乡村比城市还好,太漂亮了!不仅是外部景观,还包括乡村的幼儿园,乡村的学校,乡村的基础设施,乡村的公共服务。一个小村庄就是一个小街道,城乡差别特别小。”所以他将自己做的乡村建设,称作“现代与传统的对接”“城与乡的融合”,是“新乡村建设”。

为此,李小云将很多新的业态引入村庄,咖啡馆、便利店、小餐店等,就是要把乡村的功能多元化,这样人们在乡村里才能获得就业,而不一定非要从事农业。如此一来,这个村就会变成小镇,大家可以来逛逛看看坐坐,它就成为城和乡的一个部分,而不再是一个破落的农村。

在李小云看来,城与乡之间的融合,要通过一些具体的元素体现,但在乡村逐步融入现代化的过程中,究竟哪些要保留,哪些要改进,哪些要焕新,他在不同的民族和文化中努力寻找着适合的方案。

在昆明安宁雁塔村,他盘活资产做古村落保护,打造的雁塔花巷成了网红打卡地,不仅引来各种业态,还举办了音乐节。在镇康小落水村,他和农民讨论将闲置的牛圈改成高端的民宿,保留外观,屋里一水儿现代化设施。“村庄的外观没有破坏,但是不是跟原来大不一样”?

2015年1月,中国农业大学人文与发展学院李小云教授团队进驻河边村,在政府支持下开展深度性贫困综合治理实验。图/受访者提供

李小云的理念也在发生着变化,过去,他反对在乡村建设样板,但现在,他深谙样板的重要性。因为一些乡村已经破败,如果没有规划,很容易花了很多钱,却达不到效果。

“我们不应规定农民该建成怎样的房子,而样板示范,就是要给农民一个参考。”李小云拿河边村举例,村里的厨房既可以使用煤气罐,减少烧柴污染,同时,也留下一个柴炉灶,可以用柴火炖肉。这样,既解决了原来厨房脏乱的问题,也保留了部分原来的生活方式。“农民的生活水平要提高,总不能让农民就那样待着。很多人认为不要强迫改变农民的生活方式,我觉得这是不负责任的,这是一种冰冷的回避”。

李小云有时候也会感到纠结,“很多情况下,我们在乡村做的工作,我们自己的主导性很强,所以尽管我们非常小心翼翼,使得我们的主导性能在根本上体现农民的利益,但还是会有农民自主性不够的问题。”
 
不止于批判

相对于“学者”这个称号,李小云更愿意被称作实践者。他认为,探索并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案比单纯的批判更有意义。“批判很重要。我是学者,我到乡村去主要是学习,很难做批判。”

实际上,李小云说不做批判,但他把批判的视角转换为实践的探索。李小云所做的乡村实践就要确保农民是受益的主体。正因为如此,他在昆明的实验叫利益留存机制创新,就是在乡村里发展的产业业态,一定要以农民为受益主体。

这也是李小云反对将乡村开发成新的业态以后,交给外部的企业、外部的资本来运营的原因。企业和农民之间存在着三个不对称,信息不对称、管理技能不对称、资源不对称。一旦把乡村的资源交给外部企业,大部分的利益肯定是被企业拿走,所以,李小云将农民组织起来变成农民合作社,培养乡村CEO。

在雁塔村,李小云团队将盘活的资产交给村集体,由村集体成立公司,雇佣优秀的年轻人做职业经理人(乡村CEO),从而解决管理技能不对称的问题。政府帮他们授信贷款,解决资源不对称的问题。

李小云并不因为小云助贫的公益性,就排斥政府的公共性资源。李小云的乡村实验,始终离不开与政府的合作。在他看来,政府在脱贫攻坚各个方面都有很大投入,但以前,农村没有好的组织形式,也没有能力和人才来做这些事情,政府没有办法投入,有了农民合作社和乡村CEO,合作才有了载体。

李小云坦承自己并没有找到乡村振兴的终极答案。“小农户如何不受大市场的盘剥,国家如何支持小农户的生存与发展?这是我们当今乡村振兴的问题,也是当今国家现代化非常核心的问题。我不可能找到真正的方案,但是我能找探索这个方案的一些线索和路径。”

乡村CEO算是李小云找到的一些线索。此外,利益留存机制,资产盘活、资产管理和资产经营分离,也都是李小云正在捕捉的他所谓的“线索”和路径。

2018年初,伴随着河边村第一家合作社“西双版纳雨林瑶家专业合作社”的成立,李小云将“瑶族妈妈的客房”项目正式移交给全体村民,由农民建立和主导,管理和运营,运行至今,完全做到了不受外部公司干预,所有的利益都回到农民手里。

“知道问题在哪里叫线索,知道为什么成功也叫线索。”李小云说。在提供路径和线索的过程中,李小云是带着公益慈善的价值来参与乡村建设,参与社会发展,并非做简单的慈善公益,而是想办法探索一些解决社会问题的方案和思路。他将自己在河边村做的工作称之为“方案公益”,即在社会经济有问题的场域里,帮助有问题的群体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案,而不是越俎代庖,直接成为解决问题的实施者。

这种理念,使得他在公益原教旨主义和公益市场主义之外,趟出了第三条路,即公益改良主义。

做河边村实验,李小云是要探索如何把政府投入到贫困地区的资金,转变成农户能够持续产生收入的资产。所以建了房以后,又建了瑶族妈妈客房,从原来仅仅居住的功能,就变成了自住与民宿双重功能。国家支持建房的钱就变成农民能挣钱的资本。

但政府资金只能用于基础设施和房屋的框架建设,如果要建设民宿,政府的资金无法用于购置床品、窗帘等耐用消费品,也没有修建卫生间、厨房的财政预算,而且政府也缺乏如何规划该项目的能力。

2021年3月29日,李小云与麦地冲村民交谈。摄影/刘冉阳

因此,小云助贫承担起解决政府预算无法覆盖的那部分工作,通过公益捐赠筹集资金,补充政府资金的缺位。2015年的“99公益日”,李小云发起了“瑶族妈妈的客房”项目,全国4000多人为这个项目捐款,共筹集到120万资金,2016年又筹集到了 80多万资金。

“我们希望做到这个过程人人受益,不会产生悬崖效应,而且真正获得的利益主要留在农村,留在农民手里,不会被外部资本拿走了。这个想法就是要通过一个机制来做。”李小云说,“今天看来,这件事情我们还是做成了,在河边村都能做成,我们就希望能够在其他地方也能做成。”

李小云团队在昆明市也做了6个村庄,通过闲置资产盘活,吸引城市动能进村。他们还在临沧,怒江和昭通做不同类型的乡村实验。然而,在其他地方却没有在河边村做得那么顺利。因为做成需要很多元素——政府资金的支持,当地农民的意愿,乡村面对社会创新的纠结和张力,“比方说强调农民为主体,但在实践上又很难和现代的东西对接,这就是现实和理想之间的距离”。

现代化是个长期的过程,需要几代人的努力。“我不可能在村庄把村民都改造成为现代人”。如果强调农民为主体,那么农民第一个选择是到城市居住,所以,李小云正在做的事让乡村和城市“都一样”。

李小云认为,河边村的模式很难复制,但河边村的很多要素还是具有普遍意义的。

会不会觉得忙活了几年,到头来人们都出去了,河边村又回到了原点?

面对这个问题,李小云连连摆手,“我们不能把所有人都留在乡村里!”他向《中国慈善家》介绍,做河边村实验,最初有两个思路,第一,不能把所有的人都留在乡村里,乡村总的来说,人还是很多,还要继续推动城镇化,特别是新型城镇化。同时,要把能留下人的乡村建得更好。

在国家与农民的关系从硬着陆变成软着陆的今天,乡村振兴更多是战略性的工作,如果没有持续的工业化,持续的城镇化,依然会有很多人留在乡村。“因此,我们做一个实验可以,但并没有真正找到让乡村振兴的方案,最终的乡村振兴还在于国家现代化的继续推进。”

同时,乡村建设还面对人才缺失的问题,乡村资源那么丰富,有的可以做旅游,有的可以做产业,什么都可以做,但是关键是没有人,能人早就出去了,乡村为城市提供能人,但现在是需要一部分能人回报乡村的时候了。

对于李小云而言,一个人的能力是很有限的,“当你信心满满地去解决很多问题的时候,你却发现解决不了,只能放弃。”他最大的遗憾是,在很多的乡村做的事情,并不都是按照最初设计做的,“能实现30%就不错了。这个过程充满了失败,我必须时时刻刻在心理上准备好面对失败,而不是时刻准备着庆祝胜利。”
 
并非全是情怀

尽管李小云自谦2015年以前,自己都还是公益领域的外行,但实际上,他很早就开始进入公益领域,无论是发展干预,还是社会创新,都深度参与。直到河边村实验,他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一名公益的实践者,对筹资、捐赠、资本和公益等问题有了切身的体验,也开始思考公益的发展问题和解决之道。

在新书《公益的元问题》里,他提到,“我从只知道‘公益’这个名词,到参与公益的项目和研究,到最后成为一个在基层和乡村从事公益的实践者,从某种意义上讲,我实现了人生的转变。就像我在一些地方讲的那样,我从一个教授,变成了一个学生。”

目前,中国农业大学的定点帮扶县云南临沧市镇康县就在缅甸果敢对面,李小云团队正在做小落水村项目,仅去年12月就去了4趟。从县城到村庄爬山路要两个多小时,山路颠簸,每次坐车都恶心难受,但他甘之如饴。

2021年12月,李小云在临沧乡村。图/受访者提供

有人将李小云的这份坚持解读为情怀,但李小云并不认同,“我不觉得自己这么多年坚持在乡村工作都出自所谓的情怀。”

李小云有些得意地炫耀起自己爬山不输给年轻人的体力,“等他们呼哧呼哧爬上来,我都已经等着了。”他坦言其实自己也挺费劲,但是走一步就觉得很幸福,很舒服,空气新鲜,从事自己喜欢的事业,“这种喜悦感所产生的激励叫专业主义”。

更大的幸福感来自于收获。李小云突然间发现,自己变成学生了,每听到一个新村庄就兴奋,因为这意味着一个完全不同的自然景观,完全不同的经济社会景观。这让他觉得新鲜,知识系统得到更新。

李小云做河边村时,长期接触的是瑶族村民,后来到了山下傣族的村子,每次下山,他都带着所有朋友到认识的傣族朋友家里吃饭,体会瑶族和傣族的差异。再后来,他接触了苗族、哈尼族、佤族⋯⋯不同文化带来差异,让他感到新奇,永远觉得有学不完的东西。

在实践的过程中,李小云不断思考,用村里的人和事串联起来,零星发表在各媒体平台,丰富了学术思想,真正进入到了真实世界,“这也是我作为一个学者的最大的收获。” 

2021年,李小云将过去几年的思考收录成册,出版了《贫困的终结》和《公益的元问题》两部著作。在两本书中,他从根源上去探讨贫困顽固存在的原因和公益面临的核心问题。

“慈善公益是一种社会意识形态,慈善公益的思想和实践要通过家庭、朋友和社会,通过正式和非正式这样的系统,一代一代灌输下去。”李小云认为,最大的问题是,和西方相比,中国落后的不是公益组织,而是公益社会,“我们所面临的是一个相对完善的公益机构、公益组织,和一个完全不完善的公益社会之间的矛盾。”

李小云畅想着人人公益的到来,这也是他心目中全面实现现代化的一个重要标准。“当你帮助别人的时候,你会感到幸福,有一天你得到帮助的时候,你会觉得幸运,每一个人都是在这样一个信仰和价值中做慈善,这是一种价值驱动,而非情怀。” 

对话李小云:时刻准备着面对失败

李小云是个强势的人,一打开话匣子,就按照自己的逻辑滔滔不绝,完全不理会记者的提问。但他又不时透露出孩子般的天真,会献宝似地展示着在村里拍的照片,迫不及待地分享他感受到的乡村之美。



《中国慈善家》:每到一个新的项目村,你似乎都会先去建厕所,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执念?

李小云:其实我很早就有这种执念了。在上世纪90年代初期,我刚从国外回来,首先做的一件事情就是改造中国农业大学中德中心楼的厕所,给厕所墙面都贴上了瓷砖,因为在德国,厕所里都贴着瓷砖,看着特别干净,这是一个文明的象征。

这么看,我的思想好像是受西方的影响,但是咱们再想想,追求干净卫生,难道就不是我们中华民族自己的追求吗?这实际上是最简单的现代化。我们经常把现代化讲得都特别宏大,似乎只有汽车洋房才是现代化,其实现代化是日常生活的一种实践,日常生活实践的文明化过程就是现代化的过程。

所以我现在到村子里工作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和农民一起修厕所。希望我们能够真正进入到现代化,真正能够实现现代文明。

《中国慈善家》:做了这么多项目村,经常北京云南来回跑,不累吗?

李小云:当然累,你想我都60岁了。如果我没有一种支撑,没有一种觉得是自己的事情,我能坚持7年吗?不可能!没有一个人的情怀能够让他坚持这么长时间,它必然是一种价值,你相信这个事儿,并且喜欢它。其实我爬山也挺费劲的,但是我走一步就觉得很幸福,很舒服,闻着新鲜的空气,我觉得我在做一个专业的乡村建设,我在从事自己喜欢的事业,这种喜悦感所产生的激励叫专业主义。

所以我常说,现代化要靠两个方面来实现,一是价值,二是专业。

 《中国慈善家》:坚持了这么多年,乡村给你带来了怎样的反哺?

李小云:一个人的行为往往受到他的情怀、专业、爱好、价值观,以及个人所受教育的影响,包括我们这代人从小受到的家国教育,也包括我们在国外学习受到的影响等等。所有这些方面共同影响,就组成了我的标签。

在这个过程中,如果没有收获,不会激励我继续做下去。第一个收获就是,不同文化带来的差异,让我觉得自己永远是个学生,在一个一无所知的村庄,几乎没有任何的经验,所有的事情都要去问,去了解。

第二个收获,当我每次跟村民、村干部一起从山下走到山上,从这个村头走那个村头,这是什么草,这是什么树,随时问,随时学,对于我这种年龄来说,真的是一个新的空间。

第三个收获,也是我能写出《贫困的终结》和《公益的元问题》这两本书的重要原因,书里全都是故事,是我在村庄里遇到的人和事,都是我的思考,所以丰富了我的学术思想,让我真正进入到了真实世界,这也是我作为一个学者最大的收获。

 《中国慈善家》:这样一来,就可以实现“知行合一”了。

李小云:说“知行合一”太过道德层面了。因为我们是去乡村做公益,不是商业行为,就会觉得很轻松。从这个角度,当你把公益作为一种价值,用这种价值,用慈善公益的思想来指导你的行为,你遇到的就是善的。

我们每次到村里,村民们给我烤土豆,煮鸡蛋,每天都觉得很温暖,因为大家是平等的。我们一分钱都不要来到这个村庄,帮他们做事情,农民真的感谢我们,回报我们,你就会觉得这种饭吃起来都特别香。

 《中国慈善家》:做了这么多年乡村建设,有什么遗憾吗?

李小云:做了这么多年,我发现一个人的能力是很有限的,当你信心满满想去解决很多问题的时候,你发现还是解决不了,只能放弃。

在这个过程中,更多的是遗憾而不是挫败感,因为到我这个年龄,已经理解社会了。我们在很多村庄做的事情,能够实现30%原来的设想就很不错了,整个过程充满了失败,所以我每天都在心理上做好准备迎接失败——不是因为我必须面对失败而不得不做好自己的心理准备,而是我必须时时刻刻准备好心理来面对失败。要面对现实,而不是为胜利欢呼。

图片编辑:张旭
值班编辑:邱宇

点击下图,一键下单
《中国慈善家》2022年第1期2022年2月10日上市

往期 · 推荐

中国慈善家2021年度公益项目 | “小红花”:用一朵花培植公益文化

中国慈善家2021年度公益项目 | 一场越野赛事的使命

新年招新 与善同行 | 《中国慈善家》诚聘记者及客户经理若干名

点击阅读原文 购买本期杂志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